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秋残冬初时候,王家奶奶便忙碌着腌菜过冬。虽然存生两口子自从卖了菜,卖剩的菜家里经常吃不完,可每到深秋时节,王家奶奶还是会像往年一样腌些咸菜冬天吃。笼屉上蒸三层馒头或者花卷,洗干净多半碗小米倒进锅底的水里,为了防止小米烧开溢出来,王家奶奶总是丢一个瓷碗在水里。等燕燕三个放学回来,馍馍就着咸菜吃饱,每人一碗浓稠的小米汤。冬天的咸菜不止一样,寒韭菜、咸萝卜干、腌制的洋生姜和芹菜,有时候也会在大缸里泡一缸酸白菜。荒芜的塬上西风烈烈,卷起尘土扫荡着路边的杂草,吹得细小的干树枝横七竖八地躺在路边,枯黄的麦苗蜷曲着枝叶紧贴着地面,王家奶奶正在厨房里腌制晒干的萝卜,听见狗咬便出门去看,岁坑坑老四媳妇提着一篮子洋生姜站在洞门外,笑着说道:
“大妈,今年的洋生姜成了,友霞她爸挖了几笼,我看腌不完那么多,给你提点你和着萝卜一起腌菜过冬”,
王家奶奶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挡着狗迎进老四媳妇,笑呵呵地说:
“你看你有心的还专门给我送来了。我正把萝卜干装坛呢。这几年搬新地方上来就没有种洋生姜,前些年冬天全凭洋生姜下饭呢,你还给我拿了这么多!”
老四媳妇跟着王家奶奶进了洞门,把篮子放在墙角,进屋坐在炕头上说:
“哎哟喂——我这个腿一到天冷就添麻烦,硬的走不动路。我们四五十岁的人还不如你的身体好,今年过来我一下子感觉身子懒得不行了,干啥事情往后都推着。我看你一直精神呢!”
王家奶奶叹息一声,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说:
“唉——有啥法子呢?存生两口子卖菜早出晚归的经管不了家里,我稍微能动弹就帮衬着干点,三个学生娃我不经管怎么办呢!我也闲不下来,一天跑腾上人还精神点。你能闻见一股醋味道吗?醋糟都捂了三四天了,怎么一点味道都没有,我鼻子而更也不灵光了”,王家奶奶说着使劲的嗅着鼻子,老四媳妇转头望进去,只见棺材后面靠墙的位置堆放着像小山包大小的醋糟,塑料纸包裹着,上面盖着厚厚的棉被。她刻意闻了几下说:
“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的酸味,才捂了三四天,可能曲子还没有发热,我准备这一两天闲下来了才煮曲子酿醋呢。还是咱们各自酿的醋又酸又香。现在的年轻人图方便都不会酿了。我前几天去川里,在友霞家住了几天,顿顿吃的买来的醋,就是没有咱们的醋吃着味道好。”
老四媳妇手捅进衣袖走到跟前嗅了嗅说:“嗯——大妈,味道浓浓的了,都能揭开搅拌了”。
王家奶奶取了一件盖在上面的旧棉衣,说:
“那我就今晚上开始搅拌,唉!现在也身懒了,我前几年勤快,家里一直没有买过醋吃,这一两年过来也懒病犯了,都没有给他们酿醋。前几天看着今年高粱多,还有两块曲子,就给煮了一锅拌上。这个麻烦的很,我胳膊疼的也拌不动了,以后他们想吃拿钱买去。”
半夜燕燕起来上厕所,半眯着双眼稀里糊涂的下了炕,一股浓郁的酸味扑鼻而来,她定睛一看,王家奶奶趴在地上搅拌醋糟,热腾腾的蒸汽在上面盘旋。醋味夹带着一丝丝香甜的味道,这让她全无睡意,站在奶奶旁边看着她一点点的搅拌。王家奶奶捏起一小嘬塞进她嘴巴里,问道:
“你尝一口酸不酸?吃了就赶紧上炕睡觉去,明早起不来就该迟到了”,
燕燕蠕动着舌头,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酸味瞬间遍布全身,她呲牙咧嘴,紧皱着眉头,酸的浑身发颤说:
