第五十二章 嗅觉
门开了。
门的阴影深处，仿佛有一个人正在蠕动。
慢慢的，缓缓的，仿佛肥硕的虫子，艰难地在地上翻着身，生硬吃力向前爬着。
沈曲身上不由冒出一些鸡皮疙瘩来。不管来这里几次，她都会有种想吐的感觉。
如果她还吐得出来的话。
“你还是一副想呕出来的表情。”
一个声音温柔和缓地从门里冒出，仿佛淙淙清泉流过心头，让人身心俱适，说不出的好受。
沈曲的表情却好似听到了猫爪在地上乱挠的声音，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冷冷道：”你如果不这么恶心，我是不会想吐的。“
“怪我吧……”
门内声音顿了顿，似是带了些伤心，语速放慢，音色婉转。
“我不是想怪你。我只是过来有事，“沈曲整理了下衣袖，高高抬起头，忽然提高音量，道，”事情败露了。我被架起来了。”
“败露了？什么事？你们有那么多秘密，我怎么知道是哪个？”
沈曲简短道：“火霾山。”
声音轻轻笑了笑，情绪由阴转晴，好像是在高兴沈曲有事来找自己似的，道：”嘿嘿，那有几个人知道了这秘密呢？“
沈曲冷冷道：“六个。”
“在哪发现的？”
“就在这，百步之外，客堂。”
声音轻轻道：”不能把他们杀了吗？“
“不能。”
沈曲面无表情地看着袖子，上面编织的暗纹图案在阳光下有如月下碧波一样柔和美丽。
“有两个洛山的小鬼，有两个…嗯，还有郭五和他的女儿。”
“你就被问住了？”
“问住了。人太多了，若是一下杀了，只怕会传出风言。”
“砰————！”
门里暗影忽然激烈攒动起来，好似沸腾的黑水，在无光无窗的木屋里不断波荡翻转。门框哐当一下发出”咯咯“声响，轻轻颤动起来，仿佛有人在扶着门尖笑。
“总算来了间好事。”
“有趣……有趣！”
“你找到那几个搬出琉渝镇的人，叫他们按照预先安排好的来说话。”
“我帮你解决！”
声音最后尖声道。
“你帮我解决。”
沈曲喃喃看着门里不断撩动起伏的黑块，感觉到一阵阵灵力波痕顺着门框扩散而出，不断晕染旋开，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树荫下已不再清爽凉快，鸟儿忽然间就已丢了翅膀，她的脸色却重新变回了原来白皙干净的样子，没有留上一点情绪。
她看着门一点一点挪动，慢慢阖了起来。
“砰”
阴影骤然消失，灵力波动遽然不见。一切又归于平淡之中。
鸟又找回了翅膀，重新在树枝上抖了抖羽毛，扑腾了两下飞回了天空。
沈曲微微笑了笑，理了理裙摆，抚了抚发鬓，婷婷袅袅沿着路走出小院，随手换来两个服侍在花园中的婢女，高兴地开了口。
“帮我叫武三和刘明过来。”
她轻轻笑了笑，裙摆好似一缕轻柔白雾，漾漾晃过地上石砖，跟着她重新向客堂走去。
…………
她并没有离去多久。
蔺幽文司空临还在和郭五说着琉渝情景，老张和老于还在哆嗦着喝茶，炉里的细香还未燃了一半，她就已经回到了客堂口。
阳光照着她的背，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沈道友，你去哪里了？”
蔺幽文眯着眼睛，看着沈曲婷婷款立的身影，当先开口问道。
“我去找东西了。”
沈曲轻轻笑着，缓缓拖着衣裙走入堂中，她摆了摆手，身边新带来的又一批侍女便依着规矩行了一个礼，退到了两旁角落。
“沈意去火霾山之前，曾经在家中留下过一些东西，说是可以紧急联系到他。但是那东西在主宅那里，我已经急急修书一封，叫在家的兄姐去查看一下了。”
她笑着，对众人点了一个头，款款坐到自己座位上。
“先前是急了，想法到了嘴边，说不出来。所以直接去联系了，各位见怪。”
“那、那怎么办？”
老于瞪大着眼，愣愣瞧着她。手指不断揉搓，心里似乎十分慌张。
沈曲摇着头，叹着气，道：“没怎么办。我还是想着急也是没用的，现在家中兄姊肯定比我能先一步联系到阿意，比我像个呆头鹅一样无脑赶过去好。”
郭五冷笑道：“那现在怎么说？”
沈曲缓缓道：“就像我先前说的，琉渝镇这件事不管是怎么发生的，能不声不响就把一整个镇子的人弄死，两年内还不为外人知，这事情肯定辣手急危。所以我已经派人去找当时从琉渝搬出来的人了。啊，你看，说谁谁到，这是……”
