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殊途堪同归
皓月当空,洒下的月光在深林中照出一条斑驳的小径,正是通往后山的路。
青芜奔跑在这条路上,听着越来越近的气息,忽然想起了程若欢的来意。
若是在荀弋反水前,她是决计脱不开身的,可偏偏黑袍人贪婪之际,对进退两难的荀弋也动了杀心,这才迫使荀弋临阵倒戈。
与黑袍人合作,拿下程若欢,自然不必被迫与之下山,可黑袍人杀心败露,落在谁手里会好过一些,荀弋亦十分清楚。
何况以二敌二,又有沈轩妨碍着黑袍人的行动,在勉强持平的局势下独自脱身,倒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人会不为自己考虑,那两个雇主,自以为这是一桩居高临下的稳妥生意,却不知人心易变,谁都有自己的私心。
当真蠢钝至极。
那么,躲在暗处那位箭法精准的仁兄,又会是谁?
“留步!”青芜逼近那人身形,立时挥出手中横刀,那人即刻回身举剑相迎,刀剑相撞,登即发出一声绵延不绝的震耳嘶鸣。
青芜看清那人面目,只一愣便换了口气,似笑非笑道:“这不是萧大侠吗?怎的,这会儿知道不能少了兵器了?”
萧璧凌摇头,不觉苦笑道:“还真是冤家路窄。”
“萧大侠此言差矣,你我此前仅有过两面之缘,哪来的‘冤家’一说?”青芜笑道。
这话听起来的确很有道理,但也仅仅是听起来有道理。
第一次见面差点下药,第二次见面栽赃起哄,要说二人无仇无怨,只怕还没人信。
可萧璧凌此时若把这些都说了,只怕会显得太过斤斤计较。
“既然不是冤家,女侠你又何必追着我不放?”萧璧凌一手把方才用过的,从十瀑峡下捡来的破弓随地一扔,另一只手扯下箭篓,却犹豫了片刻,似乎在思考要不要丢。
弓箭不宜用于近战,所以那弓也没用了,可这些箭,却没准还有用。
“萧大侠可别忙着丢盔弃甲,我只是来看看,方才是谁放的箭,现在知道了,也就可以走了。”青芜言罢,便作势要走,却被萧璧凌给叫住了。
“就这么完了?水云珠若是回去找了帮手,那李俊的死,是算你的还是我的?”萧璧凌蹙眉,露出不满的神色来。
“萧大侠难道是想找我,向幽冥谷主作证?”青芜回头,眉梢一扬。
萧璧凌摇了摇头,直截了当道:“我想找你算账。”
“你要动手?”青芜见他不像有打算出手的意思,不面对他好奇了起来,干脆找了处树墩坐下,听他继续说下去。
“青芜姑娘的汉语,应当不是新学的吧?”萧璧凌微笑,却又刻意收敛着,眸子里渐渐显露酝酿已久的锋芒。
“自小就会,不必重学。”青芜漫不经心道。
“那就难怪,青芜姑娘回到中原不过短短几个月,要这么快把汉语说得娴熟,也不大可能,”萧璧凌在她对面席地而坐,直视她双眸,道,“想必,姑娘原本就是中原人。”
青芜笑而不言。
萧璧凌为人谨慎,被她戏弄一番,倒是很快就去把她查了个清楚。
只怕连她是哪年哪月,乘的哪艘船,几时从东瀛而来,几时停在码头,他都已经清楚。
“你学的都是中原的礼仪,也全都不像是个普通的江湖女子。”萧璧凌露出饶有兴味的表情,“第一眼见你,便觉你不像是自小在江湖中闯荡之人。自小习武的女子,举止再如何优雅,举手投足间,都脱不了江湖气,可你却完全是文人家教养出的女子做派,一颦一笑,甚至说话的声音,却都尽显端庄。”
“萧大侠观察细致入微,不愧是‘神捕门’的弟子。”青芜仍旧回以微笑。
“先别忙着恭维我,”萧璧凌道,“不止你这个人很特别,刀也很特别。”
他瞥了一眼青芜手中的横刀,道,“这是前朝的兵器,传去了东瀛,我听说,东瀛有一种刀,叫作圭手直刀,与这十分相似。”
“差得远了。”青芜淡淡道,“还有别的吗?”
