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申山地震
1986年12月24日这天下午,徐怀峰和往常一样坐在申山博物馆的办公室里整理着各种档案,新一波寒流就要到了,一定要尽快再检查一遍馆内温度湿度环境,确保所有文物安全过冬。
正在他专心工作时,桌子椅子突然晃动起来,他以为自己犯晕了,可好像眼前的书柜也在晃动,“地震啦,快跑!”他听到有人从门外走廊跑过,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
可是他没有跑向外面,反而朝里面在跑,他一定要先确认那幅画,那幅镇馆之宝。
走到半途,徐怀峰迎面遇到了稳步快走过来的馆长裴卓,“老徐,快出去,画没事。”
“唉,好。”徐怀峰转身随着馆长走了出去。
外面平地上,同事们正聚成一团讨论着地震,馆长朝他们摆摆手,“大家都散开吧,注意安全。”
徐怀峰听到同事们说有的地方房子都塌了,才突然感到一阵惊恐,连忙朝家跑去。
本来他上下班是骑自行车的,但此刻路面不稳当,又有些混乱,他就没有骑车,直接跑回了家。
看到家里的房子安然无恙,他才松了一口气。周围转了一圈,才在人群里找到了林慧,他好像突然发现老伴老了,有了白发和皱纹,一时忍不住眼眶湿润了。
“唉,你们家老徐回来了。”旁边的人推了林慧一把,林慧才转头望见他。
老徐慢慢走过来,林慧也慢慢朝他走去,两夫妻挨到一处,都没有开口说话。老徐突然抱住了林慧,林慧一开始有些难为情,街坊们都在旁边看着呢,但也没有推开,手也不自觉地挽到老徐腰上。
“老徐,你说宽宽那里应该也没事吧。”
“嗯,学校那里没出事,放心吧。”
到了晚上,地震停了,但大家还是不太敢回屋里睡,都露宿在旷地上。
“你们有看到我们家宽宽吗?”徐家夫妻俩没有等到儿子回来,已经开始四处询问,又不敢走太远,怕和回家的儿子错过。
“电话线路通了吗?”
“申山大学那边有什么消息吗?学生们都回来了吗?”
他们焦急地打听着各种消息,却没有一个让他们安心。
申山大学的学生都陆续回来了,可是他们家宽宽还是不见踪影。终于,他们找到了宽宽的同学郝磊一家。
“郝磊!你有看到我们家宽宽吗?”
“徐无衣今天下午请假了,没有去上课啊,他还没有回来吗?”
“没有,他请假干嘛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听尹老师说他请假了。”郝磊略带歉意地说,也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哦,尹老师刚刚就在那边,你们可以去问问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夫妻俩快步走过去,心里同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好,尹老师,我们是徐哲水的父母,您还记得吗?听说他下午请假了,他有说去哪里了吗?”
“咦?他不是回家了吗?他说是家里有点急事请假了。”
林慧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身后的老徐扶了她一下。她再坚持不住,顺势倚倒在老徐的怀里,哭出声来。
“哎,你这是干嘛?他不一定出事了啊!”老徐也有点慌,但还能稳住。他扶着林慧往回走,避开人群,他们互相搀扶着走,都默默流着泪。
小雪已经停了,他们就披着被褥并肩挨着在空地上枯坐了一晚,谁也没有开口说去找儿子,也没有谁劝对方休息一下。他们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不可避免要提到宽宽,怕一提到他的名字就会害死他。
第二天一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到身上,没有一丝温度,空气比夜晚还冷,老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回到屋里热了一些饭和水,翻出了宽宽所有的照片,递给了林慧,“吃点东西,我们出去找吧。”
林慧望了他一眼,一晚上没睡的眼睛有点肿,有疲惫,有哀怨,更多的是痛苦,是无法言说无处表达的痛苦。她没有回答,却接过东西,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走了出去。
老徐紧跟上去,宽宽,你一定要没事啊,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他们第一次发现申山原来这么大,好几天了,他们跑了好多地方,先在那些临时帐篷里找,也在路边抬过的尸体里找,向救援人员打听,也往各区的殡仪馆跑,在玻璃墙上的“地震死亡人员名单”里面找。
全部一无所获,他们开始生出一种希望,也许宽宽只是离家出走了,他也许已经离开这座城市,所以并没有在这场地震中遇害。有一天,他终会回来,回来笑着拥抱他们,告诉他们现在这些都是虚惊一场。
他们带着这点卑微的希望回了家,地震已经过去了,人们都早就回了家,也许宽宽也已经在家里等着他们了。
回到街道口,他们立即察觉出了邻居们异样的神情,是同情,是怜悯,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看热闹和猎奇的眼神。
到家门口,谜题终于揭开了。是一张公安部门的通知单,让他们去认领尸体。
一路上他们很忐忑,儿子确实是死了,这给他们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浇了一盆冷水,可是为什么是公安局?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带着疑惑和哀痛,他们来到了公安局。
“这是他的遗物,里面有学生证,你们可以再去确认下他的遗体。”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车祸,司机我们也找到了,但不是他的责任。”
“什么意思?”
“是徐无衣主动冲过去救一个女孩而被撞的。”
“救一个女孩?”
“是的,她叫杨依依,这是她们家留下的信息,你们可以借此找到她们。”
“我的孩子?他怎么会?”林慧一时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她没有去接警察递过来的纸条,而是拽紧了老徐的手臂,“老徐,你说,他为啥呀?”
