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流亡（三）
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她穿着灰黑色的、毫无装饰的长裙，蒙着粗织的面巾，尽管站立在熙攘中，但是看起来却很孤单。乔伊斯看见了她，嘴角轻轻挑了起来。他知道，她如此打扮，是为了掩饰身份。可是，即便粗布麻衣，她依旧显得卓尔不群。
乔伊斯走了过去，在距离她两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我的璀璨星辰，我的似锦繁花，你遮盖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光彩。”乔伊斯笑着，行了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初见礼——尽管他对她再熟悉不过了。
女精灵的眼眸中闪烁着光彩，起先是得见情郎的喜悦，随即变换成情谊浓浓的嗔怪，最后忽然转化成了一抹羞意，因为一低头的瞬间，耳垂上的重量让她想起来忘记摘下的那对价值不菲的耳坠——那对来自人间界的“星语花”。此时，她才明白乔伊斯话语中的暗指……
手忙脚乱地摘下耳坠，女子重新抬起头，看向了情郎笑意盈盈的面孔。
“偷跑出来的？”乔伊斯柔和地问道。谁都能听出来他语气之中浓浓的眷恋之情，但是他仍旧站在两步之外，不肯向前一步。
“嗯。”女子轻轻点了下头。
“你父亲会派杀手干掉我的。”乔伊斯玩笑道。
女子抿了下轻薄的嘴唇，令她的面巾稍稍动了下。“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正经一些么？”她小声说着，声音清脆悦耳。
乔伊斯轻笑了下，躲开了她灼灼的目光，看向那正在开启的空间之门。“五千年才见一次的景致，不能错过了。”
她苦笑了下，没有继续在之前的话题上纠缠，也将视线转向了五彩霞光。
“五千年，对曾经的我们来说，不过是一生的时间而已。”她说。
“是啊，如今的我们，只有区区不到三百年的寿命。”乔伊斯回答道：“不过，三百年的生生不息，总好过五千年的死气沉沉。”
女精灵摇摇头，沉默了下去。她想说服乔伊斯，但是她同样知道，如果乔伊斯能够被说服，那他就不是她所爱的那个乔伊斯了。三年间，她“偷跑”出来很多次，但是每一次，她都一无所获。
他瘦削的脊梁看起来撑不起任何重担，但是他的心智却无比坚韧……
五彩霞光中的黑点逐渐扩大，魔法阵的波动愈加强烈，本来无风的泰达瑞尔城苏醒了过来。
衣衫猎猎作响，勾勒出了精灵女子身材的曲线。乔伊斯的视线移动过去，脑海中回忆起那具诱人身躯给自己带来的所有欢愉。他的脸上仍旧挂着淡然的笑意，心却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这一次，我真的是偷跑出来的。”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乔伊斯明白她话语中的含义，但是他不能。她的父亲掌握着精灵帝国四分之一的军权，如果他将她带去人间界，谁能想象这个痛失爱女的父亲的怒火？
“奥丽薇亚，留下吧。”乔伊斯叹了口气，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了。
“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也从来没有听过我的。”女精灵哼了一声，带着怨气说道。
“因为……”乔伊斯犹豫着说道：“族人需要你？”
“不。他们不在乎多一个法师，还是少一个法师。”
乔伊斯又叹了口气，心说你可不是什么“一个法师”，你是改进版源火大阵的设计者之一。整个魔界，算上已经老死的，也不超过百人拥有这等才学……
“那，为我留下，可以么？”他从背囊中取出姐姐硬塞给他的徽章。
那枚能够连通人魔两界的圣物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如果在人间界待不下去了，我会回来的。”
