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出尔反尔
北京紫禁城乾清宫东配殿内。
天启正在阅读王安的辞表,看着看着,被其中文采打动了,随即摇头晃脑地读出声来:“顽劣愚钝,惟赤诚天日可表;身逢盛世,虽幽微圣明烛照。万岁不弃老奴,老奴却难负重。”
天启念罢这几句,扭头对趴在他肩膀上的客氏说:“听听,看看,若不是吾师的大手笔,谁能写出这样抑扬顿挫、汪洋恣肆的好文章。”
客氏:“奶娘没念过书,识不得几个字,听小祖宗念得倒是上口顺耳。不过,小祖宗说是孙阁老手笔,奶娘不得不考虑得多一点儿。”
天启:“奶娘考虑什么?”
客氏:“我听人家说过,这皇宫大内,除了万岁爷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权力最大,号称内相对不对?”
天启点点头。
客氏:“朝廷上,除了万岁爷就是内阁大学士权力最大,号称宰相对不对?”
天启又点点头。
客氏大惊失色:“我的亲祖宗,现在朝廷上下都知道叶向高、孙承宗与王安好得穿一条裤子。你把内外大权交到他们仨手上,万一他们生了异心,合起伙来,还不是随便摆置你?”
天启也大惊失色了:“奶娘,朕该怎么办?”
客氏故意愁眉不展:“奶娘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主意?”
天启把孙承宗写的辞表扔到书案上,绕室彷徨。
客氏见火候差不多了,才故意怯怯地问:“是不是把魏忠贤找来商量商量?”
天启觉得看到了希望,大声下令:“速招魏忠贤见驾!”
客氏扭过脸去,偷偷地笑。
天启仍有些不安地走来走去。
功夫不大,魏忠贤擦着额头上的汗,大步流星走进东配殿。跪在天启面前磕头,说道:“老奴魏忠贤奉命见驾,吾皇万岁!”
天启亲切地说:“魏大伴,听说你的税监使干得很好。起来说话吧。”
客氏趁天启不注意,指指书案上的辞表让魏忠贤看。
魏忠贤刹那间便猜中了天启的心思,却露出一脸憨厚相,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说话。
天启问:“魏大伴在宫中几十年,你说说,现在让谁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合适?”
魏忠贤直愣愣地说:“这是天大的事,本不该让老奴插嘴。既然万岁爷问起,老奴就实话实说,当然是王安合适。”
客氏急得直瞪眼。
天启也很觉意外,又问魏忠贤:“让王安当有没有弊病?”
魏忠贤还是直愣愣地答:“当然有,瓜无滚圆,人无十全嘛。”
天启:“到底该怎么办?”
魏忠贤这才不紧不慢地说:“文人们常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万岁爷要是觉得,把内外大权交给一伙人掌管,可能危及万岁爷的安全,就万万不能让王安当掌印太监。”
客氏偷偷冲魏忠贤抛个媚眼,竖竖大拇指。
天启高兴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事先放一放。魏大伴为人厚道,思路缜密,才堪大用。朕任命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
魏忠贤喜上眉梢,却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老奴大字不识几个,怎么能当秉笔太监?万岁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天启忍俊不禁,笑着说:“还真是个魏大傻子,朕就是看中你憨厚可爱、忠心可嘉,好好干吧!”
紫禁城司礼监值房内。
王安面前摞着几摞奏章,他仍然提笔挥毫批红,那个年轻太监仍然手脚麻利地忙碌。
但王安明显有些走神儿,时不时地停下笔来发一会儿呆。
年轻太监体贴地问:“王公公,你老人家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咱们歇一天?”
王安想了想说:“去把叶阁老、孙阁老请来。”
年轻太监一会儿工夫就引着叶向高走进值房。
叶向高没落座就问王安:“王公公,魏忠贤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事你知道吗?”
王安大吃一惊:“内阁的拟旨我没看到呀!”
叶向高:“可能是通政使有意避开你,直送御前批红了。”
王安惴惴不安地说:“我第三次的辞表递上去好几天了,皇上第三次的任命始终不见踪影,我心里很不踏实。”
叶向高:“不会有事吧,重大人事任命三辞三让是几百年来的常例。陛下办事拖拉一点儿也不足怪。”
孙承宗进来接着话茬儿说:“非常奇怪。”
叶向高问:“孙阁老觉得哪里奇怪?”
孙承宗:“该来的任命没来,不该下的任命反而绕过王公公下了,不奇怪吗?”
叶向高、王安都紧张了:“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孙承宗:“这几天,客氏已经住进宫里,魏忠贤也频繁出入皇宫,说明陛下态度已经发生根本变化。”
王安倒抽一口凉气:“大势去矣!”
叶向高安慰王安:“王公公不必过于悲观,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孙承宗有些激动:“老夫去找陛下。”
孙承宗话音刚落,只听外面一个太监高喊:“圣旨下,王安接旨!”
