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意料外
双掌向前举起,步子还没迈开,心头就是一悸。
彭三春低头,原来他强行动拳踢脚,那满身细小的伤痕被反复牵引拉扯,都崩开口子来,鲜血如泉、汩汩流出,触目处全是一片鲜红,看去像是受了凌迟极刑一般。
彭三春突然大笑三声:“呵,头功,争个什么狗屁头功!……想不到我彭某人出道江湖数十载……”话音未完,张着嘴,闭着目,站着纹丝不动。
马行空适才就想过来帮手,却被白告的疯状给弄得愣住了,这时见白告被打得瘫坐在地,连忙赶过来。
待跑到白告身边,却见彭三春仍旧那般站着,一副阴森恐怖的模样,更是提起十分的警惕来。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虽不是门门拳法都精熟,但于江湖中各路拳术也算是博闻强识。他知道湖南辰州言家拳曾经小有名声,其中最出名也最厉害的一套拳法乃是叫做“僵尸拳”,出招时双臂直上直下,纵跃间更不用弯腰屈膝,传说还有摄人心魄的功效,实在是诡异非常。
如今彭三春这路架势,莫不是就要施展压箱底的绝技“僵尸拳”了?马行空满头大汗,也摆出“燕青拳”的架势来,心想:浪子燕青一代大侠,可不怕你劳什子僵尸鬼怪。
这么想实际也是壮胆,马行空毕竟常常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知道自己虽然搏得个“百胜神拳”的名头,但这名号的水分可大得很。而湖南辰州言家拳也算历史悠久,他要是遇上彭三春,可不见得能赢。
可是,马行空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工作,却听“噗通”一声,彭三春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只是仍保持着站立时的姿势。
原来彭三春被白告连着削了许多剑,竟就这么站着身死,做了一回真真正正的僵尸。马行空暗自嘘了一口气,心里道一声:白告少侠好生厉害!
心里面却也不知究竟是喜是惧是愁了。
很显然,这彭三春在一群黑衣人中武功最强,多半也是带队领头的人。如今黑衣盗匪人数仍旧胜于己方,头领既被击杀,怕是要狗急跳墙了。偏偏此刻镖队一行人人带伤,戚镖头更不幸身亡,若是再打下去……
马行空额头上冷汗涔涔,不欲再想,却依旧摆出拳招架势。旁边李沅芷身上只受了些小伤,这时也缓过气来,提剑奔赴过来,两人双双将白告护持住。
果然,黑衣人们本就有些杀红眼,陡然经历这一变故,更是咬牙切齿。其中一个人喊道:“为彭师父报仇,大伙儿杀啊!”余众蠢蠢欲动,就又要上前。
谁知这时却有一个粗犷声音大喊道:“住手!”
竟是那汪铁鹗。
彭三春之后,一群黑衣人中就数这汪铁鹗武功最高。而汪铁鹗乃是北地知名的“鹰爪雁行门”出身,与两位师兄合称“雁行三鹰”,论名声还要比彭三春大得多。他这一喊停,黑衣人们自然不便妄动,却都疑惑不解,拿眼望着汪铁鹗。
镖局众人势弱,此刻确实都带着伤,既然对方已停了手,更不可能主动反攻,都暗自凝神戒备。
却听汪铁鹗朗声道:“你、你们瞎了眼吗?这彭三春……彭师父,一时糊涂、误入歧途,竟然想伤害李提督的女儿,那不是以下犯上么?”
这一下不仅黑衣人们相顾愕然,就连镖局众人也都觉着不可思议,谁都没料到汪铁鹗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你要真顾忌李沅芷的身份,那咋不早说呀?现在都已经打成这样、大伙儿都有伤亡,你突然来这么一通诛心之言,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死去的彭三春么?
不好意思,真对得起。
汪铁鹗本是个耿直豪爽的人,落井下石、颠倒是非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去做。可是此刻,他的眼皮子在不停跳动,他的神情里隐隐有着羞愧和内疚,他的双唇紧紧地绷在一起,从嘴里挤出的话语干巴巴的,低沉、急促、惶惶不安……不像是发自内心,反倒犹如背诵台词一般。
但他迎着众人古怪的目光,咳嗽一声,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他、他死在这儿倒好,彭师父若是真让李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又有啥好果子吃了?……咱们拼到这会儿也算尽力了,回去禀复福公子,也不至于降罪下来。今天的事儿,我做主,就卖沅芷姑娘一个面子!撤吧!”
