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弹劾首辅
白天,紫禁城内阁签押房内。
方从哲坐在椅子上翻看了几本奏折,叹了一口气,向坐在旁边翻看奏折的叶向高说:“叶阁老,咱们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叶向高正要搭话,却见王安、通政使和孙承宗各自怀抱一大摞奏折进来,便问:“为什么今天奏折这么多?”
王安回答:“二位阁老快看看吧,大部分都是点名弹劾方阁老的。”
叶向高:“为什么弹劾方阁老?”
方从哲却抢先回答:“贪图富贵,勾结纵容佞臣李可灼,妄献红丸,致使先帝驾崩。”
叶向高惊讶地问:“方阁老未卜先知吗?”
方从哲扬了扬手中的几本奏折,说道:“老夫已经看到几本类似的奏折。”
孙承宗说道:“不是几本,是一百多本。”
方从哲:“估计此类奏折会越来越多,看来老夫得让贤喽。”
叶向高:“有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方阁老不用理他们,咱们内阁已经达成共识——和衷共济,渡过难关。有各位阁老的支持,方阁老挺起腰杆来!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
方从哲:“老夫若是真硬起来,奏折会更多。真是左右为难呐!”
叶向高:“方阁老不用为难,我来写一个内阁公示,劝诫那些好事之徒,国丧期间不要生事。”
孙承宗却说:“不疼不痒的公示,镇不住他们。”
叶向高:“孙师傅说怎么办?”
孙承宗:“由叶阁老出面,召集六部长官大小九卿会议;叶阁老代表内阁发言,严辞训诫他们,特别是都御史和都给事中,要他们一定严格约束下属。”
叶向高看了看方从哲,见方从哲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便说:“立即召集各位大学士到内阁值房开会。”
紫禁城乾清宫大殿,方从哲等四个大学士到来,冲着朱常洛的尸体行了国丧大礼,又伏地痛哭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叶向高走过去,把大家领到寝殿角落里,低声介绍事情原委。
听完的叶向高介绍之后,几个大学士唏嘘不已。
方从哲沉痛地说:“皇上既已驾鹤西去,当务之急是颁布遗诏,安定民心。按照我大明朝的惯例,皇上驾崩,遗诏应由内阁首辅执笔;但事发突然,老夫想请各位大人说说,这遗诏该怎么写?”
一个大学士阴沉地说:“方阁老是内阁首辅,你不拿出大章程来我们怎么说话?”
方从哲思索半天,才说:“皇上服用红丸与驾崩之间,多有关联。能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永远。咱们不如在遗诏上写上一句,服用红丸是皇上的意思。”
刚才说话的那个大学士立即反驳:“下官倒是听说,最早给皇上介绍李可灼的,是方阁老。”
方从哲立即面红耳赤:“你这是道听途说,有什么凭据?”
那个大学士毫不示弱:“方阁老纵无弑君之心,难辞弑君之罪;欲辞弑君之名,难辞弑君之实。”
方从哲大声反驳:“你这是诛心之术!你这是欲加之罪!”
那个大学士还想继续争辩,叶向高说道:“据下官分析,给皇上推荐红丸,与此前的梃击案如出一辙,都是想置皇上于死地。而向皇上介绍李可灼的,据下官所知,是郑贵妃的心腹太监崔文升。而给皇上开出泻药、致使皇上腹泻不止的,也是崔文升。大家再联想一下,多年以前的国本之争。这些都是郑氏针对皇上的阴谋,怎么能把责任完全推到方阁老身上?”
方从哲迅速向叶向高投去感激的目光。
方从哲调整了一下情绪,说道:“当日皇上服下红丸不久,便感觉浑身通泰,立即命王安公公到内阁传旨,赏赐李可灼特制银币五十枚,这是内阁诸公有目共睹的事实。”
另一个大学士却面目狰狞地指责方从哲:“当日方阁老盲目轻信江湖骗子李可灼,不加阻拦纵容他面见皇上;后来又图谋奖励李可灼,掩饰自己的罪行。其心可诛!”
方从哲气得浑身哆嗦,指着那个大学士说不出话来。忽然发疯一般咆哮起来:“你,你这是借题发挥,想要方某的老命。我跟你拼了!”
说着说着,方从哲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要抓住那个大学士撕打。
一直在旁边默默观察的孙承宗,此时挺身向前,拦住方从哲。又转过身严厉地说:“各位都是内阁辅臣,讨论遗诏本没有下官说话的份儿,但是下官实在忍不住。”
孙承宗指了指不远处朱常洛的尸体,义愤地说:“各位阁老请看,皇上的尸骨未寒,你们却在这里吵闹不休,甚至要老拳相向,难道真想重演当年齐桓公诸子停尸不顾、束甲相攻的悲剧吗?”