老徐只能埋下头流泪,给不出任何回答,是啊,为啥啊,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要这样伤他们的心。
艰难地迈开步子,他们跟着警察去了停尸房。他们走后,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唉,那女孩也蛮可怜的,据说她爸爸和小叔都在这次地震中死了,只剩她和她妈了。”
“她妈妈还蛮年轻漂亮的。”
“漂亮有什么用?什么也不会,也没有工作。”
“那她们以后怎么生活?”
“靠抚慰金和丧葬费呗。”
“那能撑多久?据说他们家的商货都全毁了,要赔好多钱的,都不知道能不能还完。”
“大家都别说了!”一个老警察愤然呵斥道,随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都叫什么事啊!”。
听到他这么说,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人人都爱八卦,但也不乏同情怜悯之心。
另一边,徐怀峰和林慧已经见到了儿子的遗体,显然已经被整理过,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是面色是无一丝血色的惨白。林慧当即跪地嚎啕大哭,她心里的最后一根弦彻底绷断了。老徐也泪眼连连,说不出话来,更无力阻止妻子。
最后还是民警上前拉起林慧,又多番安慰,虽然此时任何言语对她都毫无意义,但总算让她停止了哭泣,从小的良好教养与习惯,让她此刻也不忘记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此时地震刚过,外面一片混乱,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们都在等待着救援和帮助。
老两口仔细检查了孩子的遗物,并没有特别的东西,就是学生证,一些零钱和家里的钥匙。他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字。
根据市里的规定,他们安排了火葬。
停尸那晚,老两口没有通知其他亲戚,就两人对望,在屋里枯坐了一晚,守了儿子最后一程。
这晚,外面的雪下了一夜,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不仅面无表情,好像连身体都没有动一下。连日来的奔波早已经让他们的身体疲惫不堪了,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感到体力不支,也没有生病,只是面容苍白无色,行动有些虚弱无力。
第二天出殡,因为昨夜一场大雪,空气仿佛被冰冻过,随微风入骨刺寒。街道上、树上、屋顶上都还有不少积雪,道路上结了冰渣,显得很湿滑。
徐怀峰抱着儿子宽宽的骨灰,双肩和手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微微颤抖着。脚下也走得格外小心,他很怕摔跤,怕骨灰散落一地,就无法拾起。
他今年55了,再有5年就可以退休了。他30岁才遇到21岁刚当小学老师的林慧,两人性格相投,很快就结了婚,婚后又过了5年才有了这唯一的儿子,大名徐无衣,小名宽宽,正在申山大学念大四,明年毕业就21岁了,已经分配了工作,前途正一片光明,怎么突然就。。。。。。
地震刚过,各种救援补给、医疗殡葬、消防清理工作都在紧张进行中。没有特别告知亲友,徐无衣的葬礼上还是来了很多人,大多数都已经知道了他死亡背后的故事,不知道的来了也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轻声叹息,默默议论。
老徐抱着骨灰盒,绕着葺好的坟头转了几圈,才小心翼翼放到已烧热的“暖穴”中。落葬师封穴的那一刻,林慧突然哎了一声,老徐回过头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示意停下动作的落葬师继续,一切再无可挽回了,林慧终于忍不住伏在老徐肩上沉默地哭起来。
老徐看着林慧抽动的肩膀,环抱住了她瘦小的肩头,再次近距离看到了她头上的丝丝白发,他们已经老了,也正在迈向那个终点,一家人大概不久后就会再团聚了吧。
葬礼之后,夫妻俩突然接连病倒了,来势汹汹的流感击垮了他们的健康,一时间上火溃疡,腰酸背痛,胃胀心慌好像都突然冒了出来,休养了一个多月才好,病好后,邻居们发现他们好像突然老了十多岁。
他们再没有流过眼泪,但生活里也再不会有欢乐和色彩了。
老徐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又回到博物馆去上班了,林慧也回到了课堂上,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位人民教师的角色,他们的生活好像终于恢复如常,但实际上他们已没有生活可言。
葬礼之后不久,一个小女孩儿曾找上门来,他们一眼就明白了这就是宽宽舍命相救的那个女孩。她相貌出众,标准的鹅蛋脸大杏眼,虽然才15岁,身上却已经有了一种成熟风韵。
她此刻被冻得浑身发颤,好像是孤身一人冒着风雪走了很远的路才赶来。
夫妻俩没说什么,很礼貌地把她请进了屋。她在徐无衣的牌位前烧了炷香,又再三叩拜,才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这口热茶一下子解冻了她冰封般的身体,她冻结的泪水也不受控的自然滑落,还来不及开口,她已经泪如雨下。
见她这般模样,老徐和林慧的眼眶也湿润了。
“对不起。”杨依依终于哭着说出来。
“姑娘,好好活着,别想太多,别挂着负担。”老徐有些哽咽。
依依似乎听懂了,抬起头,望着他们,坚定地点点头。
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了,从一开始警察告诉他们儿子车祸的事,递给他们依依留下的纸条,他们就知道,不怨她,这是个陌生的女孩,她与宽宽没有任何恩怨瓜葛,都是命。如今看着她也为此事如此难受,他们还有什么能说的呢?
杨依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她还有很长的返程要走。
出门时,林慧递给她一把伞,“挡挡风雪。”
“嗯,再见。”枝知接过伞撑开,雪真的开始下起来了。前面的路还很长,她已选择要坚强,未来的路就像她这一路走来,要步步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