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自从搬到新庄子,猫吖和存生就在院落周围栽了许多果树,苹果树、梨树、李子树整齐的栽在地中央,杏树和核桃树一般不修剪,枝叶茂密会罩住下面地里种的庄稼和菜,都围绕着地边栽着。有些果树是存生前几年在预制厂上班时,半夜挖回来栽的,有几棵杏树是他们去王沟里挖回来的野杏树,第二年春天请来门底下福祥爸嫁接成了李子和大接杏。福祥爸是村里的嫁接能手,杏树上嫁接的大接杏、梨树、李子树,接一个活一个,存生跟着看了几遍,也学会了自己嫁接,可树要活全凭运气,运气好的时候,接三棵能活过来一棵。如今这些树上都能挂果了,从开始吃杏子一直到秋天苹果、梨和核桃成熟,树上的水果不断,加上最近几年,塬上的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在薄膜地里种黄瓜、西红柿和辣椒等蔬菜,家家户户的菜园子也丰富起来,不像前几年要吃这些个蔬菜,必须赶集去买,有的条件不好的还舍不得买来吃。燕燕、小燕和彦龙中午吃罢饭去学校时,必须在菜园子里溜达一圈,揪几根葱叶,口袋里塞几个杏子,燕燕到了学校趴陈老师办公室窗台上看看,如果陈老师在里面,她便敲门进去,掏出几个杏子放在桌子上,不待陈老师说话,她赶紧转身一溜烟的跑进教室。
在大门洞子左边的地里,猫吖今年又栽了三颗杏树,存生掏好坑,猫吖扶着树干来回晃动根部,埋好土后,存生颠倒铁锨拿把压实土,边上围一圈土梁,窖里提一桶水灌溉进去。猫吖让燕燕三个数一数每个树种总共有多少个了,三个挥动着手臂嘴巴里数数,小燕的声腔盖过了彦龙,燕燕扯开了嗓门喊着“一二三”,不一会儿,数数变成了相互间的声音大比拼,最后演变成了嘶声力竭的吼叫,惹得狗在门口拉着铁链绳跳起来在墙上刨土,猪起身从窝里出来“哼哼哼”的拱着嘴嘶叫,猫吖赶紧喊,
“你们三个又像老回回见了猪一样,几棵树都数不清楚,呜哇呜哇的比嗓子呢吗?惹得猪嫌狗不宁,人听一阵音乐呢,你们喊声连天。今下午地头上栽了三个杏树,从大到小给你们分配了,从那一头起,燕燕、小燕、彦龙一人一个,那三个树的名字也就是你们三个人的名字,从此以后,看谁的树最先结杏儿,谁的树结的杏最好吃”,
彦龙看了看树,燕燕的树干粗树枝也茂盛,小燕的次之,最他的树小,满脸的不服气,歪着头说,
“不行,最我大姐姐的树大,下来我二姐姐的,最我的树小,肯定我的树最后结杏儿,我要我大姐姐的那一棵”,说着向燕燕那棵树跑过去,燕燕急忙抱住自己的树,急的彦龙哭了起来,存生说,
“彦龙,你要听话,你们三个一人一个,你这个树可能是个大接杏,收麦子前就能吃了,比他能两个的杏都黄的早”,
彦龙心理稍微平衡了一些,嘴巴撅起来泯着嘴笑着说,
“你们两个要吃我的杏,必须经过我同意,不然就是贼偷我的东西,爸爸妈还有奶奶三个都可以吃”。
三个欢喜的围绕着自己的树,又相互对比着,各自夸赞着自己的树。院子里录音机的磁带播放完了,猫吖喊着燕燕去换磁带。燕燕跳下坎撒腿跑进院子里,录音机搁在窗台外面,她进屋到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了一张《流行金曲》的磁带,出门按下按钮,取出迟志强的《悔恨的泪》放在旁边,一阵呜呜的转动后,录音机里播放起了“小芳”的音乐,燕燕跟着节凑一路蹦跳着出门,嘴里跟着哼唱,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美丽又善良,一双迷人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外面小燕和彦龙也跟着附和起来,彦龙的嗓门清亮高亢,完全遮盖了燕燕和小燕的声音,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