“你为何会对沈轩如此感兴趣?”
萧璧凌没有说“张公子”。
而是直接报出了那个畜生的名字!
青芜实在太冷静,冷静到有那么一刹那毫无异样,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没有异样,才是最大的异样。
毕竟,能有几个人知道,“张公子”就是沈轩呢?
她的反应足够快,快到在刹那的冷静之后,便露出应有的疑惑:“沈什么?”
萧璧凌哑然失笑。
他站起身来,眼里闪过一丝错愕。
青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倒是很明白他在试探自己。
毕竟她不是在为其他人办事,萧璧凌查不出缘由,会怀疑她与此人有着某种直接的关联,出言试探也不奇怪。
“没什么。”萧璧凌的试探点到即止,“你不回去帮他们两个?”
“是私怨,我不插手。”青芜言罢,手里的横刀却向上一挑,朝他递了过去。
萧璧凌已料得她会有此举,然而身后有树,无处可退,便即踏着身后老树的树干,向上走转挪腾,在一处最为粗壮的枝干上站定,背后箭筒朝下一斜,一把羽箭便从中滑到他手心,
“当心了。”萧璧凌当真君子,出手之前竟还提醒了这么一句,说完这话,羽箭倾囊而出,这位萧大侠还一把扯下了箭筒,在那一把羽箭的末端,重重敲了一下。
这一敲并非随意,而是为了在二人极短的距离之内,让这倾泻而下的羽箭,有了百米之外,弓弩弹射的效果。
青芜冷眼疾挥横刀,将那些箭支击落大半,剩下的几支,则被她踏在足下,一支支借力向上,使出近乎看不出身形的轻功身法,随即横刀斜斜劈出,正是萧璧凌右肩的位置。
只听“铿”的一声响,青芜刀被萧璧凌不慌不忙抽出的佩剑,阻拦在了离他肩头只差毫厘的位置。
萧璧凌冲她挑眉一笑,但很快却笑不出来了。
这女人的内力,竟比他的还要深厚许多。
青芜足下本是悬空的,这一会儿,一条腿已经从萧璧凌身侧迈了过去,稳稳踩上树干,刚好勾住他小半截左腿。
这树上的位置可不比地面,挤得很,即便萧璧凌内力充裕能把她推出去,也免不了要遭她暗算。
而且这个距离,这个姿势,似乎有点暧昧。
更古怪的是,在如此微妙的,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清晰感知的距离之下,青芜竟然泰然自若,反倒是萧璧凌隐约感受到了一丝压迫,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异样——那是一种想要迅速逃离,却算不上惊恐的感受,让他耳根倏地有些发烫。
“快看身后。”萧璧凌自以为机智地圆场,却在望向她身后的一刻愣住。
青芜随即回头。
就在不远处的树上,一对泛着磷光的眸子,正眈眈注视着他们。
“山豹?”
青芜说完,便听得萧璧凌收剑入鞘的声音。
“别废话了,跑!”
夜空里不知何时聚拢了一团云雾,像是要下雨的征兆。
青芜看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若此时在这的是寻常人,定是跑不过山豹的,好在二人轻功都不错,始终和那只山豹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可那畜生似乎不肯放弃,十瀑峡下头那么多尸体不去吃,非要追着这两个不放。
二人并不熟悉这白石山中地形,加上愈加深沉的夜色,穿行在山石草木之间的人,已经快要无法看清前行的路。
“最近怕是被什么灾星缠身了,从回到金陵起,就没遇见过一桩好事。”萧璧凌忍不住开口。
“这好办,你随便在这找个悬崖,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青芜面不改色回道。
“我觉得,我不止得罪了灾星,兴许还得罪了你。”萧璧凌长叹一声,“话说回来,与你同来的人,当真不去帮了?”
