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勤王（三）

夜色很浓，只有迷蒙的第二月斜斜挂在天际。席琳握着长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静静地站在一个略略凸起的小土丘上，向埃泽萨城的方向看去。

罗杰轻哼了一声，在她的身边找了一个站立的位置。

“你以为，是我们打开了静寂之门的封印？”席琳对罗杰说道。今天的交谈，她感觉到了罗杰话语中的针对。姑娘虽然憨直了一些，但是却不傻。在以前，尽管罗杰总是跟她不对付，但是话语中满满的都是调侃。但是今天，她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的愤怒。

“所以，不是你们做的？”罗杰冷笑道。

席琳想了一下才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受命从那两只守护天使体内取得圣物，并不知道杀掉它们会不会令封印破开。”

罗杰抿了下嘴，没有再逼问什么，而是转换话题道：“我那敬爱的导师，号称雷霆之手的佩克·杜兰德。你对他了解多少？”

罗杰提到佩克，显然并不是为了唠家常。席琳沉默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杜兰德大人，对我来说，如师如父。”

席琳说得动情，但是罗杰却不领情，于是他撇嘴道：“如师如父？看起来那老头子在‘师’与‘父’两方面干得都不怎么样。”

席琳拇指一动，“永恒”略略出鞘，一道翠绿的光芒散溢出来，给暗夜增添了一抹妖冶的颜色。

如果是平时，罗杰会故意摆出一副害怕但却嘴硬的模样。不过此时，他没有这个心情。他只是“哼”了一声，冷冷说道：“你倒是挺维护那个老家伙。你知道，他将你扔给我，只是为了带萝莎琳德逃过教廷的监控么？”

“我知道。”席琳回答得很干脆。

罗杰略略有些诧异，不过他继续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对于出使维库王国这件事，他根本就没指望你能成功？他只是希望我可以将你拖住，从而能瞒过使者团几天，给他赢得时间？”

“我也知道。”席琳又点头。

罗杰的眉头皱了起来，满脸疑惑地说道：“那你还这么维护他？他个黑心老不死的凭什么？”

这一次，席琳并没有对罗杰的辱骂有什么反应。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却走了几步，抱膝坐在了一块草皮上。

“你知道么？”姑娘的声音传来，清清爽爽的，好像没有什么感情色彩。“你知道么？杜兰德大人还不到五十岁。”

听了席琳的话，罗杰愣了一下。佩克那满头白霜的模样，怎么看都在七十岁开外。强烈的反差让他立刻意识到，这里边的故事肯定不简单。于是他没有说话，而是在席琳身边找了个位置，也坐了下去，静静等着姑娘的下文。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天资卓绝的法师。而他与萝莎琳德的母亲，伊莎贝拉·凡尔纳女士是同年，也深爱着她。只是后来，凡纳尔女士却爱上了别人。为此，杜兰德大人万念俱灰，投身教廷，参与了教皇霓下的一个实验，在获得了强大神术以及亡灵魔法力量的同时，身体却迅速老去，以至于变成现在的白发苍苍的模样。”席琳轻声述说着佩克的历史。

“所以……老东西其实不老？”罗杰诧异道。他早就知道佩克与伊莎贝拉关系不简单，但却没想到他与教廷的关系，也能扯到萝莎母亲的身上。

席琳点点头，继续轻声说道：“杜兰德大人对凡尔纳女士一往情深，所以将她的女儿当做自己的女儿，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并不恨他什么。”

“所以，你明知道他在坑你，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罗杰抽动着脸上的肌肉问道。

“嗯……”席琳点点头。

“这……”罗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呲牙咧嘴了半天，最后挤出一句话道：“感情儿不是老家伙在坑我们俩，而是你们俩在合伙坑我啊！”

席琳没有说话，只是将脸埋在双膝之间。

罗杰看了看那姑娘，兀自叹了一口气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折腾来折腾去，他感觉自己才是那个傻瓜。

不过很快，罗杰的思绪便被佩克与伊莎贝拉的陈年往事给吸引了过去。他不由自主的回忆起三年前爱维山一战之前两个人的交谈。当时他懵懵懂懂，体味不出深意，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发现信息量还真是饱满啊！