“呜呜,太酸了,闻着还有点甜味道,吃起来太酸了,牙都快酸倒了”,
王家奶奶催促着她赶紧去睡觉,燕燕用被子蒙住头,留出眼睛看着奶奶的上半身均匀的随着手摇摆,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天气好的周末,逢着猫吖和存生空集。吃罢饭,存生便扛着铡刀去场里撕麦草和糜草。他要先把把压的紧实的麦草从上往下一茬接一茬的撕出来,刨去一边堆放着。猫吖收拾完带着一顶存生的旧帽子也来帮着他一起撕麦草。燕燕和小燕头上缠着纱巾护着头发和脸,每人背一个背篓,嘟嘟囔囔的从台阶上爬上来,低头垂脑的样子像是刚刚割完麦子。彦龙拿着铁叉跟在后面催促道:
“快走!一会儿爸爸又喊了,你们两个像刚劳改回来一样,疲疲塌塌的磨蹭啥呢?反正迟早草要铡完,也要背完,爸爸说除了铡麦草和糜草,还要铡玉米杆杆”,
燕燕附身背着一个大背篓回头瞪了一眼彦龙说:
“哎呀!催命呢吗?不看我背了这么大一个背篓。我们都是劳改犯,你一个是积极分子,你扑欢走前头抢功去!看不小心把狗屎吃了,哈哈哈——”,彦龙三步并两步超过燕燕,头也没回冲上了台阶,一边昂起头大声吆喝着:“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燕燕笑着跟在后面抬杠:“还你大舅你二舅!我看就是‘大头娃,吹喇叭,吹得眼睛红巴巴’!”猫吖大声催促着燕燕和小燕:
“你们两个脚底下踩蚂蚁呢吗?赶紧上来递草”。
燕燕和小燕立马打起了精神,加快步伐往上走,小燕踩着节奏边走边说,燕燕跟在旁边附和:“豆豆菜,生拐拐,你爷娶了个花奶奶,脚又碎脸又白,你爷爱得格围围……”
场里,一大堆麦草堆在草垛旁边,存生坐在小板凳上抓紧一抱草递进铡刀口,猫吖弯着腰往下按铡刀,小燕站在旁边帮着猫吖压铡刀。彦龙蹲在麦草中间,麻利地整理好一抱麦草,抱起放在存生右侧。燕燕背着背篓把铡好的麦草背下去倒进储存麦草的窑里。冬天牛主要吃干麦草、糜草和玉米杆,每次都要堆满一窑洞,够吃两三个月。给牛铡草算是家里的一个大工程,基本上都要耗去大半天的时间。王家奶奶在屋里坐不住,头上缠着洗脸毛巾,也从台阶上爬上来帮忙,她跪在草丛里帮着彦龙递草。灰尘像雾霾一样笼罩在他们上空,进到鼻子和嗓子里,呛的人鼻孔和嗓子发痒。猫吖不时地“咳咳”吐痰清理嗓子,存生起身醒了鼻涕,在脚后跟上一抹,又回来坐在板凳上继续干活。王家奶奶的眉毛上沾染了一层白色的灰尘,彦龙笑着说王家奶奶像个“白眉大侠”,王家奶奶嘴角微微上扬,捏了一把鼻涕随手甩出去,把手在干草上擦拭了一下。小燕帮着按了一会儿铡刀,喊着腰直不起来了。存生便和猫吖交换了一下,存生按铡刀,猫吖坐在板凳上递草。他们不断的夸赞和鼓励着燕燕三个,猫吖说:
“我三个娃都能帮人干活了,馍馍没有白吃,燕燕和小燕厉害,把我们铡的草都背完了,我们还供不住你们两个了,休息一下消停背”,小燕和燕燕倒下草,拽下衣领看自己的肩膀,背篓的绳子把右边的肩膀压出了一道深红色的压痕,她们一边走一边拌嘴,相互比拼着谁的压痕更深。铡完了麦草和糜草,存生又抱来了几大捆玉米杆,燕燕早已累的头重脚轻,她嘟着嘴板着脸,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嘴巴里骂着牛撒气:“养那么多牛不知道要干嘛?还把你累死了,吃的多拉的多,冬天闲着不耕地还要人养活……”,猫吖看见燕燕耷拉着脸,笑着对存生说:
“你看你大女儿腰上懒油出来了,嘴噘的能拴牛”,存生抬头看着燕燕说:“我的娃,你乏了就缓缓,还撅着嘴干啥呢?”
