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红霞身世
夜晚,北京孙承宗宅邸书房内。
仆人进来报告:“老爷,前几天来过的那个红衣佩剑女子又来了,在门口跪了两个多时辰。”
孙承宗问:“她三番两次来,到底想干什么?”
仆人:“她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进来向你叩头谢恩。”
孙承宗思忖一番,说:“让她进来吧。”
只听大门一响,一个身穿大红披风的佩剑女子飘然而至。她快步走向孙承宗,趴在院中连连叩头,抬头时已泪流满面:“恩公,我找得您好苦啊!”
孙承宗疑惑地问:“姑娘,你是……?”
女子用手背擦了擦泪水,向前膝行几步,仰脸望着孙承宗:“恩公,您仔细看看,我是红霞!”
孙承宗似有所悟:“你就是大同的那个小红霞!”
红霞兴奋地连连点头:“恩公,这几年,我寻遍了山西、河北的许多城镇,苦苦访问您的踪迹。苍天不负有心人,今天总算找到您了!”
孙承宗十分激动地搀起红霞:“姑娘,真难为你,快进屋,快进屋。”
屋中,孙承宗亲手捧上一杯热茶:“红霞,快喝口热茶。七八年了,你还能想着我,真难得!”
红霞:“恩公,我这条命是您救出来的,就是身体化为灰烬,灵魂也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红霞泪眼迷蒙望着孙承宗。
夜,大同巡抚衙门大堂内。
深夜,四周火光冲天,人喊马嘶。
巡抚衣冠不整地被几个亲兵护卫着,从后堂急急忙忙走进大堂。
巡抚急咧咧地问一个书办:“外边是怎么回事?”
书办:“回大人,是一伙士兵闹饷。”
巡抚:“闹饷?这是造反!把中军副将找来,领着亲兵卫队把那些家伙一个一个都抓起来砍了!”
两句声若洪钟穿透力极强的话从大堂外传进来:“不可!不可!”
紧接着,二十多岁的孙承宗大步跨进大堂。
巡抚有点儿不高兴:“孙先生有什么好主意?”
孙承宗:“衙门外士兵越聚越多,亲兵卫队抓得过来吗?他们个个手执刀枪,亲兵卫队那二百个人打得过他们吗?”
这一连两问,巡抚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
停了一下,巡抚问孙承宗:“先生说怎么办?”
孙承宗:“大人赶快准备一些银子,我先出去同他们谈谈,让亲兵卫队听我号令行事。”
巡抚:“藩库里银子不够啊!”
孙承宗:“大人难道连缓兵之计都忘了,每人先发一半总比激出兵变强啊。”
巡抚恍然大悟:“好,好,好。拜托先生了。”
夜,大同巡抚衙门外。
孙承宗一出来,就被一大群手执火把刀枪的士兵围住了,七嘴八舌嚷嚷道:“今天不发饷银,老子们就要抢藩库!你是谁?让巡抚出来说话!”
孙承宗乐呵呵地拱手道:“我是巡抚大公子的先生孙承宗,受巡抚委托和弟兄们谈谈。弟兄们不欢迎?”
士兵们乱哄哄地嚷道:“没银子谈个屁!教书匠懂个鸟!”
孙承宗:“谁说没银子?银子就堆在藩库里。还有大批饷银正从京城运来。”
士兵们:“有银子为什么不发?”