“自身难保。”青芜说着,身后的山豹忽地发出了咆哮声。
二人大惊,闻声回头,竟看见不远处,又出现了另一对泛着磷光的眸子。
“真是时运不济……”萧璧凌说完,便自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脚下却忽然踏空,紧跟着便朝后头栽了下去。
“当心!”青芜赶忙拉了他一把,然而眼前的山豹却扑了过来,逼得她不得不举刀去挡。
山豹这一扑,力气可不小,在这巨大的冲力之下,她的身子也跟着栽了下去……
青芜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呼。
二人顺着斜坡滑到了坡底,皆是一身的泥土与擦伤。青芜坐起身后,揉了自己的肩膀发了会儿呆,这才想起,掉下来的不止她一个。
她环顾四周,发现就在身后一丈左右,被划破了肚子的山豹尸体,血水内脏泼得东一块西一块,脏兮兮地歪斜着倒插在一根断竹上,仿佛签子串着烤肉。
青芜回头朝着方才二人滚落的坡顶望了一眼,却是寂静一片,毫无声息。
看来,是不会再有什么人或东西追来了。
她将佩刀刺入泥土作为拐杖,借力站起身来,走出一段路后,才看见刚好被一棵老树给挡住的萧璧凌。
只见他站起身来,又重重栽倒在地。
“没死吧?”青芜眉心一动。
萧璧凌并不回话,只是低头盯着自己左腿错位的髌骨看了一会儿,随即伸手将它拍回原位,长舒了口气,复抬头对青芜道:“我到底哪里开罪你了?就不能盼我点好?”
“你过得好,我能占到什么便宜吗?”青芜歪着头,故作无辜问道。
萧璧凌听完这话,便立刻死死闭上了嘴。
他竟然还妄想这个女人能说点好话?
比在这山上凭空变出一间饭馆还难!
“你……这有东西。”青芜见他右肩后头衣裳开了个口子,似乎扎进了木刺还是树枝一类的东西。
“哦……”萧璧凌没心没肺应了一声,便即伸手去抠,却因吃痛而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缩回手来。
“你行不行?”青芜凝眉,好奇问道。
“什么叫做‘不行’?不就是根木头吗?”萧璧凌说着,又一次伸手去抠,脸色却忽得白了,“整个都扎进去了?连个头也不留?”
青芜看了一眼他背后的伤口,摇摇头道:“即便是有,方才也该被勾断了。不过你运气算好,那位新来的豹兄,现在应当还热乎,可以做下酒菜。”
“这木头再不取出来,我也能做下酒菜了。”萧璧凌苦笑。
头顶那一轮圆月前的云雾,越发稠密起来,如此微弱的光芒,根本无法让人查看伤口情形。二人只能找了个山洞,把那只山豹的尸体也给拖了进去,顺便还升起了火堆。
“别乱动。”青芜不由分说将萧璧凌的身子扳了过去,叫他背对着她。
“严重吗?”萧璧凌问道。
“今日月黑风高,又刚生了火,再杀个人就齐了。”青芜打趣道。
“不好笑。”萧璧凌板起脸,用这话给她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青芜不言,借着火光,认真查看起他背后伤势。她将他伤口处的衣裳稍稍撕开了一些,只见那伤口周围的皮肉翻起,混杂着泥土和枯叶,仔细分辨下,才看到一小截折断的木头插在其中,却无处可着力拔出。
“有点麻烦,你这衣裳不贵吧?”青芜说完,便又把他伤口处衣裳的破口,又撕开了一些。
如今虽是五月,天已经暖了,可白石山在北方,她又有寒疾在身,因此随身都会带着驱寒的药酒,于是掏出盛放药酒的竹筒,倒了些在手帕上,小心翼翼将他背后的伤口清洗干净。
“忍着点。”
萧璧凌是闻不得酒味的,被熏得晕头转向的他,根本没听清青芜后面说了什么,只是敷衍着点头。
青芜给他擦干净伤口,又用药酒洗了帕子,翻了一面,撒上些药粉,随即半跪在他身后,微微低下头去,咬紧断木末端,稍一用力,便将它给拔了出来。
萧璧凌先是感受到伤口附近,有种温软的触感,紧跟着便被什么东西盖在了上头,发出钻心的疼痛。
他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摸到一块质地轻柔的帕子。
这时他才看见,青芜口中叼着一截满是鲜血的木枝,扭头吐在地上。
“多谢。”萧璧凌突然觉得自己这般模样,有些丢脸。
青芜并未抬头,只是从他衣摆撕下长长一片布条,将那敷了药粉的帕子固定在伤口上,随即倒出些药酒,洗去唇上血污。直至此时,方才抬眼,却发觉他正愣愣看着自己,当下扑哧一笑,借着酒水面上反光,看了一眼自己那一脸污泥,冲他笑问:“萧大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萧璧凌摸了摸伤口的那块帕子,道,“你没受伤吧?”