“哎，你知道伊莎贝拉最后找的是魔族王子么？”罗杰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用手肘碰了碰坐在身边的姑娘问道。此刻，为绯闻所吸引，他因为静寂之门被打开的沉郁心情已经被排挤到识海的角落了。

席琳没有理睬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肩头略有些耸动。

“呃……”罗杰愣了一下。他不是个瞎子，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当然能分辨出，那姑娘正在……哭？

“哎，小婆娘，这是怎么了？”罗杰有些郁闷。他就见不得漂亮姑娘哭——当然，自己惹哭的除外。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席琳肩头的耸动更剧烈了，压抑不住的哭声也传了过来，把本就不明所以的罗杰搞得更加莫名其妙。

“哎……我操，这是咋了？”罗杰手足无措。他伸出手想搭在席琳肩头去安慰她一下，但是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搭上去。他怕姑娘回头给他一拳，把小命白白交代在这里……

席琳的哭声更响了，她的哽咽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她却仍旧想将哭声压制住。在一旁看着的罗杰终于忍不住了，于是把心一横，眼一闭，伸手将那姑娘搂在了怀中……

“哇……”席琳放声大哭……

罗杰眼睛闭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睁开。他感受了一下，身上的零件都还在，于是把心放了下来。

只要姑娘没有怨他轻薄，然后锤死他，那么就一切都好办……

“唉我说小婆娘，不就是被一个怪老头给抛弃了么？至于哭成这样？你可是堂堂剑圣啊……”罗杰拍着席琳的后背说道。

他知道佩克与席琳的关系，当年孤单一人的席琳可是将佩克当做父亲来看待的，所以他以为席琳伤心是因为老家伙把萝莎琳德当做女儿，而不是她。

席琳不说话，只是一直哭。

罗杰感觉更尴尬了。他从来不会介意去开导一个漂亮姑娘，然后顺便收获点什么，但是他却对开导一个有能力拍死自己的姑娘不怎么热衷。毕竟，嚎啕大哭的姑娘肯定不愿意去讲理，万一她闲自己聒噪怎么办？

于是罗杰决定不再说话了，只是任凭席琳在自己怀中宣泄情绪……

很久，姑娘的情绪才平复过来。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的罗杰略微伸了伸有些发麻的左腿，轻抚了下席琳披散下来的银灰长发，小心翼翼地问道：“感觉好些了么？”

席琳略微点了下头，哭腔中夹杂着一股令罗杰感觉浑身发凉的冷意……

“那两个守护天使，守护的本就是静寂之门的封印……”姑娘说。

罗杰愣了下，他感觉到怀中女人的身体变得柔软，仿佛力气正在被抽离一样。不过他却没有在意这些，他的大部分心神，都落在了姑娘的那句话上……

又过了好久，浑身僵硬的罗杰忽然笑了下，然后摇了摇头。他抱紧女人的左手上圣力汹涌，将来自本源之海的纯粹源力灌注到席琳的身体之中。

“小婆娘啊……”罗杰说：“你哭，是因为你最尊重，最亲近的人，却做了与你理想背道而驰的事么？”

席琳没有说话，只是软软地靠在罗杰怀里，双眼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她没有再哭，但是也没有什么表情，仿佛精神早已涣散一般。圣力灌注在她体内，她千锤百炼的身体正尽责地将它们转换成她的力量，只是这一切都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活力。

席琳的样子，让罗杰忽然感觉有些心疼，他先前因为怀疑而产生的愤懑也很快消散。相反，一股怜惜之意从心底升了起来……

他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一边搬运着源力，一边劝解道：“不过，你说不定误解了那个老家伙。开启一个连接广阔空间的通道，并不是破除了封印便可以了。破除封印之后，一个强力的魔法阵或者神术阵不可或缺。而那个级别的魔法阵不是老家伙一个人能做到的。

