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前路（三）
那个看起来不是很彪悍的维库族老者放下手中文件，示意卫兵解开罗杰与蒙莉莎身上的绳索，这才皱着眉头问道：“神眷者阁下，你在王庭之前打伤守卫，意欲何为？”
罗杰打量了下这个胡子白了一半的野蛮人，没有立即回答，却用圣疗术治疗起被绳索勒得红肿的手腕。
老者看着罗杰的动作，很耐心地等待着。他跟那个粗鄙的卫队长不同，很知道“神眷者”这三个字的分量，所以并没有将罗杰看成小角色。
将身上点点瘀伤回复了，罗杰还很贴心地检查了下蒙莉莎的手腕，才向那个老者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与维库之主商谈。但是你们的守卫却不为我通报，我只好将事情弄大一点儿，来吸引你们的目光喽。”
老者微不可查地笑了下，没有继续在守卫这件事上纠缠，很直接地问道：“那么，不知神眷者阁下有什么事要与王主商谈？可否与我陈说一二，以便向上通传？”
罗杰闻言，仔细打量了下老者，似乎有些犹豫的样子。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老丈你知不知道大先知？”
罗杰“老丈”一词刚出口，上首那老者眉头就跟着抖了一下。不过他一把年岁，虽然心中有些不舒服，倒也不很在意小辈的故意挑衅，他更关心的是对方的目的。
“我知道。”老者不动声色地回答：“神眷者阁下提到大先知，却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跟他聊聊。”罗杰轻描淡写地说道。
老者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对他来说，大先知的地位不下于国主，眼前这个人类对其毫无尊重，无疑触犯了他心中的某些禁忌。
说起来，上次北方教廷圣女受邀拜见大先知的事儿，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罗杰陪同圣女一起进了圣地——不过那并不代表罗杰有资格再入圣地。大先知守护维库王国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月了，历代国主都对其尊重有加，岂是一个人类想见就能见到的？
“阁下想见大先知，又是为了什么？”老者忍着怒气，追问了一句。
罗杰听了这话，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意味。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四处看了看，想找把椅子坐着说话。不过看起来这是老者办公、而不是会客的地方，除了老者屁股下的那把椅子，他唯一的选择是坐在那堆满文件的桌子上。
罗杰对这种待遇很不满，于是他嘴角又添了一点嘲讽的味道，语气不屑地说道：“你问我为了什么？我敢说，你敢听么？”
“哼！”老者重重哼了一声。罗杰一再挑衅，即便他再有涵养也有些忍不住了。此刻，他也没心情再跟罗杰废话……
“后生，维库王国不是你撒野的地方！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想想你要说的话！”老者怒道。
面对老者的怒气，罗杰一脸的无所谓。他背起双手，在桌前踱了两步，嬉笑着应道：“哦？这真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老者不说话，但是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哦，那好吧。”罗杰现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然后双臂交叠，趴在足有他胸口高的木桌上，缓缓说道：“教皇霓下说，你们的大先知，是魔族余孽。”
“混账！”老者闻言大怒，硕大的巴掌“砰”的一声砸在木桌上，把罗杰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甚至就连他支撑在桌面上的双臂也往上一弹，把下巴磕得生疼……
老者一声大吼，惊动了门外的警卫。两个野蛮人大汉拎着战锤撞门而入，一副要把罗杰砸扁的架势。
罗杰却不在乎。他重新站直身子，转头向身后瞥了一眼，质问道：“老丈，你说的混账，指的是凡间牧羊人、《圣典》唯一解经者、我们最为尊崇的神之唇舌，教皇霓下么？你们维库族的信仰刚刚恢复自主，就这么有底气了？”
罗杰的大帽子很有威慑力，甚至让两个卫兵的表情都有些凝滞。老者眼中怒火一闪，却又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他之前本能地对罗杰这个人类的恶毒指控呵斥出口，现在却已经意识到不妥了。毕竟，罗杰代表的不是他自己，甚至都不是教廷。
站在神眷者背后的，那是神……
“万神殿打算针对大先知？”这是第一个出现在老者脑海中的念头。
野蛮人比人类长寿，平均年龄大概是人类的两倍。罗杰眼前的老者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岁了。一百多年前，万神殿仍旧悬挂在月空中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人。
那个年代，神眷者的地位不亚于各国国主，甚至即便是维库之主，见到神眷者也要先行行礼。虽然名义上是向众神表示谦卑，但是代替众神受礼的，毕竟是神眷者啊。
老者还依稀记得当年神眷者的威能。只是这一百多年来教廷式微，他有些习惯凡间政权压制神权的感觉了，所以才会下意识喝叱出声。要是换作一百年前，再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
老者的怒气瞬间被一股寒意代替。他以为自己已经给足了罗杰面子，但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给的面子还远远不够……
铁青着脸的老者斥退了卫兵，对罗杰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几分：“神眷者阁下，事关维库族的国本，这件事，没有证据的话，可不能随便说啊……”
老者这话，似乎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但是罗杰显然不准备给他这样的机会，所以冷笑道：“证据啊，虽然不是铁证，但是肯定已经有了啊，要不然我来这里做什么？不过，你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证据么？”