孙承宗:“谁说不发?我就是巡抚大人派来主持发饷银的,每人先发一半,其余的等京饷运到再发。”
士兵们的火气小些了。
孙承宗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声音低沉地说:“咱们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领饷银得一个一个按名册来,谁要是冒名顶替、扰乱秩序,各位请看。”
孙承宗手指远处排列整齐盔甲明亮的亲兵卫队:“他们可是要按谋反罪灭九族的。弟兄们犯不着为了几两银子连累亲人吧。”
士兵们有点儿胆怯了,再也没有刚才的气势。
孙承宗:“现在从第一队开始,点到名的画押领银子,其余各队弟兄回营听令。”
士兵们陆续散了,孙承宗才长长地出了一大口气。
夜晚,大同红袖妓院内。
有些酒意的孙承宗,被几个醉醺醺身穿便服的佩剑粗鲁军官推搡着,孙承宗挣脱不开,连连说:“各位兄弟,各位兄弟,孙某平生不二色,这种场合更未踏进过一步。你们就别难为我了。”
一个大胡子军官醉眼朦胧地嚷嚷道:“不行不行,孙先生略施小计就平息了一场闹饷兵变,今天亲兵卫队军官们一定请你玩儿个痛快!沾酒不沾色,算不上男子汉大丈夫!这红袖妓院可是大同城里一等一的好去处,姑娘们个个赛过貂蝉、王昭君、薛什么涛、鱼什么机,包你满意。”
一个三角眼军官高声叫喊:“老鸨子,把你们的头牌姑娘献上来!”
打扮俗艳的老鸨子连声答应着走过来:“来了,来了。各位爷来得还真巧,我们这儿新来的红霞姑娘,论模样论才艺,别说在大同城,就是拿到天子脚下,也得挂头牌!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一脸横肉的军官:“少他妈废话,快带过来,好好伺候我们孙先生。”
老鸨子连连向孙承宗道万福:“孙先生,您可是稀客!”
三缕长髯的军官竖起大拇指道:“知道孙先生吗?他可是大同巡抚重金从京城请来,专门教大公子读书习武的举人老爷,文韬武略赛过诸葛亮、刘伯温。能巴结上孙先生,可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孙承宗:“兄弟们,别闹了,略坐一坐咱就走吧。”
忽然,两个粗野的壮汉,死拉硬扯地拖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向院外走去。
姑娘奋力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喊着:“死也不去!死也不去!”
孙承宗等人停住脚步,注视着姑娘。
孙承宗严厉地问那两个壮汉:“怎么回事儿?”
那姑娘趁壮汉一愣神儿,拼命挣脱了拉扯,疯狂地朝园中的假山石撞去。
孙承宗一个箭步窜过去,挡在姑娘和假山石中间。
姑娘只顾低头狠命冲向假山石,却一下撞在了孙承宗的肚子上。
孙承宗下盘很稳定,上身却也晃了一下。
他双手扶住姑娘的臂膀,柔声问道:“姑娘,为什么要寻死?”
姑娘掩面大哭,并不回答。
两个壮汉上来还想拉扯姑娘。
孙承宗怒声喝道:“你们非得逼出人命才肯罢手吗?”
老鸨子上来打发走了两个壮汉,乔张声势地对孙承宗说:“哎呀,孙老爷好仗义呀,救了红霞一命!红霞,还不好好谢谢孙老爷?”
红霞却低声道:“孙老爷不该救我。”
孙承宗问老鸨子:“到底怎么回事?”
老鸨子拉着红霞,对孙承宗说:“请孙老爷到房中说话吧。”
红袖妓院闺房内。
红霞身材高挑、皮肤白细、柳眉凤目、气质高雅,屋内的军官们都看得目瞪口呆,孙承宗也颇为动容。
军官们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英雄救美!郎才女貌!风流佳话!”
军官们闹哄哄退出闺房,房内只剩下孙、红二人。
孙承宗:“姑娘请坐。”
红霞:“先生,红霞只卖艺不卖身。”
孙承宗:“姑娘,喝喝茶、聊聊天总不算辱没你吧。”
红霞见孙承宗举止斯文,不露丝毫轻薄之相,眼珠眨了几眨,便小心坐在桌边。
孙承宗:“姑娘,看你也像个诗礼人家出身,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方?”
红霞一听此言,顿时比较激动,接着掩面而泣。
孙承宗十分同情地看着她,倒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姑娘,有什么委屈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上忙。”
红霞瞪大眼睛望着孙承宗:“先生,你说话可当真?”