“摔下来时候,背后撞了一下。”青芜看了一眼山豹的尸体,莞尔道,“你吃过豹子肉吗?”
月夜清明,山间仿佛还有零星的几声鸟语。此情此景,竟让人感到一种难得的安逸。
萧璧凌第一次烤豹子肉,竟然烤得分外好吃。
“我还以为,扶风阁不会插手此事。”青芜接过萧璧凌递来的豹子腿,道,“可你和苏易却都来了。”
“苏易?”萧璧凌一愣,“他也在这?”
“你不知道?”青芜蹙眉。
萧璧凌的神情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方铮旭竟还敢冒着这等风险插手,莫非……
“你确定苏易来了白石山?”萧璧凌问道。
“前几日,在涞源县,我看见他去茶肆买了蜜饯,之后就朝着白石山来了。”青芜不紧不慢道。
“还是得回去看看。”萧璧凌蓦地起身,哪怕伤口疼痛,也顾及不上了。
“走好。”青芜依旧坐在原地,一面啃着手里的豹腿,一面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递了过去。
“这什么?”萧璧凌接过她递来的两枚小镖,问道。
“它叫做‘春风化雨’,镖中暗藏机关,一旦被那些小针击中,便很难再取出来。”青芜说道,“不要就还我。”
“当然要了。”萧璧凌不知怎的就信任了她,厚脸皮地收下了这两枚小镖,“要是没什么异状,一会儿我再回来。”
“回来作甚?”青芜不解。
“吃肉。”萧璧凌指着正流油的烤山豹,道。
方才二人滑落的山坡并不算太高,萧璧凌的伤势也不算太重,因此很容易便攀了上去。
萧璧凌先是探头张望,见附近没有其他人在,便放心走了出去。
然而这时,身后却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萧璧凌本能回头,却看见最初追赶他们的那只山豹倒在地上,已然死去,尸身布满了短箭与鞭痕。
萧璧凌心下暗道不好,却觉后心处泛起凉意。
他缓缓回过头,只看见一名黑袍人立在身后,露出装配的弓弩的右手,指着他后心。
“方才,可是你用箭阻拦我等?”
萧璧凌听了,摇头一笑,并不说话。
他看见另一名黑袍人,正缓缓朝他走了过来。他们手里没有沈轩,身上还有刀痕与爪痕。
“来追你的女人呢?”黑衣人语调喑哑,仍是刻意压着嗓音,好不叫人猜出身份。
“被山豹推下去了,这会儿怕是尸骨无存了。”萧璧凌毫不客气地说起了丧话。
“那你为何在此?”“我若是说,只是到这来游山玩水的,只怕足下也不肯信罢?”萧璧凌气定神闲道。
“那还真是好兴致,”黑袍人冷哼道,“在这镜渊的地盘里‘游山玩水’,只怕你是头一个。”
萧璧凌按下腰间佩剑,一言不发。
周遭的空气里,突然响起了细碎的低鸣。
黑色的斗篷下摆,在山风激荡起的一瞬,涌动起锋锐的弧度,那黑袍人自认为有两人在,杀一个萧璧凌便如探囊取物。
可谁会知道,萧璧凌手里还有青芜给他的镖。
对她这一举动,萧璧凌还是心怀感激的,毕竟对于一个怎么都看自己不顺眼的女人来说,能帮她这么一点小忙,便已经算是足够讲义气了。
“混账!”黑袍人怒了,可萧璧凌才不愿与之缠斗,早趁着这空挡,飞身纵出数里之外。
唯独可惜了这山豹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