彦龙做着鬼脸扭着屁股,抱着树扯开了嗓门唱起来,底下的婷婷和兵兵听到歌声,喊着他们的暗号,“呜——吼”,从坡里跑上来。
自从猫吖从白银带回来这个小的录音机,家里的气氛活跃了不少。虽然这个录音机是别人淘汰下来的,可是音质和功能键都很完好,偶尔调好信号,还能听到广播。但存生和猫吖最爱听磁带里的歌,猫吖尤其喜欢迟志强的歌,还有毛阿敏、杨钰莹等。大多数的磁带都是相互听完了借,大多都是去老八家借。效林爱听歌,家里的磁带也多,猫吖听完了就去熊渠还几盘再拿几盘回来听。尤其是在院子周边干活的时候,听着音乐有节凑感的声音,嘴巴里哼着歌,手脚利索的干着活,最容易忘记劳累。燕燕三个写作业时,存生就过来按下按钮,生怕吵着他们三个学习,可偏偏燕燕喜欢听着音乐,跟着音乐的节凑写字她觉得很带劲儿,就央求爸爸,
“爸爸,我们能一边写作业,一边听音乐呢,我不嫌吵,几下一就做完作业了”,
“我就不信,你还能一心两用,嘴巴唱歌,心里还能把写的东西记下来,赶紧写完了哪怕再给你们放,现在好好写作业。马上考试了,不要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考不及格留了级,我可不给学费报名”。
燕燕怏怏不乐,又不敢顶嘴狡辩,只能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没有了音乐,她感觉顿时提不起精神写作业了。
熊家老爹来家里住了几天,这几天不管是王家奶奶做饭还是猫吖做饭,家里的伙食明显改善了许多,下午终于可以吃一碗臊子干拌面了。搁在平日里,王家奶奶总是和些软面擀开,揪成揪片儿,菠菜胡萝卜炒好的热汤菜挖一勺倒进去,添点盐倒些醋就可以出锅了,燕燕不爱吃醋,放一大勺油熟辣子也不能掩盖住一股酸酸的醋味。端着碗出去在菜地里揪几根葱叶,要不拔棵嫩蒜就着面片一起吃。王家奶奶看见了就嘴里不停地叨叨,
“把他这些岁先人馋的要吃点猫肉呢,白面片片都咽不下去,熟一碗辣子两三天就吃完了,放到五八年饿上几天肚子,饿的头晕眼花,只要是吃的囫囵就往下咽。现在的娃娃把福都享到哪了”,
“顿顿下午不是面片子就是节节面,没有点葱叶我就是咽不下去”,燕燕冷不丁的怼了回去,
存生听燕燕这样说,瞪了她一眼,
“怎么还少教的怼你奶奶呢?不吃了就饿着去,等会儿吃完饭把笼里的馍馍也藏起来不给吃,有啥就吃啥,做啥就吃啥,我都不敢讲条件,你还条件多的放不下了”。
存生平日里很少经管燕燕三个,不是去地里务庄稼,就是赶集卖货,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围着栏上的两头牛转,割草、铡草、拉粪、垫圈,拉土掏厕所,基本都忙着外面的家务活。给燕燕三个的印象就是,爸爸既熟悉又陌生。所以,存生轻易不对他们三个指指点点,但只要看到存生脸露严肃不快,他们个个吓得不敢说话。他们在家里挨骂挨打挨唠叨,王家奶奶首屈一指,猫吖次之,燕燕三个已经习惯了奶奶指责,有时候他们怼人比王家奶奶骂得还利索。王家奶奶大声骂叨,他们小声重复着,有时候怼的王家奶奶无话可说,气的拿起手边的苕帚疙瘩就扔过来,一边说,
“看把你牙嚓骨劲大的,等我回来给你爸爸说,一个个翅膀硬了,还管教不住了”,
燕燕拾起苕帚疙瘩扔到离奶奶够不着的地方,笑着打趣王家奶奶,
“奶奶,你眼睛毛爪爪的,眉毛又浓又黑,眼眨毛长的,脸圆的像个气球一样,你肯定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的很”,说完三个一起围在院子里笑,小燕和彦龙也跟着附和,
“你看奶奶脚岁的,腿长的,肯定是个大美人”,
“就是!手腕上还戴的银镯子,一看都是地主财囤家有钱的主儿”,
王家奶奶被三个逗得顿时消了气,先前还是憋着笑,一会儿扑哧一声笑出来,说,
“唉!我把你们三个猴精呀!啥瓜蛋话都能说出来”。