几个大学士都被孙承宗的语言和态度震惊,都愣在原地不说也不动。
孙承宗继续说道:“请各位好好想一想,皇上是个苦命人,三十多年来,他过了几天舒心日子?皇上也是个厚道人,刚一登基,即犒赏前线将士,罢除骚扰民间多年的矿税、矿使。可惜天不假年,不然我大明中兴大业,定能由皇上完成。”
几个大学士似乎被孙承宗说服了,纷纷点头。
孙承宗接着说道:“几位阁老也都是老成谋国的忠臣。一个月之前万历爷驾崩,几位阁老同心协力粉碎郑氏阴谋,扶保皇上登基。现在又到了一个艰难的关口,能不能顺利过关,就全看各位了。”
方从哲首先醒悟,立即冲着其他几位大学士一躬到地,诚恳地说道:“方某失态了,请各位大人原谅。”
其他几位大学士纷纷躬身还礼。
刚才与方从哲争吵激烈的两个大学士,先后说道:“下官急不择言,冒犯首辅,请首辅海涵。”
叶向高说:“人们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各位宰相已互相致歉,刚才的种种冲突、不快,也就烟消云散啦。咱们还是回到签押房坐下商议一下。”
方从哲:“走吧。”
紫禁城内阁签押房内,所有的人都穿着孝服。
方从哲、叶向高并排坐在中间,默不作声。
六部长官、大小九卿分坐在两旁,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叶向高与一边座中的孙承宗对视了一下,便站起来大声说道:“京城各主要衙门的长官都已到齐,现在宣布开会。”
两边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停止了,但不少人都不时瞟瞟坐在中间的方从哲。
叶向高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今天的议题只有一个,便是大丧期间,上上下下同心协力保持稳定,让大行皇帝走得安稳放心,让后继之君接得平安顺遂。”
说到此处,叶向高有意识停顿下来,扫视两边,看看大家的反应。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叶向高便追问一句:“对老夫的这个提议,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随便说说。”
一开始众人仍然默不作声,停了一下,高攀龙大声说道:“叶阁老的提议是至公至正之论,大家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又停了一下,温体仁忽然说道:“让大行皇帝走得安稳放心,让后继之君接得平安顺遂,按说是天经地义,谁也没有理由没有胆量反对。可这两天,偏偏有人在私下议论纷纷,大行皇帝到底是怎么走的?这个问题不搞清楚,我们怎么向天下臣民交代?”
温体仁话音一落,房间内顿时嘤嘤嗡嗡起来。
一个官员有意识地提高声音说道:“下官听说,大行皇帝驾崩与鸿胪寺丞李可灼妄献丹药有关。”
随机又有一个官员说:“下官还听说,李可灼不仅妄献丹药,还向大行皇帝推荐了一个道姑,教习法术,诱惑大行皇帝。”
房间内的议论声顿时一浪高过一浪。
叶向高立即大声弹压:“肃静,肃静!各位大人有话一个一个地说,乱发议论,成何体统?”
房间内静下来。
温体仁却站起来大声说:“据下官所知,大行皇帝一开始只是肝火上升,因为服了崔文升的泄火药,病情才日渐加重。崔文升只是太监又不是太医,他给皇帝开药,内阁知道不知道?关乎龙体的大事,内阁若是说不知道,便是严重失职。”
方从哲、叶向高无言以对,脸色非常难看。
周延儒也一反平日的温文尔雅,站起来咄咄逼人地说道:“据下官所知,鸿胪寺丞李可灼有仙丹,也是崔文升向大行皇帝介绍的。大行皇帝也曾向方阁老查问过李可灼之事。方阁老到底是怎么向大行皇帝禀报的?方阁老为什么不设法坚决制止李可灼接近大行皇帝?”
一些与会人员听了温体仁、周延儒的发言,神情异常亢奋,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叶向高又一次大声说道:“各位大人有什么议论,可以公开说出来。”
一个官员便站起来说道:“大行皇帝走得不明不白,内阁有责任说清楚。”
又一个官员便站起来,直视着方从哲说。说:“下官是督察院右都御史,有风闻言事的责任和权利,内阁若不能作出明白交待,恐怕御史们的弹劾奏折,便像雪片一样飞来。”
方从哲慢慢站起来躬身施礼,深沉地说道:“方某蒙万历爷和大行皇帝厚恩,忝列首辅之位,已逾八载。其间功罪,自由后人评说。大行皇帝猝然崩逝,不论缘由何在,方某也难辞其咎。因而提出辞职。”
方从哲话音刚落,温体仁、周延儒便迅速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
孙承宗却立即站起来大声反驳:“不可,万万不可!”
孙承宗这旗帜鲜明的表态,一下子把与会者都镇住了。
孙承宗慷慨激昂地说道:“大行皇帝刚走,内阁首辅便辞职,大明朝廷怎么办?我看有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乱,自己好乱中得利。”
温体仁、周延儒和几个官员的脸色灰暗下来。
叶向高说道:“孙师傅的话很有道理。眼下是非常时期,非常时期必须有非常手段。内阁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六部长官、大小九卿,国丧期间必须严厉约束属下,凡是乱发议论,挑唆生事者,依《大明律》从严从重处置,并严厉追究各该管长官的责任。关于大行皇帝驾崩的疑虑,待大行皇帝入土为安之后,依《大明律》展开调查。”
与会官员鸦雀无声。
紫禁城内阁签押房内,方从哲看着与会人员陆续走出签押房,伸手拦住了走在最后的孙承宗:“孙师傅请留步,方某有话说。”
孙承宗跟着方从哲,走进签押房侧面的一个小房间。
等孙承宗刚刚站定,方从哲便一躬到地,诚恳地说:“多谢孙师傅,你救了方某一命。”
孙承宗赶紧回礼,连声说:“言重了,言重了。”
方从哲直起身来抓着孙承宗的手说:“刚才,按照某些人的诛心之论,方某只好身殉大行皇帝而谢罪。”
孙承宗义愤地说:“有些官员道貌岸然义正词严,其实内心非常卑劣。方阁老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下官绝不会任其恣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