“所以，总的说来，打开静寂之门的主谋们的实力必定远远高于那个老头子。就算你们不干掉那两个守护天使，拿走圣物，主谋也有足够的实力干掉它们。所以，你将责任都归在老东西的头上，是有失公允的。”

席琳的身体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抹了下眼角，轻轻说道：“可是，他……也可能是知情的。”

“是啊，老东西可能是知情的。但是，也有可能，老东西是不知情的。他只是想取走那两件圣物，却根本没有想到有人会随后打开静寂之门。我想，你帮老东西干掉守护天使的时候，也不认为有人会打开那扇门吧？”罗杰劝说道。

“可是，我们终究是有责任的……”姑娘尽管哭得稀里哗啦，正义感却依旧爆棚。

“当然。”罗杰微笑着说：“当然，你们是有责任的。不仅仅你有责任，我也有责任，雷蒙德也有责任，苍狼团也有责任，甚至整个大陆，所有智慧种族都有责任。面对魔族，已经不是追究个人责任的时候了。更确切地说，现在是解决问题的时候，而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可是……我们终究……”

“是的是的，所以为了你的责任，你现在需要尽快恢复实力。你要将流窜在人间的魔族都杀光；你要找到老东西，搞清楚他干掉两个守护天使的最终目的；你还要找到打开静寂之门的主谋，然后用你的剑将他刺出一百个窟窿。要是你不解气，可以你一边刺，我一边治疗，保证他身上被刺了一万个窟窿还活着。这样安排，你觉得合适么？”

“……”此时席琳的心情并不适合开玩笑。

罗杰笑笑，壮着胆子伸出右手，从席琳的脸颊上拭去了刚刚又滚落下来的泪珠。

姑娘没有动作，于是罗杰放下心来，继续说道：“不过，今天，你还应该记住一个教训。那就是永远不要将你的期待，或者你的理想，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为什么不？”席琳问。

“因为人总会犯错。”罗杰说：“你总不会希望自己的寄托跟随者别人的错误烟消云散吧？”

席琳沉默了一下，却问道：“犯错的人，知道他们在犯错么？”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吧……”罗杰回答。这是个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那么你会犯错么？”姑娘追问。

罗杰的手抖了一下，不太拿得准席琳这么问的意图，于是他垂下不怎么规矩的右手，然后才回答道：“我当然会犯错了，我又不是圣人。甚至说，圣人都犯过错。”

“那么，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你错了呢？”席琳继续问。

听了姑娘的话，罗杰松了一口气。在心中为自己的小心翼翼自嘲了下，他才说道：“谁说让你相信我了。我也是个人，当然也不能相信。你要信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力量，一个是道理。”

“力量、道理……”席琳在口中念叨着罗杰的话。

“嗯。力量保证你需要打人的时候，能打得过；道理保证你知道该去打谁。”罗杰解释道。

“……”

“力量你自然知道是什么。而道理嘛，就只能靠你自己去寻找了。”罗杰继续说道：“明白道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要求你多听，多看，多想。而且你不能提前代入你的主观臆断去听，去看，去想。你要学会用神一样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去分析这个世界。”

“你这是亵渎。”

“你看你看，你又将自己代入‘教廷圣女’的角色来看待我了。”罗杰笑道：“为什么我说‘用神一样的视角看世界’是种亵渎？你怎么知道神不希望我们这样做？”

“……”席琳不愿意与罗杰辩论，一点都不愿意。

“如果让我说……”罗杰略有些得意地说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却又都是理所当然的。以后，不论你想肯定什么，或者想否定什么，都多想想这句话。”

……

翌日清晨，七百人整装待发。雷蒙德手中长刀一指，这支维库族与人类组成的小小联军便向勒特盐湖的方向进发了。

他们抱着不同的目的，但是刀锋都指向通过静寂之门的魔族。

席琳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她一头银灰色的长发隐藏在兜帽之下。罗杰看不到她的面孔，但是他觉得那姑娘的步伐似乎很坚定。

“席琳伤势痊愈了么？”雷蒙德收了长刀，凑近了低头小声问道。在罗杰面前，他没必要做出一副英明统帅的架势。

“再砍死两个神意刀都没问题。”罗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