只见几个白衣侍女目视地板，手摆两边，领着两个胡子邋遢的怪汉，晃晃荡荡走进了客堂。打头那个怪汉白发白须，皱纹满面；后面走的那个则圆脸大肚，四肢发肿。
沈曲急声道：“你们二位就是武遥遥和刘明？先前可住在琉渝？”
两人行了一个礼，白发的开口道：“我是刘明。”
另一个接着道：“我是遥遥，嘿嘿，你们叫我武三也行，因为我排名老三，所以……”
郭五不耐烦地打断道：“问你话，你少啰嗦些有的没的。问你们之前是不是琉渝镇做买卖？”
刘明摸了摸胡子，见沈曲在微笑，便气定神闲道：“不错，我——”
“啪！”
忽然，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穿过堂间，响在每个人的耳朵里。
刘明眨了眨眼，向周围看了一圈，心里有点茫然。但见众人都脸露奇色，却都没有说什么，便也放下好奇，抖了抖胡子，继续尝试张开了嘴——
“啪！”
又是一声脆响，这声音干干脆脆，没有一点冗杂，简直干脆到像是幻听了。在场所有人都转过了看向刘明的目光，怀着疑惑四处看着，仔细聆听……
沈曲的脸色忽然变了变。
“啪！”
忽然间，一声爆响炸开全堂，仿佛火油交融，又仿佛水浪汹涌，腾腾向外轰出一道热浪，倏然推翻了在场空着的椅子，在客堂里跳起了癫疯的热舞。
几案上，地毯上，座椅上，甚至香炉里，都瞬间裂出丝丝皴痕，发出“嘎吱”声响，被热浪挤得互相碰撞了几下，看着就快要解体碎开。
“哎呀，救救！”
几个侍女立时大嚎起来，急匆匆窜到客堂一角高声哭喊跳脚，互相依偎抱起团。
这些快要散架的家具却好似和她们作对似的，她们到了哪里，就往滚去，支棱着因为破碎而扎出来的尖角不断跌撞翻滚，干扰着她们的脚下。
沈曲脸色立马暗沉下来，盯着客堂正前：
“怎么回事？”
她的眼珠迟缓转动向右，在那里，武遥遥浑身发着抖，气浪就是从这肥硕的身躯里一股股向外喷射出来，肿着的四肢胖脸一晃晃向下瘪着，突然间他似乎马上就要死去。事情来得比她想得要迅猛了些。
“怎么会？”
怎么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刘明和遥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呢。事情发生的时机比她预想得还要差！
她眼珠僵硬转动向左，在旁边，只见蔺幽文一脚踹开了客堂边上一座斜倒的桌案，示意侍女和老张老于郭五女儿躲到这后面。而她却还只是站在主位，这些事应该是她做的事，而不是蔺幽文！
“来人！”
快多来几个人看看。事情还在发生之中！刘明惨白着脸，嘴巴嗫嚅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整个客堂中央被热浪吹出了一块小空地，除了武遥遥谁都没有。怎么还没人来添些乱，让她有个反应时间，手和脚快点动起来——
“给我停！”
挥手，飘带，白绸。柔光熹雾一样的袖子飞了出去，淡淡好似泡没味的仙茶，轻柔飘逸得仿佛能盖下这团热浪。
她看着自己的纤纤玉手，脚向前迈着。好漂亮的招式！
“轰！”
一束紫光却骤然乍起，浑似一把狠毒的小刀，尖锐地向周边一剐，恍恍然扎向她的眼睛，她人不禁一愣，身子也不由得顿了一下。
郭五却已甩开壮硕身躯，横着座山似的摆开功架，脚下重重一踏，甩过手抖起肉就已齐腰抱住了武遥遥，蓦地向上一提，把他像猴子一样抓了起来。
原来武遥遥体型还能显得那么小。沈曲又愣了一小下。
身后却又已传来一个声音：”沈道友让一下。“
司空临偷偷笑了笑，拉起一支箭，拇指食指一弹就向外射了出去，“嗖”的一下，蔫蔫飞到了刘明脚边上。
箭没有刺进他的脚，更没有戳进他的肉，甚至连裤脚都没碰上一丝，轻轻飘飘落到地上，箭头一歪，失了力道，斜倒到了地上。
一缕缩在刘明脚边，好似游虫蹲伏着猎物的阴影，却被倏然被箭头招得晃了一下，虚闪了下就消失在了光下。
“效果不太好。”
蔺幽文斜着脸打量着，不冷不热地评价道。