老者一怔。
“我想知道么？我当然不想知道啊……”老者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很是无奈。魔族是《圣典》中罪恶的化身，是凡间种族的共敌。如果维库王国供奉的大先知真是魔族余孽……这种事，谁愿意掺和？
“咳咳……”老者干咳了两声，起身对罗杰行礼道：“神眷者阁下还请稍歇，我这就去请示国主。”
罗杰轻轻一笑，摆了摆手，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可是将姿态给做足了……
……
一间暗室中，正在等待维库之主的罗杰坐在宽大的椅子中，高高地翘起二郎腿，很悠闲的样子。
蒙莉莎看着姿态张扬的罗杰，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靠在他耳边轻声问道：“罗杰啊，你这样借着教廷的名义，会不会有麻烦哦？”
罗杰转头看了眼神态有些紧张的蒙莉莎，笑了下。不过有些话，并不适合在维库族的地盘说，所以他含糊答道：“不要忘记，神眷者与教廷秉承的是谁的意志。”
蒙莉莎想起之前与罗杰的对话，尤其是罗杰那句“神不在乎”，一时间有些荒谬的感觉。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神眷者”会如此漠视神与教廷的权威。
在她眼中，罗杰就像一团沐浴在圣光之中的黑暗。光与暗本来格格不入，但是在罗杰这里，二者相处得分外融洽，以至于罗杰可以随时绽放出无尽光芒，只为了达成他那阴暗的目的……
女剑士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直起身来，静静地站在罗杰身边。
罗杰却有些意犹未尽。“扯教廷虎皮”这件事不适合拿出来说道，罗杰便改换话题道：“蒙莉莎啊，你知道么，我成为神眷者已经快一年了，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这个称号的含义。”
蒙莉莎没有回答。
罗杰自嘲似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临行前，恩岚对我说：‘你不再是个小流氓了，你的靠山超越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力量。你要意识到你靠山的可怕，同样要明白你可以凭借这靠山做多大的事。’于是我问他能做多大的事。你猜他怎么说？”
罗杰微笑着，没有等蒙莉莎回答，直接给出了答案：“他说，在人间界，没有什么事做不到。”
蒙莉莎的眼睛眨了几眨，带着点调侃意味地说道：“小心太过猖狂，被打死啊。”
罗杰摆摆手。他当然知道恩岚并不是让他像疯子一样到处招惹是非，而是要让他将眼界放开、放远。
为神所眷顾，并不仅仅意味着他能够连通源海，拥有无尽的源力补充而战斗力大增，更意味着他的行为是为神所许可，所支持的。他是众神在人间界的代言者。所以，他的所思所想，都要以神的视角为基础……
所以，他敢于在维库王庭大门前打伤对方的卫士，敢于对身居高位的维库老者不屑一顾，敢于在维库族面前扯教廷的虎皮……
毕竟，对神来说，这些不过是屁大点儿的事儿嘛！
不过罗杰知道蒙莉莎是在为自己着想，没必要去争辩个是非对错，所以只是摆了摆手，并没有再说什么。
暗室中回复了安静。不过没多久，厚重的石门划动声响起，罗杰熟悉的那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带着两个侍卫迈步走了进来。
从椅子上跳下来，罗杰郑重行礼道：“罗杰·克里兹曼，见过维库国主！”
老者还礼，面上表情有点儿丰富。他回道：“也见过神眷者，克里兹曼先生。”说着话，他上下打量起罗杰来，眼神中有些好奇的意味。
对维库王来说，他虽然知道罗杰这个神眷者的存在，但唯一的印象是他被圣女掐着脖子按在桌上的狼狈样子。没想到两个月之后，这小子就以分庭抗礼之势又跑来达尔比城了，还抛出“大先知是魔族余孽”这个听起来很有些惊世骇俗的论调……
“他想要做什么？”维库王好奇地想着。
身处暗室，大家当然就不再顾及那些繁文缛节了。宾主落座，维库王向罗杰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问道：“罗杰小友此次前来，究竟所谓何事？”
罗杰回道：“教皇霓下怀疑贵国大先知是魔族余孽，所以让我来找大先知谈谈，确认一下。”
维库之主点点头，轻笑道：“罗杰小友揭露了他的身份，还敢跟他见面？就不怕他恼羞成怒，对小友不利？”
罗杰不惊讶于维库王的平静，毕竟对方肯定得到了那个老者的报告，所以他也只是淡淡说道：“教皇霓下并没有兵临城下，说明他还是愿意与大先知、国主先谈谈的。我只是个小小的牧师，杀了我，对大先知没有什么好处，却少了一个沟通的纽带，也平白招惹了教皇霓下的怒火。相信以大先知的睿智，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所以我敢来……”
罗杰说话的时候，维库王一直微笑着看着他，满眼的意味深长。待罗杰有些毅然决然地说出“我敢来”之后，他似乎有些压制不住笑意，闷闷咳了一声，然后从侍卫手中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随后维库王摆摆手，示意罗杰不要被自己干扰，请继续说……
老国王的表现让罗杰感觉莫名其妙，他有些尴尬地皱了皱眉头，住了口。
“就这些？”维库王笑问道。
罗杰点点头。
“啊……罗杰小友……”维库王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道：“大先知，如你所说，确实是魔族余孽……”
说完这句话，老国王抿了一口清茶，不再看罗杰的面孔，又补充道：“并且，你们的教皇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仅仅他知道，你们的皇帝也知道，阿迪娜帝国的加里一家也知道，南方的教宗也知道。”
然后，他似乎觉得这些打击对罗杰来说还不够，又指了指头上，继续说道：“就连天上的众神，也是知道的。”
“啊……啊？什么？！”罗杰差点惊掉了下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维库王的回答，不在剧本上啊！
“所以啊，小友代表的，应该不是你们的教皇……”老国王补上了最后一击，对罗杰笑意盈盈地问道：“所以我倒是很好奇，小友又是凭借什么猜到了大先知的真实身份呢？”
“……”
沉默，令人焦躁的沉默……
罗杰感觉这辈子的人都一下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