燕燕听存生这么一说,眼泪不由自主的掉出来,她用手背一把擦掉眼泪,背过身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嘴巴高高的噘起来抽噎着。小燕放下背篓坐在上面也跟着哭喊起来:
“铡这么多草,背的人肩膀都酸,牛又不耕地了,还吃那么多……呜呜”,小燕结结巴巴的一边抽泣一边无与伦比的说着。存生和猫吖停下来休息,一边笑着一边哄两个:
“看你们两个瓜娃,农民还能不看牛嘛,不耕地了咱们喂肥了到年跟前卖了,还能尝几个钱。快过年了,还要给你们三个扯布缝衣裳,今年给我三个娃每人缝一身新衣裳。”
王家奶奶接过来说:
“两个女子就是不如我彦龙,我彦龙还是乖,干活颇实,不像两个外来户,那女子娃娃脸都朝外呢”,
小燕一边擦眼泪,扭过头狠狠的瞪了一眼奶奶,哭花的脸像小花猫一样,她扯开嗓门回怼王家奶奶:“你的心就长偏了,一直偏向彦龙,以后你再叫我干啥,我都不听你的话了,长大了挣了钱也不给你花一分,心就偏的了不得,呜呜呜”,小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着,惹的猫吖都笑出了眼泪。王家奶奶笑着骂道:
“没良心的家伙!没有我你咋长大的?屎装到裤裆里谁给你搓着洗干净的?而更翅膀硬了,说话牙叉骨上劲还大的很,怼我一愣一愣的!”王家奶奶指着小燕哭笑不得的说,一边掏出钥匙给彦龙,让去她的柜子里拿每人拿一个苹果和一盒桃酥,大家边吃边休息了一会儿,又缓过神来,铆足了劲儿一口气把剩下的玉米杆铡完。
冬天下一场雪,路上湿滑就赶不了集。存生和猫吖便彻底的放松下来,存生总有睡不完的觉,干完活头一挨着枕头便打起呼噜。猫吖坐在炕头上拿着计算机,摊开记账的本子,一遍又一遍的加着数,算计着这一年来挣了多少钱。她现在很少做针线活儿了,看着面前堆放的一两年前的鞋面,拿起戳了几针又放下了,手指头疼的捏不住针。长时期的摆弄菜,她的大拇指头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冬天裂开的口子像娃娃嘴一样,露出血红的肉,干活的时候不觉得疼,闲下来时感觉像针扎一样,她涂了好多棒棒油试图软化周边的老茧。猫吖撑开手掌看着自己比男人还大的一双手,骨节又粗又黑,一点都不像个女人家的手,她轻叹一口气,心里思忖着:“亏当现在不像前几年,娃娃穿衣服穿鞋,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手,现在条件还是好,只要有钱,集上衣服鞋子都有现成的,现在让我再像前几年纳鞋底做针线,估计几个娃娃要受罪了。唉!女人家就是命苦,男人能干的照样干,女人能干的还要干。我也没有那享福的命,白天死活睡不着还闲不下来”。她轻叹一声,听着存生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又拿着计算机算起帐来。王家奶奶一个人坐在炕上,头浮浮沉沉的打着盹儿,她的瞌睡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多,坐着都能呼呼大睡,偶尔脖子窝着打起呼噜,忽的一下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她便凑近窗户呆呆的望着院子里,自言自语说几句。狗拖着链绳跳着扑咬起来,“汪汪汪”几声停住了嘶叫,摇动着尾巴转头回了窝里,王家奶奶远远看见有人从洞门里进来,她心想狗叫了一两声便不叫了,肯定是家里的亲戚来了,她手搭凉棚眯着眼睛望去,秀梅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子走了进来。王家奶奶自言自语说道:“秀梅心大,把娃娃撂下出来浪也不知道心急,两口子哪有不拌嘴的,牙和舌头再好,都有牙把舌头咬一下的时候,动不动一拌嘴就往娘家跑,也不是个办法,唉!一个巴掌也拍不响,银银也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
秀梅正准备往王家奶奶的窑洞走,猫吖招着手示意过偏窑里来。秀梅进来和王家奶奶打了个招呼,便进了猫吖的房间。猫吖笑着起身问道:
“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咋走上来的?”
秀梅挨着炕头坐了下来,嬉笑着应答:“坐家里闲的没事干,坐的我心急,准备去熊渠看爸妈去,走到岔路口上飘雪花了,我又从你们转过来了”,猫吖一边把账本收起来,一边整理炕上的东西,叫秀梅上炕来坐,随口又问:“银银呢?”