“确实效果不太好。”
司空临笑眯眯地道。
“欸，快来搭把手，这肥人重死我了。”
郭五吐着粗气，粗壮厚实的手臂紧紧绷着，脸颊涨得几乎变紫，身上浮出的花纹闪着流溢光彩。武遥遥却仿佛一个正在漏气的球，向外喷着大力，好似马上就要从他手里挣托飞走一般，不断乱甩着躯干。
郭五吃力地朝蔺幽文动了动手指，蔺幽文立马上前托着武遥遥的四处乱蹬大腿，眼睛却歪向了沈曲。
唉，沈曲的脸色为何比武遥遥的还要泛红啊。
“沈道友，帮帮忙。”
司空临笑了笑道。他跳过几柄歪倒碎裂的椅子，一把抓住刘明的手，用力向后一拽，逼得原本呆愣在原地的刘明不由向后踉跄了几步，鞋子倒踏上支离破碎的几案。
又一缕阴影霍然离开刘明衣下暗处，被留在了阳光正下，抖了抖，向旁一歪溜到了窗户边，彻底消失不见。
“我来帮忙了。”沈曲呼出一口气，脸色说不上好看，也不说不上难看。捻起两根手指，抓向武遥遥屁股上的衣服。
蔺幽文不耐烦道：“你抓他屁股有什么用？不如想办法看看他到底是哪里漏气？“
司空临道：”我看他哪里都漏气呀。不怪沈道友。“
沈曲木着一张脸，眼珠子紧紧绷着，似是在用力，却不能转动。忽然耳朵动了动，手猛地向上一抬，拱着武遥遥的屁股，另一只手接着抓上，五只手指半拢成爪，攥向了他的后心。
“你干嘛呢！”
郭五猛然发出一声爆喝，左右手接连一甩，提着武遥遥的腰，就要将其掀颠扔出。蔺幽文却猛地一抓武遥遥裤脚，借着他自己的喷射之力，强行寻了个巧处把他继续按在郭五臂上——
”啊！“
沈曲五根纤长指甲”噗嗤“扎进武遥遥肉中，肥肉却并没有阻挡住她的手指，但见她手腕一扭，武遥遥背上立时拱起一堆肥肉，被她托在手中，咔嘣“一声响，便被指甲挑得离开了遥遥不断抖动的身体，又被沈曲厌恶地甩在了地上。
“啊，好痛！”
武遥遥白着胖脸，喘着大气，身子失去力气向下一跌，从郭五手臂上倒下，打了两个滚，虚弱地背朝上趴在了地上。
“啊，好吓人……”
刘明面色发青，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只能发出细细声响，眼睛紧紧盯着地上，后背不断挪动，好似在怕什么一样。
“欸，累死我了。”
郭五一屁股坐到一张几案残骸上，满脸厌恶地收起浑身紫光，大口喘着粗气，满身挂着热汗。随手折下一根椅子腿当扇子虚挥着。
沈曲冷静地收回手，掐了一个诀，清水薄雾瞬间浮动，弱弱于她的纤手之上，洗净了武遥遥油腻的脂沫。
热浪已随着武遥遥背上肥肉被剔出而消失，客堂忽然间就恢复了平静，除了那些家具发出挣扎的”吱呀“声，就只有几个侍女细声哭泣的声响。
热浪先前吹出的空地上摊着一泡黄油肥水，当中又拱着一块白烂肥肉，肥肉里又透着根根血丝，再里面便赫然是一块黑色硬物。
“总得来说还是值得的，不是吗？”
黑色硬物忽然开口对她说了句话。她转了转头，发现没有其他的听见。虽然他们也都在看这块肉。
就连那几个侍女，也都眼角挂着晶莹泪珠，强忍着恶心好奇地探过头朝这里看来。
“你先做了一个可疑的举动，好像是要杀人灭口，没想到是在救人。这下可把你的嫌疑不说洗干净，至少能让他们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多亏了这洛山弟子头脑清醒，知道你是想做好事，给了你一次机会。嘿嘿。”
沈曲静静地看着黑块。
“哼哼。这下我出场但愿也能让他们觉得自然些。”
只见肥肉忽地颤巍巍抖了几下，当中黑影猛地向外一冲，挂在最外沿，忽地就破开了肉，击开了油，包裹着黄白油体，一股脑带着肥水钻了出来。
“啪哒”
一块黑色海绵状的东西在油里打了两个滚，懒散向外张了张四边，遽然向前一翻，钻出了四肢，顶蹦了大头，沉下了五官，变成了个纯黑婴孩模样，拉开嘴就开始说话：
“曲姊！”
婴孩眯起眼睛，落下了晶莹泪水，在脸上留下一道白皙痕迹。就好像身上涂得黑色颜料被泪水冲下了。
“曲姊，我是阿意啊！”
他忽然开始放声高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