熊家老爹爱到燕燕家浪门子,隔断时间地里的活空闲下来,趁着赶集的档子就来了。这可欢喜了燕燕三个,一方面家里的伙食会有所改善,更重要的是,熊家老爹一肚子的故事和古经,他们三个可以大饱耳福。熊家老爹弯曲着膝盖靠着炕墙,嘴巴里叼着他的长烟管,吧哒吧哒的抽着烟,烟气悠然上升慢慢消散。四方桌上面的录音机里放着《张连卖布》的磁带,这是猫吖刚借来的。燕燕三个围在炕边玩,他们吵着要外爷讲戏里唱的是什么。熊家老爹边听边给他们讲解,三个侧耳倾听戏文,凑在熊家老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的提问。熊家老爹平时就爱好点秦腔眉户戏,给燕燕三个说起那些个秦腔折子戏,三个总是听的津津有味,他们觉得这个比上课听老师讲课还有意思。《铡美案》、《三娘教子》、《花亭相会》、《血泪仇》等等秦腔片段,他们都不绝于耳。珍珠活着的那些年,地里麦子收完,就赶紧捎话叫熊家老爹去看戏。自从珍珠走后,秋霞爸另娶了一房,虽说逢年过节还相互走动,到底没有珍珠在世时亲近了。熊家老爹也很少去双庙看戏了,即便去了到下午还是返回家来,要么就去秀梅家住。最近几年,罗湾村新修了庙宇,每年七月间庙会也搭戏台子唱戏,离秀梅家约有六七分钟的路程,开戏前的半个月,秀梅就去熊家渠给熊家老爹家、效忠家,荣生家,猫吖家分别传话叫看戏。其余人都是打着看戏的幌子趁热闹,熊家老爹纯属看戏,他走时拿着烟管,拎一把小凳子,坐在戏台下面的树荫处一场不落的看完。
好不容易等到了端午,可惜不是个周末。早上起床去学校,燕燕和小燕已经自己起来刷牙洗脸了,搪瓷杯里有两只牙刷,有一只刷毛被刷的像乱蓬蓬的蒿草,呲牙咧嘴的竖着,这是存生刷过的牙刷,燕燕和小燕都喜欢用猫吖的牙刷涮牙,小燕蹲在燕燕旁边等她刷完。彦龙耷拉着脑袋,眯着眼睛坐在炕上,王家奶奶一手扶着,一手拉扯着衣服给彦龙穿,一边哄唆着彦龙,
“蛋娃,快醒来,把裤子穿好下去洗脸,燕燕和小燕都洗完了,等不住你人家两个先走了,剩你一个了。赶紧醒来了,一个晚上了还没有睡醒,今儿个凑合一天,明天就缓下了,今儿个我娃过岁,都8岁了还让我给你穿衣服,惯到啥时候是个头。乖乖,快点醒来了……”,
彦龙这才慢吞吞地睁开双眼,揉揉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小燕泯一口口水在梳子上梳头发,赶紧转过身对着彦龙说,
“彦龙,赶紧穿上走,今中午有好吃的”,转念想了一下又说,
“我妈说他们要跟寨河集去,我妈走了谁给我们压机器面呢?”
燕燕接过来说,“彦龙过岁是五月节,又不像咱们两个不逢节气,妈才给咱们压长面吃,彦龙过岁吃酒涪子、晶糕油饼子”,
王家奶奶说,“想吃机器面了,让你爸爸早上给你们压去,今年的酒涪怎么闻不到一点点味道,盆边里凉嗖嗖的没有一点儿热气,今年买的酒涪曲子可能不好,今天再不热就麻烦了,几斤燕麦糟蹋了。晶糕你妈早上给你们做好中午回来了吃,你们一人拿个油饼子去学校吃”。
猫吖给燕燕三个手腕上绑好彩色的花花绳,叮嘱他们出门到路边的草地上摆几下露水。一轮红日穿透云层从东边升起,朝霞满天,旁边的云彩一片绯红,散落在青黄相间的麦地里,道路两旁,绿油油的玉米已长到和燕燕齐肩高了,紫色的胡麻花,粉红或白色的洋芋花,树梢上的雀鸟叽叽喳喳的追逐鸣叫,莺歌燕舞,这个季节的塬上像一副色彩斑斓的画卷。燕燕三个踩着路旁的野草摆露水,三个你推我搡,手里拿着油饼边走边吃,裤腿上边上被露水微微浸湿。
端午一过,塬上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就到了,王家奶奶坐在婷婷家窑背上的平坦处晒太阳,望着对面山上一天比一天变黄的麦子地,嘴里念叨着,“布谷叫,麦穗黄,婆婆绣女要上场,对面山上是阴边,麦子都黄歇歇了,王山上,邓庄湾还有罗滩湾里的麦子可能都要动镰刀了”。
