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拒绝到场,放弃继承
科长并不真是科长,只是个资深办事员。回到办公室他就原型毕露了。
“老恪,你有一笔遗产要领。”年轻的女同事欢快地通知他。“通知和表单都已经发给你啦!”
老恪以为是年轻人的玩笑。
谁知午休等盒饭时,他查看手环上的私人消息,发现还真收到了——本办公室发给死者亲属的白事通知和遗物表单。
在同一个上午,这座地下城深处的另一个街区中,一个81岁的老太太逝世了。
论亲戚,她是老恪已故母亲的表妹。
她是2140年末生人。没有活着的家人,也没有直系后代。
关系最亲近的健在血缘亲属,只有老恪兄妹几人。
老恪毫不犹豫,在白事通知书上填了拒绝到场,把遗物表单拉到末尾,选了放弃继承。
这人,他不认识!
就连他妈生前,都不见得认识这表妹。
没有家属到场的集体葬礼,通常办得非常流畅。仪式上有和尚或者道士出场,做法事的流派比较随机,但流程一向严谨。都是养生办公室葬礼外包业务的常年合作方,操办这个都是最专业的。合作大和尚每年的续约,还是老恪出面签的。
什么事情,一旦带上了迷信色彩,就会严肃认真到刻板的程度。因为“头上三尺有神明”,比人类监控的排面大多了。
仪式结束,死者的骨灰,第一时间就会送入地下城底部的姓氏墓园中,用来供养各自的姓氏树,表示魂魄归宗了。
换句话说……变成肥料。
遗物中,通常不会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养生办公室,登记死者物品的最大目的,就是把真正值钱的东西先充公。
剩下的物品,亲近的人还可以挑几样熟悉的当做纪念品。如果是从没打过交道的亲戚,住的又远,为几样不值钱的遗物,就实在不值得跑一趟了。
神州早些年,进入人口负增长的重度老龄化社会,查找死者亲属移交遗产这种事情,逐渐成为了繁琐的工作。
常有年轻后辈坐拥几辈先人的财富。不过,这算不上是好事。
像是老人的房产,流入到活着的后辈手中。一方面活人住不了那么多的房子,另一方面,过剩的房产也在不断贬值,想折成钱都卖不出去。于是,很多房屋疏于管理,逐渐荒废,甚至因为管线老化而引发大规模事故。
继承来的房产“不要白不要”的状态,反而为社会带来了麻烦。
神州不得不逐年加大遗产税的征收额度。房产就算再不值钱,也经常是遗产继承中最大的一块。
小镇和农村的房和地,不断有人放弃继承。
郊野地带陆续切断了电力供应,散去了文明的气息。村镇化为一片片废墟。榛莽丛生,野兽出没。
大城市里,也不断有人主动放弃继承,房产由当地市政部门接管。
死者留下的充公房屋,统一管理,统一运营。日渐空旷的城市中,反而因此摆脱了颓败,焕发出生机。
因为妥善管理和及时维护,那些房屋随时保持可用状态,总能方便地找到新的用途;或者干脆被灵活处置,拆毁了为新建设施腾地方。
很多城市的地上部分,拆除了老旧住宅,建了漂亮的绿地,城市变得像个大公园一样美貌……
对于老龄化社会来说,这倒是带动了园艺相关产业的发展,也创造了不少对老龄宽容的工作岗位。
后来神州人口更少了。就连地下城中,也开始出现成片的美丽花园……
而在钱的继承方面。人口减少,劳动力变得紧缺。于是,钱能买到的商品和服务,并不如人丁兴旺的年代多。钱也贬值了。
人多,百业兴旺。人少,财力和物力缺少人的活力作为媒介。只能由内阁统筹,精打细算。
社会统筹,需要大量资源,用来保就业率,保生育率;同样价值的资源,所发挥的作用,和在个人手里完全不同。
就在育儿所纳入全国福利保障的同一年。2155年,神州修改民法,国内不再有“遗产”。
准确地说,国内从此只允许三代以内的“近亲属”继承不超过法定限额的小额遗产。
限额算是浮动的。不能超过相当于半年金额的当年全国平均工资。这对于任何收入稍微高一点的人来说,都是一块鸡肋。
但既然没有遗产,也就不再有遗产税。亡故者留给亲友的小额金钱和纪念物品,都是免税的。
老恪做这份工作二十年来,经常给别人发送白事通知和遗物表单。
这些年来,他发现一个离谱的怪现象。
有子女的亡故老人,遗产的估值总额通常偏高,留下的东西也相对实用。哪怕是到了六七十岁才去育儿所生娃的,也都攒了些五花八门的家当。
