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泰山聚义
自从有过在扶风阁密室内那段被囚的经历后,萧璧凌的身子骨,比起从前已经差了许多。
就连在受伤之后恢复的时辰,都比从前要长了。
被卡在钢骨中的玄苍,便是高昱等人循着传信烟火来了,也不敢轻易去取,想着若是稍有不慎再让这东西动了起来,纵有十个八个的高手在这,也不够它杀的。
韩颖的事,萧璧凌终究是没说。
那毕竟是萧元祺最爱的女人,无凭无据也无法证实什么。沈茹薇至今记忆不曾恢复,对所有人而言,只能算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以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足以让任何人信服。
再者,就这样将人推到众派眼前,若是萧璧凌的猜测为真,被叶枫把她认了出来,往后又当如何自处?
他自己的事不肯说,沈茹薇当然也不会替他说。
这日,高昱端了药进来,正看见萧璧凌解了右襟系带,查看背后的伤势,便忙走上前道:“公子你这样看不见伤口,有什么需要还是让我来吧。”
“那麻烦你了。”萧璧凌没精打采地伸手接过了汤药。
高昱点头上前,却刚好瞥见萧璧凌背后颈下寸余处那个被烫过的绞刀留下的伤疤,不由愣道,“公子这伤……是怎么来的?”
“什么伤?”萧璧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高昱张了张口,只得摇头作罢。
“想说什么就说。”
“马帮的人说,找到许姑娘了,只是她似乎不愿意离开二公……萧清瑜身边。”高昱见自己差点说漏嘴,便忙抽了自己一嘴巴。
“萧清瑜待她如何?”萧璧凌似乎并不在意此。
“说是不错……”
“那我也没辙了,”萧璧凌说完,便准备喝药,抬头见高昱还站在原地,便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属下不敢走,上回二公子您带着伤就……”
“那天就是嫌你们烦,没别的缘由。”萧璧凌十分干脆地打断高昱的话。
“那,谷雨姑娘该如何安置?”高昱又问。
“她自己怎么说?”
“她说,还是想上泰山看看。”
听完高昱的话,萧璧凌不觉眉心一紧。
看来,很有必要在泰山聚义之前先确认这个女人的身份了。不然,若让她以这般一问三不知的姿态卷进旧事之中,该当如何自处?
高昱给萧璧凌包扎好伤口,整理衣衫后,默不作声退到一旁站了片刻,忽然说道:“公子,其实属下一直有些好奇,您这些年来,多数时日都在金陵,却为何会招惹上夜罗刹?”
“你问我?”萧璧凌干笑两声,“我也很想知道。”
这天没得聊了!
从萧璧凌回到齐州开始,高昱一向看的都是如清玦清瑜那般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佳公子,对比眼前这位,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更让高昱不解的是,这位二公子刚回来时,言行风度同他那两个兄长也无甚分别,怎么这才几天不见,就像是被人假冒了一样。
难不成,是前些日子被人给下了降头吗?
高昱摇了摇头,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顺从地退了出去。
终于安静了下来。
萧璧凌大致也能猜到,苏易口中的白鹿先生,究竟都做了些什么缺德事。可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拼凑起来,却还是有许多关键的细节尚未明朗。
那个白鹿先生是谁?是否就是文萱宁的小师弟?玄铁盒既本来就是顾莲笙抢走的,那么他为何在此前作乱之时,全然未曾表现出对此物的占有欲?以及,沈肇峰化名青崖,又和青婵等人是否有所关联?
白鹿二字,绝不会毫无出处。
白鹿青崖。
且放白鹿青崖间。
沈肇峰虽已身陨,可他到底是个偃术高手,至于那位白鹿先生,多半就是舅娘手记中语焉不详的那位小师弟了。
那么这位白鹿先生,和沈肇峰又是什么关系?沈肇峰之所以化名青崖,是否就是为了与“白鹿”二字承接转合?
是挚友,或是师徒?
已然不为人知了。
这日入了夜,萧璧凌因伤口疼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谷雨……青芜……”萧璧凌苦笑,自言自语道,“真的是你吗?”