孙承宗:“孙某人从不说假话。”
红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孙先生,我父亲曾任蓟州兵备道。几年前,鞑子兵进犯,老人家战败被杀,我母亲在家自尽随他而去。朝廷内奸党诬陷我父勾结外番、丧师失地,皇上龙颜大怒,下旨抄没家产,全部家眷卖为奴婢。可怜我十岁起几经辗转,才被卖至红袖妓院。”
孙承宗听到此处,猛然站起,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岂有此理!”
红霞一怔,如无助的羔羊一般瞪着孙承宗。
孙承宗醒悟到自己失态了,谦然道:“姑娘,你说下去。”
红霞:“老鸨子见我姿容妙曼,三年来着实花了大价钱请人教我琴棋书画,指望我能替她挣来金山银山。我痴迷于琴棋书画,但坚持卖艺不卖身,绝不能辱没先人,为此没少挨打。实在熬不下去了,一死而已!”
说着说着,红霞挽起衣袖裤脚让孙承宗看。
孙承宗看着遍体伤痕,神色震惊,随手轻轻替红霞伸展衣服盖住伤痕:“可怜你一门忠烈,竟落得如此下场,天理何在?我若不救你,良心不安!老鸨子肯让你赎身吗?”
红霞:“老鸨子天天骂我是赔钱货,放出话来,只要有人出三千两银子,她就让我滚。”
孙承宗冲门外大声说:“请老板娘进来!”
老鸨子笑嘻嘻扭进来:“举人老爷有什么吩咐?”
孙承宗:“我想替红霞姑娘赎身,你开个价吧。”
老鸨子:“哎呀,老爷真是好眼力!可是老身还指望着她养老送终呢!”
老鸨子停了一停又开口道:“少了一万两银子就免开尊口。”
孙承宗:“怎么着?非得让我那几个兄弟来跟你谈?”
老鸨子赶紧说:“我的亲亲的孙大老爷呀,老身豁出去血本无归了,五千两!”
孙承宗:“两千。”
老鸨子:“四千。”
孙承宗斩钉截铁地说道:“三千两,不答应就让我的兄弟们来和你理论!”
老鸨子拍手跺脚装腔作势地嚷嚷道:“好好好,日后我去喝西北风好了。孙先生,咱们可得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一手交钱我一手交人。”
孙承宗:“老板娘,你可记清楚了,三天之内我带钱来接人。要是有半点儿闪失,哼,你就对我兄弟的刀剑说话吧!”
老鸨子:“孙爷爷孙祖宗呀,您是巡抚大老爷的大红人,我就是敢糊弄天王老子也不敢糊弄您呀!”
白天,红袖妓院大门外。
红霞背着小包袱跟在孙承宗身后默默走出来,离门口十来步双双站住。
孙承宗:“姑娘,你在附近可有亲友?”
红霞:“先生,我早已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无亲可投。就让我给您当个洗衣做饭的粗使丫头,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吧。”
孙承宗苦笑了一下:“我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教书先生,居无定所身无分文,你的赎身银子还是军营中的兄弟们仗义相助,再说做粗使丫头也太委屈你了。”
红霞面露凄凉。
孙承宗想了想又说:“城外玄妙庵的静心师太与我有些交情,你暂且去那里读书习武,过些时日再说,好吗?”
红霞点了点头。
大同远郊,秀丽的山水环绕中,一座玲珑雅致的尼姑庵,门楣上方写着几个苏体大字“玄妙庵”。门前的一大块空地上,一个与红霞年龄相仿的清秀的小尼姑正在练剑,一招一式颇见功力。
孙承宗领着红霞走上前,双手合十,问道:“小师傅,静心师太在吗?”
小尼姑停下招式,仰着稚气未脱的脸,清脆地答道:“在啊,你找她?”