趁着燕燕三个学校里放收麦子假,存生和猫吖也不去赶集卖货。清晨四点多,猫吖就和存生醒来了,存生磨刀安好,家里原本三把镰刀,存生今年又新添了两把,除王家奶奶看家做饭外,燕燕三个齐上阵割麦子。猫吖烧开水泡了一大壶地椒茶。塬上收麦子离不开地椒茶,当年冲泡的都是前一年收集的。地椒贴着地面生长,每年四五月,淡淡的紫色花开,清香袭来。这个时候,将地椒收割回来,清洗好之后,放到太阳下面晒干储存,收麦子天气燥热,地椒茶最能解渴消暑。燕燕三个还在梦乡里,王家奶奶催促着赶紧起来跟着去割麦子。存生拉着架子车走在前面,车厢里燕燕、小燕和彦龙两手抓着车沿,头像鼓锤一样不停地打盹,猫吖一手抱着镰刀,一手提着水壶跟在后面。天刚刚麻亮,当空中,一轮明月清晰可见,东边灰黑的云层才开始消散,太阳还在山下面,淡淡的霞光被遮挡在厚厚的云层里,露出几道子深红。罗滩那块麦子地是离家最远的一块地,一路上要经过文家庄两个队,颠颠簸簸下山来,车子只能放在山坡头一处平坦的地方,剩下的一段山路架子车下不来,只能走路下坡到地里。从架子车上下来,燕燕才感觉头脑清醒了许多。到了地里天已经完全亮了,猫吖催促着燕燕三个赶紧割,
“收麦子天还能睡个啥安稳觉,咱们算是起得早的,路远走来天都大亮了,一会儿太阳出来一晒,腰上懒油下来,你们又闹腾乏的不想动弹了,趁着太阳没有出来,赶凉赶紧收割”。
这块地里在半山腰上原是被遗弃的一块山地,存生和猫吖问过后耕种了一块麦子,倾斜的麦地里,有的几处杂草比麦杆长势还好,稀疏的麦子空隙里能踩进去两只脚,猫吖打头下腰,存生紧跟着打结绑好。燕燕割三犁沟,小燕和彦龙两犁沟,犁沟大麦子稀,一镰刀伸出去,勾不了几棵麦杆,燕燕索性丢掉镰刀连根拔麦杆,小燕和彦龙也学着猫着腰拔麦子。不一会儿,地里就平躺着近十捆麦子,存生起身拿绳绑麦捆,燕燕背四捆,小燕背三捆,彦龙背两捆。绳子对折铺开,四个麦捆两两相对摞在绳子上,两边拉紧绳子捆紧,在下面打个活扣,燕燕一屁股坐地里,背靠着麦捆,两只胳膊塞进绑好的活套里,存生提起麦捆,推着燕燕站起身来,绳子紧紧的绑在肩膀两侧。燕燕背着麦捆靠在高处的田坎边等小燕和彦龙。存生叮嘱他们,到了架子车跟前,记得把麦捆码在一起,不要挡住别人的路。燕燕三个一前一后拱着腰背着麦捆爬上陡峭的山坡,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沿着山坡蔓延,走到一段几近垂直的陡坡前,燕燕把背后的麦捆靠土墩上停下来休息,她的肩膀想被刀子直戳戳的勒着,烧乎乎做疼,刚爬坡时,三个还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走着走着,只听见急促的喘气声。小燕和彦龙也分别在旁边坐下来休息。小燕的脸红扑扑的着实像刚升起的太阳,额头的汗水浸湿了头发,手在额头边不停地扇着凉风。彦龙发隙间的汗水顺着太阳穴,从耳边流进了脖子里,他抬起胳膊用手背擦汗。燕燕从小干活不流汗,她总是以此为骄傲笑话小燕和彦龙,
“你看你们两个都淌汗了,弄得身上湿哒哒的,哪像我,背四捆麦子山坡爬洼不淌汗”,
小燕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彦龙说道,
“你比我们两个都大,你咋不说这个话呢,吃的盐比我们走的路都要多,能怂的还不行了,快走,你看坡底下爸爸和妈又割了一溜子麦捆,反正都要咱们三个背完呢”,
太阳渐渐升起,照在对面的半坡上,燕燕三个背着麦捆步履沉重的向山坡上爬去,周围尽是山峦叠嶂,背上的麦捆越走越沉,三个猫着腰,垂头注视着脚底的坑坑洼洼。燕燕突然想起课文里的一句话,“山的那一边,其实还是山。山与山之间是条沟,沟里是几个小村子”。好像正说的是罗滩洼的山和沟,重重叠叠的山峦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就是山沟里的一份子,那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