他对着空气说完,却突然觉得眼角泛酸。
前半生浑浑噩噩,到了现今再看,被荒废的,又何止一个春秋?
直至今日他也不知苏易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可他分明记得,在出事之前,沈茹薇拼了命也要找到自己时的模样。
倘若这位“谷雨”并不是她,她也尚在人间,又怎么会这么久都杳无音信?
即便想到最好的结果,故人就在眼前,那么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替她恢复记忆呢?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大概,正如前人所言,越是期待何事,便越是事与愿违。
萧璧凌也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过去的。从伤口蔓延开来,充斥了满身的剧痛,到了后半夜已逐渐变得麻木。他只觉得自己隐约看到一个身影,着一席海棠红的衣裙,笑着走到卧榻前,低下头来看着他。
姿容虽不倾国,却依旧动人。
沉浸在睡梦中的人,唇角露出了一个傻傻的笑。
“还睡呢?”他仿佛看见过去的“青芜”正在对他微笑,继而俯下身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于是再也分不清这是幻是真,只是本能将她拥入怀中,纵情亲吻,却不知为何,近在咫尺的面庞,却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谷雨姑娘?”
萧璧凌惊坐而起,这才发觉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个梦罢了。
天色,才刚刚泛起一丝被昏暗笼罩的蒙蒙亮光。
抱在怀里的是乱成一团的被子,一个角还被他叼在嘴里。
他木然“呸”了一口,将口中的被子吐了出来,随即伸出手,用力一拍自己脑门。
想什么呢?他对自己骂道。
这一举动牵动伤口,疼得他忍不住龇起牙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房门被人扣响,门外也传来了他渐渐熟悉的话音。
“萧公子?”沈茹薇敲了敲门,听无人应答,本转身要走,可这个时候,萧璧凌却起身前来,拉开了房门。
“萧公子,你的手下可真是磨人,”沈茹薇摇头,打趣说道,“想找你问几句话,还得先经过他们允许,像是面见天子似的。”
“抬举了。”萧璧凌微笑。
“我……想起了几个招式,”沈茹薇若有所思道,“也许是我从前用过的功夫,也不知道,萧公子认不认得。”
“我不擅此道,”萧璧凌想了想,道,“不过我的长兄,遍读天下绝学,他应当认得出来。”
“那么……萧公子这是回齐州吗?可否与你同行?”沈茹薇笑问。
“若能帮上姑娘,也再好不过。”萧璧凌笑道。
听她说要同行,萧璧凌心里总归是欣慰的。
与此同时,也越发期盼着,能够进一步确认此女的身份。
萧璧凌没再像高昱等人所担心的那样,再整出什么幺蛾子,而是一心一意朝齐州的方向赶了回去。
毕竟他要对付的人里,不止有夜罗刹和苏易,还有那位一心想整死他的师叔,方铮旭。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他这位师叔的日子,似乎也并不怎么好过——在飞云居借泰山聚义的名义,将萧璧凌身份告知之后,方铮旭便彻底傻了眼。
这几乎可以称作是被逼到绝境的大肥鸭子自己飞了,还变成了凤凰的种。
他方铮旭是做梦都想不到,那个吊儿郎当成日没点正事干的师侄,竟会是萧元祺的儿子。
会不会是萧庄主眼花认错了?