奥丽薇亚的目光落在乔伊斯的手上，湛蓝的眼睛中忽然焕发出更多神采。她有些不相信似的指着那枚徽章，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深吸几口气，女子高耸的胸脯起伏几次，才带着点颤音地说道：“你……真的还会回来？”
“当然，为什么不呢？”乔伊斯故作轻松地回答。
“可是，你那么固执……”女精灵欲言又止。
“固执并不等于想去死啊。”乔伊斯笑道：“我去人间界，是因为我放不下我们的三万族人。可是，如果事不可为，我又何必一起去死呢？”
“真的？你没有骗我？”女子重复了一遍。在感情方面，她表现得不像一个冷静的、学识渊博的法师。
乔伊斯的嘴角抿了起来。他终于又跨前了一步，伸出右手，将女子的柔荑握在手中。
“是啊，我在骗你。为了骗你，我特意去偷了一个收藏在皇家藏宝库的空间定位器。”乔伊斯调笑道。
女精灵的脸有些红，心却很暖。
不过她想了想，却抽回左手，在那蓝绿色的徽章上轻轻一点，那乔伊斯口中的“空间定位器”便虚虚浮于空中。随后，女子手指舞动，无数条极其细微的水系魔力将那徽章层层包裹，渗入其中，改变着徽章内部的魔法阵构造……
乔伊斯略略歪着脑袋，满眼柔情地看着奥丽薇亚施展着复杂的魔法。他就喜欢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虽然他自己的魔法造诣太低，完全看不懂她在做什么……
没过多久，那枚徽章重新飞回到乔伊斯手中。女子擦了一下不见汗水的额头，轻快地说道：“我修改了定位器的坐标。你传送回来的时候，会直接出现在我的身边。”
“那我一定选择你洗澡的时候传送回来。”乔伊斯哈哈笑道。
女子听了乔伊斯的荤话，下意识向四周看了一眼。广场上的气氛仍旧是悲切的，一众魔族都在担心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并没有谁向她投来目光。
女子松了口气，因为乔伊斯情话而起的羞赧退去了些。只是，她却不知道，她施法的过程才真正吸引了很多目光。不过她是魔界战将的女儿，她是大魔法师奥丽薇亚，大家只是装作看不见她的存在而已……
“我等你回来！”女精灵最后说。
乔伊斯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最后一次柔情似水。
“保重……”他说。
……
魔法阵的轰鸣声响起，随即一切都回归了平静。
一个硕大的正圆形空间通道出现在广场上。通道的大部分处在地面以上，小部分切入广场之中，就像灼热的刀刃切入黄油一般，其间看不到丝毫缝隙。
空间之门是纯粹的黑，不反射任何光线，也透不出任何光线。它静悄悄地矗立在那里，就像一个张开着大口的无限深渊，等待着走投无路的猎物跳入其中……
开启的是一个单向通道，有去无回。
刃魔首领驱动着刃足，有节奏地迈着步伐靠近了那黑洞。他的身边跟着两个同族，同样圆滚滚的身躯上长着八条腿的刃魔。
领头的刃魔举起一只刃足，缓缓向前探去，然而它颤抖着，却最终并没有将刃足伸入那黑色的圆幕之中。
他知道此行有去无回，但是他并不理解什么叫做“空间通道的单向性”。他以为但凡伸过圆幕的部分便永远不能再回到魔界了，所以他想小心些。或者说，他想更加“义无反顾”些，否则稍有犹豫，自己就会被空间通道“一切两半”。
刃魔是战斗的种族，他们天生善用火元素，但却不聪明，并不懂什么高深的魔法知识。
最终，刃魔首领收拢了周身所有的火魔法触须，将自己变成一个“聋子”和“瞎子”，然后他用腹下的金属簧片“嘟囔”了一声，八条金属肢体一起弹起，将自己“扔进”了那黑不见底的空间通道之中……
在众多魔族的眼中，团成一团的刃魔被拉长了。他圆滚滚的身躯变成了一个尖锥，尖锥的顶端指向了时空漩涡的中心，而尖锥的根部则与刃魔本身的粗细差不了多少。他就这样沉默着被拉得无限长，直到像股流水一般全部被时空漩涡吸吮而尽，然后时空通道恢复了那仿佛尽是虚无的黑……
刃魔首领的两个亲卫团身一纵，也化成两股金色的流水，仿佛在时空漩涡的末端融合为一体，消失在黑幕之中……
三万魔族的流亡之旅，开始了……
……
乔伊斯回到了艾琳诺身边。精灵族的公主耷拉着脸，冷冷地看着他哼道：“骗子！”她用的是通用语。