因为年轻人都穷得很。特别是如今刚成年的那一代,在世纪之交出生,在社会抚养中长大。身上既没什么钱,也没什么私人物品。很多人甚至还在上大学,继续吃着免费食堂,领着零花钱一样的生活津贴,穿着福利折扣的衣服鞋子。外出旅行和住宿,也是靠学生折扣价。再便宜的正价商品,他们靠自己都未必买得起。
在老人家生前准备的一大堆遗物中,年轻人可以挑拣出雨衣、水杯、饭盒之类用得上的东西。这些器具,在遗物评估时乘了折旧系数导致估值平凡,实际上老人特意买了市价高品质好的,足够年轻人用上好多年。再加上年轻人可以白得一小笔比学生津贴多得多,足够浪迹天涯用个一年半载的钱财……这样的老父母,哪怕孩子们从小没见过面,大概也足够让他们惦记一辈子了。
反之,一辈子没后代的老人,可就潇洒多了。除了他们自己穿的用的,基本啥也不留。十个里有九个,退休金当月花光,没有积蓄。真可以说是无牵无挂。
老恪瞟了一眼手环收到的遗物表单,果然如此。
他母亲的表妹,他应该叫小姨的这位老人,告别人世留下的物品,就数……裙子最多。
其次,是各种式样的鞋子。
然后,是一大堆耳坠、项链什么的……不过不值钱,都是耐蚀的工艺品。结实,漂亮,好打理。
再然后,过期没过期的养生药物、护肤品、化妆品,几百色的高级指甲油……
这些成分复杂的化学品,当作垃圾处理,养生办公室还得多掏处理费。
这可拉倒吧。
这种一辈子只爱自己的老太太,活着他都懒得认识。
放弃亲属遗物,是这些年常有的事。
上了年纪工作稳定的人,基本上都没闲工夫跑出来,参加葬礼,接收遗物。就算是血缘亲戚,工作生活都不相干,本来就是陌生人。活着的时候,说不定还有机会哪天打点交道,死了,这辈子已经毫无关系了。
倒是年轻人,有时候会远道而来,专程参加个葬礼。哪怕是父母之外的亲戚,他们也能来看看遗体或者骨灰,先认识一下,再告个别。最后到地底下,拜拜那位亲戚的姓氏树。
只不过,年轻人式的好奇心,终归是会随着年纪增长而减少。
每当有老人过世,前来送行的人中,总以亲生子女居多。亲戚关系越疏远,越少有人到场。
社会抚养中长大的年轻一代,实际情况更令人忧虑。
这代人,老恪接待过很多次了。他们根本无所谓亲情,也从不考虑父母当年把他们丢进社会机构,是不是身不得已。他们参加葬礼,是来玩的!外加拿遗产,捡便宜。
这代人和过去的神州人完全不同,旧的伦理纲常在他们身上完全失效。
他们身边最亲的人,从来是一起长大的异姓兄弟姐妹!情同手足!
老恪为了让孩子们记住自己,每到休息日,都要去学校。花上整天时间,在儿女们面前混个脸熟。
相对于他这份致郁的工作,相当治愈。
任何人一整个星期和死人打交道,心情都会压抑得想死。花时间看看活蹦乱跳的孩子们,世界会重新变得美好。
老恪有六个孩子。三个大女儿在上高中,她们仨在育儿所里就互相作伴,亲密无间。
小一点的两个女儿在上初中,马上也该进高中了。
不过,据说她们这一届要全体进入“全面教育”学校的高年级部。
未来前景怎么样,新模式有没有教育学家鼓吹得那么美好,大规模采用会不会出乱子,还没有人能预见得到。
唯一的儿子,比她们五个小得多。还在上童校。
公立育儿所孕育胎儿,早些年不能选择性别,是完全随机的。
老恪当年,本想着一次养三个孩子,总能随机到个儿子。谁知,长到五六个月的时候,孩子漂在发育箱里,隔着黑乎乎的阻光箱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儿子也没有。
于是他又来了一次。又是一对女儿。
他这姓氏稀有。所以他总觉得,有儿子才能传承姓氏。后来性别选择开放了,他就赶快选了个儿子。
这个小儿子,很优秀。
可惜每周他只有一个休息日。孩子们分在三处,他必须把自己平均分成三份。
每个孩子间隔三周,才能看到爸爸一次。但女儿们也许是大了,越来越不耐烦见到他。
这种亲子关系,令人担忧。老恪总是忍不住想象,女儿们收到老父亲的白事通知,那一个个爱答不理的劲头……
这个世界上,除了遗产,究竟还有什么能够拉近亲子关系呢?
好在,小儿子还是喜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