方铮旭想了很久还是否决了这个猜测,堂堂飞云居庄主怎么可能乱认儿子?他要是肯乱认,早就有千八百个孙子遍布大江南北了。
只是对方铮旭而言,原本就是个刺头的萧璧凌,如今只是变得更棘手了,从前他无依无靠,借着那笔莫名出现的暗花,他稍稍使些手段就能让那小子消失得悄无声息,可现在……
要是敢动那尊神,萧元祺一定会让他方铮旭消失得悄无声息。
方铮旭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一直到了泰山聚义的日子。
这场盛会是因镜渊之乱而起,在各大门派好好休养生息了一段日子以后,成为了这数十年来,中原武林最大的一场盛事。
泰山乃五岳之首,又称岱宗,隶属东平郡,绵亘过齐州,至青州之间,山势险峻,巍峨浩荡,前朝杜子美曾在《望岳》一诗中,称赞此山中景致“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聚义的日子越来越近,来到这泰山脚下的江湖人,也越发多了起来。到了那天,众人齐聚泰山,从飞龙岩至翔凤岭间,除去原有的亭台楼阁,里里外外所见之人,粗略算来,已有千人之多,几位牵头此事的掌门或是门派中辈分较长的弟子,都担当起了这迎客的门面活。
这些个掌门弟子相见,不管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通通都会拱手作揖客套一番,再便是对如今局势感慨几句,抒发一下内心的躁动与不满。
这些礼数,有些是发自内心,而另外有一些人,心里揣着的,却是另外的事。
就好比拉着数月未见的师侄,长吁短叹的方铮旭。
“前些日子也不知你去了何处,师叔可是到处给找遍了,”方铮旭脸上的担忧,浑然天成得如同感天动地鬼泣神嚎的真心话,做戏的本事好到让萧璧凌不自觉在心里为他拍案叫绝,这情绪酝酿得恰到好处,既不浮夸,也不冷淡,拉着萧璧凌仔细打量的关切模样,亲得比萧元祺还要像他爹,“听闻前些日子江湖上有人出了暗花,将书信发往各大杀手组织当中,以重金买你人头的,你这到底是得罪了何人,怎会惹来如此是非?”
萧璧凌听了这话,当即便想回他一句“哦,不是你吗?”
当然,这话此时还不能说。
这位师叔倒是很会开马后炮,在知道了他的身份之后,立刻便拟了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将从前的种种,都说成是误会。
“师叔不必担忧,关于那暗花的来源,如今已查到了些眉目,想必此事,很快便会有结论。”萧璧凌不温不火答道。
此地因靠近齐州,飞云居作为半个东道主,那些迎来送往的场面事自是少不了的,在方铮旭拉着这位“好师侄”聊表关怀之前,该说的道谢的话,或是别的场面话,萧元祺都已经说得够多,也足够全面了。
而萧璧凌能够说的,便只剩下这些带刺的话了。
方铮旭听得出他话中之意,却并未表露出什么异样,倒是一旁的李长空,脸色已然沉了三分:“装蒜。”
萧璧凌听到这话,却只是淡淡一笑。
“想必这位前辈,便是方阁主了。”随着一声略显疲惫,却温和好听的男声响起,萧清玦已然在余舟的搀扶之下,走到了几人身旁。
这位从未在各派眼前露过面的大公子,这次可是头一回出现在众人之前。
眼下虽到了四月,却仍是乍暖还寒的时节,这位身体虚弱的年轻公子,站在一大帮穿着简单利索的劲装的江湖子弟之间,却裹着与众不同的厚重的深色裘衣,裘衣之下的墨色大氅,袖口用银丝绣着精致的纹样。
这般沉稳而大气的色调,本不适宜体弱多病之人穿着,由于长年不见天日,以及气虚的缘故,苍白的面色,通常无力驾驭这般气魄。
可萧清玦却不同,哪怕他面容之上从无半分血色,那眉宇间的气度,驾驭这样一身衣裳,分明绰绰有余。
越是这样的一人,也越是叫旁人在内心唏嘘不已。
如此出世风华,若无病体拖累,想来定能成为这江湖之中,傲视群雄的少年英杰,可他却偏偏被这顽疾缠身,只能长年伏卧病榻,难见天日。
“舍弟顽劣,还请方阁主莫要见怪,”萧清玦的笑容极是温和,当真叫人看来如沐春风,他瞧见了李长空那张臭脸,便朝他略一拱手施礼,道,“在下萧清玦,还未请教这位兄弟的尊姓大名。”
李长空见了他,只是冷哼一声,过了很久,方才不情不愿开口说道:“李长空。”
“原来是李兄。”萧清玦微笑,却见方铮旭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亭子,摆摆手道,“劣徒无礼,萧公子请莫在意,我看这外头风大,怕是萧公子的身子受不住,不如,且去亭中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