乔伊斯用力攥着那枚浑圆的徽章，仿佛是在将离去的爱人攥在手中一般。
“骗子！”艾琳诺又说，好像在练习她的通用语。
……
无形魔化成一个球状，滚动着进了命运之门。空间将组成那个球的无数个体撕裂开来，很多魔族第一次看见了组成无形魔的众多细微个体。
众角魔被驱赶着，拥挤着走向了空间通道。智力欠佳的角魔们在未知面前深感恐惧，他们纷纷止步不前，但是经不起驱赶者附着了寒冰魔法的长鞭，最终嘶吼着跌向了那一片黑色的圆幕。
形态各异的岩魔或飞行，或行走，冷静地迈入了空间通道，就如同回到自己的领地一般镇定。
三十来个妖娆的魅魔扭动着腰肢，撒了一路的香风暖雨。她们周身自然散发的精神魔法混合在一起，足以令绝大多数步入其内的男性精灵丧失意志。所以士兵们都躲在外围，只是远远地，边咽口水边看着她们一个个消失在视野之中。
还好，被拉长了的魅魔并没有什么美感，没有让驻守的精灵士兵的灵魂被一起带到人间界。
……
拉家带口的精灵们是最后一批。他们押着物资，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归宿。他们大部分都是泰达瑞尔城出生的贵族之家，这座城是他们权威与财富的象征。但是此时，他们不得不离开这一切，只因为他们在君位之争中站错了队。
乔伊斯走在最后。踏入空间通道的那一刻，他回望了一眼。时空漩涡将他转头的那一瞬短暂定格了，他变形的眼睛在黑幕上驻留了一会儿，一直望着这个养育了他的伟大城市。
……
一座尖塔上，奥丽薇亚负手而立，静静看着远处广场上那个硕大的圆形黑幕。
一个不满百岁，正值壮年的精灵男子坐在桌子前，一边在地图上推演着，一边对窗边的女精灵问道：“他会回来么？”
奥丽薇亚视线并没有离开圆幕，只是口中呢喃着：“或许会，或许不会。”
喜欢一切尽在掌握的精灵将军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皱了皱眉头，对女儿说道：“他不会是一个称职的军人。大君和你都错了，我们精灵一族并不需要他的支持。”
女精灵仍旧没有看她的父亲一眼，只是淡淡说道：“不，我们需要每一个精灵的支持。”她停了停，继续说道：“我们甚至需要每一个魔族的支持。”
精灵将军摇摇头道：“力量，从来都无关于数量。”
奥丽薇亚冷笑了声。“便依靠那改进的源火大阵么？或许它的力量能够与当年的光明神抗衡。但是已经五千年了，而我们对神界的发展一无所知。”
听了女儿的质疑，精灵将军抬起头来，面色严肃地说道：“你知道，大君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而我们军人，只需要服从就够了。”
女精灵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她加持了元素视觉的双眼中，正看见乔伊斯的那一次回望……
……
空间的扭曲，只在一瞬间。尽管乔伊斯的影像在黑色圆幕中停留了一段时间，但是对他本人来说，黑暗却只是一闪而过。
最初穿越空间的眩晕感过去之后，眼前的景物很快便清晰起来。乔伊斯摇摇头，让头脑回复了清明。他对空间穿越并不陌生，十几年前，他已经经历过了两次。
魔族的军队早已将这片乱石嶙峋的地带控制住了，乔伊斯对他们的军事素养很满意。他回过头去，想看一看人间界这边的空间之门。不过他并没有看到任何黑幕，他仿佛是凭空跳出来的。
不过，虽然他没有看到黑幕或者是扭曲的空间，却还是看到了一个让他足够惊讶的身影。
如果罗杰在场的话，一定比乔伊斯还要惊讶，因为那个披散着银色长发的精灵，正是三年前战死在爱维山上的米凯利斯——魔族的大皇子。
米凯利斯从容镇定。他张开双臂，向惊讶得合不拢嘴的乔伊斯说道：“欢迎来到人间界，我亲爱的弟弟。”
短暂的拥抱之后，米凯利斯一指灯火繁盛的埃泽萨城，向三万魔族说道：“今夜，我们于此城，尽享人间繁华！”
扩音魔法将米凯利斯的声音传遍静寂之门，群魔用自己的方式呼和着，回应着他们心中的指路人。
乔伊斯知道，三万魔族的命运，不再需要他来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