秀梅一说到银银,刻意低头掩饰自己的情绪说:“还能干啥?一天不是喝酒赌博,就是醉醺醺的回到家里和我淘气,动不动还动手推搡人,我看这日子没法过了”,秀梅说着一股子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刚才来的路上,她还不断的说服自己,家丑不可外扬,不要告诉娘家人他们两口子淘气的事,假装正常浪几天娘家便回家。没想到一看到猫吖,她瞬间委屈难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她和银银吵架的原委一五一十的道了出来。猫吖顺手递给秀梅一块布料让她擦拭眼泪,她听着秀梅诉说银银的种种不是,心里又急又气,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不住的深吸一口气,沉沉的从鼻孔呼出来。存生翻了个身一骨碌坐起来,双手捂着翘起来的膝盖说:
“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银银嘛,本来也就是个眼高手低的人,不想吃苦还想发大财致富,光做天上掉馅饼的美梦,喝点酒交几个酒肉朋友,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话又说回来,孤掌难鸣,事分两头,你也爱唠叨,动不动就撵出去闹人家酒场子,掀桌子,无论哪个男人家,混得好不好,都有个脸面,这要你给撑面子。你外面闹腾够了,又回来家里话里话外的叨叨,银银喝点酒,借着酒劲耍二杆子脾气。两口子闹仗,最后吃亏的还是女人家。你不出来便罢,出来浪几天人家不来叫你,你还要贴着脸回去。也老大不小了,三个娃娃眼看着都大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往前过,三天两头闹腾啥眉眼呢?”
存生起身下了炕,边穿鞋边说:
“出来了就好好浪几天,回去了把你那猴急脾气改改,我看你们两个是闲出来的病,不行了回去买个三轮车也跟着我们贩菜去,日子忙起来就没时间拌嘴了”,
存生出去后,猫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秀梅的不是,姊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辩论了一番。秀梅的情绪发泄一通后,感觉全身心的放松了下来,她又拿出带来的毛衣一边织毛衣一边说:
“气上来了我都想着还上白银卸煤去,我一走,银银一天胡跑的,三个娃就没个人经管了,呆在家里两个人没个正事干,光靠银银一天耍嘴皮子,挣几个钱都喝了酒了,靠着几亩地过日子越活越穷了。回去了商量看和我一起卖菜去吗?”
猫吖接着话茬说:
“现在社会这么好了,只要能吃苦受累,就没有过不好的日子,就拿我和你姐夫来说,大姐姐在的那几年过的啥日子,吃了上顿操心下顿吃啥,黑面糕叶都没有面做,早上你姐夫出门给人当小工下苦去,炖个鸡蛋爷四个分了吃。现在都不敢想那日子咋过来的。你还比我好多了,所以,不要动不动就拌嘴离家出走,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就高了。回去了好好劝银银,卖菜也好着呢,人都说菜贩子,对半子,这话也真真的,跑菜就是辛苦点,但是能挣着钱”。
下午,秀梅和猫吖一起包的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秀梅教猫吖一个一个擀饺子皮,秀梅擀的饺子皮又薄又劲道,包出的饺子像一面扇子,下锅不漏馅儿,皮薄的能看出里面的韭菜鸡蛋。燕燕三个一口一个饺子,边吃边说好吃,连王家奶奶也止不住称赞说:
“秀梅锅上好,包的饺子都吃着香,我和你姐姐都是那大性子,一大张面擀开切成四方方块,经常擀的不均匀,厚的厚,薄的薄。我有时一个人包,心急的包出来的饺子像包子一样大,一个得两三口吃,你看今天的饺子一口一个刚刚好”,
小燕抬起头笑着对猫吖说:“妈,你以后也包这样的饺子给我们吃,太好吃了。不然这样,让我小姨不要回去了,顿顿给咱们包饺子吃”,
小燕的话惹的大家哄堂大笑起来,猫吖笑着骂道:
“我一个人卖给你们王家当牛做马还不够?你小姨没有家还是没有社?还叫人家把一家大小不管,专门给你包饺子。快吃了写作业去,饺子都堵不住你的嘴”,燕燕接过来说:
“妈,圆蛋和咱们狗名字都一样,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妈——你看我姐姐……”小燕带着哭腔喊道。
一阵阵笑声和嘈杂声混合在一起传出窑洞,狗蜷缩着头埋在身体里取暖,被惊醒后,忽的抬起头“汪汪”叫了两声,定神听出了里面的声音,又蜷缩着脖子把头埋进了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