王安走到值房中间跪倒,口呼:“老奴王安恭请圣安!”
只见魏忠贤在几个锦衣卫的保护下,器宇轩昂地进入司礼监值房,展开圣旨朗声念道:“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入宫四十余年,侍奉三代圣主,功勋卓着。朕拟擢拔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谦恭谨慎,再三推辞。朕心虽甚为惋惜,犹体念其年老力衰,故多赐金银玉帛,安置于南京孝陵,静心颐养天年,以全主仆互爱互谅之至诚。钦此!”
王安泪流满面,连连叩头,说道:“老奴王安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忠贤笑嘻嘻地把圣旨放到王安手里,说:“王公公,咱家公事已毕,祝王公公南行一路顺风!”
王安木然地接过圣旨,淡淡地应付了一句:“谢魏公公。”
魏忠贤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对叶向高、孙承宗躬身施礼,说:“二位阁老也在呀,幸会,幸会!”
叶向高:“老夫与孙阁老同王公公谈点儿公事。”
魏忠贤谦恭地说:“老奴就不打扰了,告辞。”
看着魏忠贤等人走远了,孙承宗恨恨地说:“这就叫口蜜腹剑,二位领教了吧!”
叶向高:“我等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想不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栽倒这个市井无赖手里。”
孙承宗:“叶阁老,王公公,孙某想了半天,终于明白咱们最大错误在哪里。”
叶向高:“请直言不讳。”
孙承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由孙某来写王公公的第三道辞表。”
王安不解其中奥秘:“孙阁老的文笔好,满朝皆知,难道内容出了错误?”
叶向高:“老夫也想明白了,不是内容出了错误,是咱们犯了君主的大忌——内外勾结。”
孙承宗:“陛下天性善良,不会想到这一层,定是客魏恶意挑拨,才有此一劫。”
叶向高:“难道咱们就认输了?”
孙承宗:“绝不能认输!首辅大人,咱们同去叩见皇太后,请她出面讲情,事情或许还有转机。”
紫禁城慈宁宫寝殿内。
秋菊半扶半抱地把皇太后安放在靠枕边,才轻声问:“太后的身子行吗?跟皇上可别谈得时间太长。”
皇太后:“哀家刚喝了参汤,能撑一气。请皇上、皇后进来吧。”
天启、皇后在秋菊的引导下走进来。
天启弓下身子抓住皇太后的手,亲切地问:“太后近来好些吗?”
皇太后:“还好,有劳皇帝挂念。”
皇后:“臣妾给太后送来一些滋补膏,听说很灵验,请太后试试。”
皇太后:“皇后有心了。”
天启:“太后传唤儿臣,有何吩咐?”
皇太后问:“听说皇帝先前下旨提拔王安为掌印太监,为何最后变卦?”
天启皱皱眉:“是谁多嘴拿这种琐事来烦扰太后?”
皇太后:“这是有关大内稳定的第一号大事,不是琐事。咱们大明朝关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安排,还从来没有这样出尔反尔!”
天启:“儿臣也是出于大内稳定的考虑,才有最后的变化。”
皇太后:“皇帝认为王安出任掌印太监就能威胁大内稳定?”
天启:“假如他与外臣关系过密,就不能不使人担忧。”
皇太后:“郑氏威胁先帝皇位时,李选侍强占乾清宫时,王安都与外臣关系过密;大内反而因为这种关系获得稳定。”
皇后:“太后所言,臣妾进宫以后也听皇上多次讲起呀!”
天启根本不理睬皇后,对皇太后说:“此一时彼一时,很难同日而语。”
皇太后:“是王安的忠心改变了,还是皇帝的立场改变了?”
天启态度谦恭,语调和缓,但用词非常强硬:“儿臣有自己的选择。”
皇太后见事已至此,不得不戳破底细:“皇帝的选择就是客魏的选择吧?”
天启脸色有些难看:“祖宗把九万里山河交给儿臣,儿臣不敢马虎大意。”
皇太后发怒了:“皇帝,这还不叫马虎大意?朝令夕改,视国家大事为儿戏,心里还有祖宗吗?还有九万里山河吗?”
天启不再答话,但脸色更加难看。
皇太后:“皇帝,你毫无节制地宠信纵容客印月,又毫无原则地提拔重用魏忠贤,将一个历经四十多年磨练的忠心耿耿的老仆一脚踢开,会让天下所有忠贞之士寒心啊!”
皇太后说到激动之处,一口痰没上来,憋得满脸青紫。秋菊和皇后赶快上前捶背舒胸,忙了半天。
皇太后咳出一口痰,喘息着说:“皇帝,你长大了,哀家的话可以不听,洪武爷严禁太监干政的铁律不能不要啊!哀家最后说一句,听与不听全在皇帝,王安是忠仆,魏忠贤是恶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