孙承宗含笑点了点头。
小尼姑提剑在手,欢快地向庵内走去,又回过头来对二人说:“二位施主跟我来。”
玄妙庵经堂内,静心师太双手放在两膝之上,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
小尼姑走近静心,凑在她耳旁悄悄说了一句话。
静心师太睁开双眼,五十多岁的人,依然目光如炬。停了稍倾,缓缓说道:“悟缘,请孙先生进来,上茶。”
孙承宗领着红霞走进经堂:“师太,打扰你清修了,请恕罪。”
静心:“先生难得光临小庵,不必客气!贫尼倒是极愿与先生多多品古评今、谈诗论剑,只是先生不肯常来。”
孙承宗:“我是受人雇佣身不由己,今天无事不登三宝殿,求师太帮忙。”
静心:“贫尼与先生乃是槛外至交,要说求说帮忙,便俗了。直说吧。”
孙承宗:“这一姑娘是忠烈之后,无处安身了,孙某想请师太收她为徒。”
静心肃然起敬,很关心地认真打量红霞:“看这位姑娘骨骼清奇,面相端正,贫尼很是喜欢。可是,贫尼看她尘缘未断,暂在小庵带发修行吧。”
孙承宗:“也好。红霞,快给师太磕头!”
红霞重重地给静心磕了三个响头。
看红霞磕完头,孙承宗又随手从怀中掏出两锭黄金,双手奉给静心。
静心:“先生这是干什么?”
孙承宗:“算是在下留给红霞的衣食饭费吧!”
静心面露搵色:“小庵虽不富裕,但收留这位忠烈之后,义不容辞。先生留黄金,不是亵渎了贫尼的一片仁爱之心吗?况且先生四处飘泊,也不富裕,请一定收回去!姑娘在小庵即使住个十年八年,粗茶淡饭还是管得起的。”
孙承宗见静心态度真诚,便说:“如此说来,倒显得在下俗气了。”
孙承宗顺手将黄金放在静心身后的香案上,又非常诚挚地说:“这两锭黄金算是在下献给贵庵的香火钱。师太仗义收留孤女,请受在下一拜!”
孙承宗跪下行大礼,红霞也连忙跟着行礼。
夕阳西下,红霞送孙承宗下山。
孙承宗又从怀中掏出两锭黄金,塞在红霞手中,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师太为人极是真诚可靠,你踏踏实实住下去,多多保重!我走了。”
红霞泪眼迷蒙地望着孙承宗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还久久地站在那里,任凭山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北京孙承宗宅邸书房内,红霞泪眼迷蒙地望着孙承宗问:“先生,这些年您过得好吗?”
孙承宗淡然一笑:“还可以吧,教书之余或与军中弟兄聊天饮酒,或遍游名山大川、险关要隘,确实长了不少见识。后来大同巡抚资助我参加会试、殿试,中了榜眼。再后来成了太子侍读,现在是皇帝的师傅。”
红霞无限欣慰地说:“好人终有好报!”
孙承宗:“什么好报,说不定明天就得掉脑袋!”
红霞万分惊异地问:“为什么?”
孙承宗拿出奏折底稿,摊在红霞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红霞看了一遍奏折,抬头对孙承宗说:“您正气凛然,忠君爱国,个人生死置之度外,敢言天下人所不敢言。皇帝如治您死罪,只说明他昏聩无能,却成全了您万古流芳!真有那一天,我将含笑陪您共赴黄泉。”
孙承宗:“姑娘,你年纪轻轻,我怎忍心连累你!”
红霞:“您已经让我多活了七八年,我知足了。”
孙承宗:“红霞,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红霞:“静心师太悉心教我读书练剑,几年如一日,像亲生母亲一样疼我。她是我的第二个恩人,可惜两年前圆寂了。我离开玄妙庵到处打听您的下落,说法不一。冥冥之中,我觉得一定会找到您。”
孙承宗:“七八年过去了,你还是孤身一人?”
红霞眼中的泪珠滚滚落下:“在这世上,我只有您这一个亲人了,今后也只想陪伴在您身边。”
孙承宗:“傻丫头,一个三十多岁的穷京官,有什么好陪伴的!”
红霞:“陪伴您读书练剑啊。在我心中,您永远是那个二十来岁、风流潇洒的孙先生!”
孙承宗一愣,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