众黑衣人里十个倒有八个轰然应诺,尤其那戴永明和钱正伦两名镇远镖局的镖头,本已被马行空伤得不轻,这会儿又羞又惧,看了马行空一眼,掉转身子带头便跑了。一众黑衣人也赶紧四散而走,来得快、去得更快。
反倒汪铁鹗留到最后,向李沅芷抱了抱拳,道:“李家姑娘,江湖凶险,你还是早些回家吧!——福公子已经离开扬州府,我兄弟三人也即将北上返京,请你代为向李提督问好,谢过他之前一番美言。”
李沅芷点点头,他又向马行空看去,脸现讥嘲:“马总镖头,福公子在前方等着您呢。”
马行空脸色一变,汪铁鹗不再多说,便即转身离去,脚下烟尘不起,速度也是迅捷。
杨镖头本是跟汪铁鹗厮杀的,此时怒发冲霄、豹眼环瞪,厉声喝道:“贼子休走!”提起精铁棍子便要跟上前。马行空连忙喝止:“穷寇莫追!”杨镖头当然也追不上对方,极不甘心地停下,只道:“恨不能杀尽贼人!”
马行空脸色仍不太好,暗骂杀你个头啊,再这么打下去,仇人杀没杀尽不清楚,怕是镖局子就真的全军覆没了。
他当然知道以杨镖头和徐铮的本事,可比不得戴永明和钱正伦的联手。镇远镖局戴、钱两位镖头早早地被他击败,而杨镖头和徐铮却能够同汪铁鹗缠斗到现在,原因无他,多半是对方放水了。
只是,对方为何要放水呢?马行空看着李沅芷,既是感激,又是疑惑不解。这姑娘的面子有那么大?
他只是在心里想想,旁边白告内伤稍复,颤巍巍站起来,张口就夸赞道:“沅芷妹子,你面子可真大。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世家小姐了。”
“嗨,我算个啥世家?”李沅芷心里喜滋滋的,瞅了眼依然懵圈的镖队众人,也没避讳,“我听说,之前福康安想让八卦门到江南扎根,我爹就劝了几句,说一事不烦二主,金陵城既然已有鹰爪雁行门,又何必再浪费人力物力。福康安听进了这番建议,仍支持鹰爪雁行门在南方发展,还让周叔叔、曾叔叔和汪叔叔他们三弟兄去京城述职,要升他们的官儿……可能他们因此感念恩情。”
她这一说,马行空倒是很快明白过来:鳌拜身死,福康安接手大清南征军,自然将泰半精力都放在南边,自然想派遣自己的得力心腹到大明去扎些钉子。
可是,倘若八卦门南下,原本清廷对鹰爪雁行门的各类资源扶持势必变少,甚至可能让八卦门完全取而代之……这是关系一个门派发展战略和方向未来的大事,李可秀虽只寥寥数言之功,施下的恩情却不可谓不大。
马行空转念又一想:自己这一帮子都是心系汉室、立志反清扶明的人,这次却要承清廷高官的情……不免脸色更僵,愈发变得阴沉冷然。
李沅芷没有觉察马总镖头的神情变幻。她到白告跟前查看了下伤势,见他确实无恙才放下心来,又反过来赞叹道:“唉,他们这些人显然是彭三春带队,要不是你除掉了他,怕是汪铁鹗也不便卖这个好。”
她心里却在赌气琢磨:好哇,连鹰爪雁行门都对我客客气气,这彭三春竟然敢不给本姑娘面子,还真敢伤我……湖南辰州言家拳是么?你们倘若不到浙江来便罢了,倘若再到江南,我非得好好整治一番不可!
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女人一旦发起脾气,恨上一个人、一个门派,结果可能很恐怖。尤其李可秀从戎数十年,一步步从基层军卒爬到了从一品的浙江提督,李沅芷也打小在甘肃军营里长大,可没那么多大家闺秀的娇气,而是养出了一身的野性子……她心里发恨,那可真的不只是心里恨恨而已。
恐怕言家拳的掌门人言伯乾也想不到,他们满门人马,千里迢迢从大宋境内跑出来投效清廷,满心满意要抢个头功,在北地众多门派面前显显本事,结果不仅折损了一个师弟,还得罪了一个足以致命的“大对头”。
或许,这也是身为小门小派的悲哀。
然而,就算是常常能探听到内幕的李沅芷、就算是见多识广的马总镖头,恐怕也决计预料不到,今日的局面其实是必然:清廷出手,人多势众,却也派系林立、各有山头。汪铁鹗本身个性爽直,今天这一番干巴巴、背台词般的发言,又岂会真是出自他口?
那台词都是提前背好了的,今日行动可能面临的各种变化和应对措施,都是大师兄周铁鹪预先设想好,并且拟定了详细计划的。
江湖上有的人,顶着“小诸葛”“武诸葛”“女诸葛”“智多星”等诸多唬人名头,却不过能耍些小聪明。有的人,或许向来只以憨实武勇着称,其实却胸有城府、颇具智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