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前路（四）
此刻，坐在维库王对面的罗杰面红耳赤，脑中轰鸣，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挽回局面。他使劲闭了闭眼，就好像要将尴尬全都驱散似的……
罗杰被维库王的话震慑住的时候，蒙莉莎却紧张了起来。假借教廷的谎言被揭穿了，她不知道身为一国之主的维库王会怎么对待他们……
女剑士抬眼看了看站在老国王身后的侍卫，眼神中带上了一丝警戒。
两个侍卫捕捉到了蒙莉莎目光的异变。他们彼此看了一眼，其中一人骤然勃发出一股气势。蒙莉莎目光一黯，心中刚刚升起的一点躁动想法便沉寂了下去。那个野蛮人的斗气无匹强横，似乎离圣域已经不远，就是三个她联手也不是对手……
维库王说完这些话，并没有什么其它举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罗杰，就好像在看一出别有滋味的默剧。
罗杰不知道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只是闭着双眼，感受着脑海中的翻腾，许久之后，他终于能够深吸一口气，将情绪重新平复下来，然后睁开了双眼……
“国主说笑了。”罗杰最后开口道：“光明教廷与魔族势不两立，如果霓下已经知道了大先知的真实身份，必然有所举动。”
罗杰的话落在老国王耳中，让他的双眼眯缝了起来。他又盯着罗杰看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罗杰小友，我并非对你言语欺诈。大先知的身份，对我们来说，并不是秘密。”
罗杰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他努力微笑着，向维库王说道：“国主，教皇霓下领导着世间亿万教徒。所以，他不会知道魔族的存在却无动于衷……”停了停，罗杰又强调到：“是的，他不会这么做，他也不可以这么做！”
他在“可以”一词上加重了语气。
罗杰的话，让维库王收敛起了笑意。他微微偏了下脑袋，看了会儿努力维持镇定的罗杰，好像要看透罗杰心中所想一般。而罗杰的目光也没有回避，也没有挑战的意味，很平静地与他面前的国主对视。
少顷，维库王笑了下，逼视的目光软了下来。他重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对罗杰说道：“那么，罗杰小友，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我觉得……”罗杰斟酌着语言，回答道：“大先知殚精竭虑守护维库一族，不可能是无恶不作的魔族。所以，身为代行神恩的神眷者，我有必要与大先知谈谈，确定他的身份。届时，谣言不攻自破。”
维库王的眼神又玩味起来，因为他也没有想过，一个神眷者能够像罗杰一样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神眷者就不要脸了么？这让他对罗杰的兴趣更浓了些。
“所以，你还是要见大先知？”他问道。
罗杰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三万魔族打破静寂之门的封印来到了人间界。”罗杰回答。
“你在为谁做事？”
“……”罗杰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咬着牙很不要脸地说道：“凡间万族。”
罗杰知道自己讲了个笑话，但是维库王并没有笑。
他摇了摇头，没有立即回话，心思却活动了起来。在来密室之前，他粗略看过罗杰的资料，但是那些资料很不全面，只有罗杰的一些生平，以及少量他与萨维德拉家关系的记录。可是维库王并不觉得区区一个萨氏能够支撑罗杰调查大先知的身份，所以他特意来见这个意外出现在自己视野之中的年轻人，借以推测究竟是谁站在他身后。
不过看起来，这个年轻的神眷者并不想透露这些……
维库之主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两大帝国陷入战争漩涡，魔族与静寂之门有了异动，北方高山矮人与亡灵法师也不安宁，这些事搅合在一起，已经让他疲于应付了。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对大先知身世感兴趣的不明势力……
“多事之秋啊……”维库王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后对罗杰说道：“可以，我可以安排你见大先知。”
罗杰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维库王的决定。他站起身来，向对面的老者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国主。”
维库王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一个侍卫走上前来，为罗杰推开了密室的石门。他带着罗杰走过昏暗的过道，直到视野中出现阳光，才行了一礼，悄然退去。
蒙莉莎看到眼前敞开的厚重木门，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了些。她没有紧随罗杰，而是停住脚步，在罗杰身后问道：“我没有问你为什么来维库王国，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做什么我们处理不了的事。但却没想到，你要做的事有这么大……”
罗杰停下脚步，又听见身后的女剑士继续问道：“你为什么要将我带在身边，让我听见、看见你要做的事？”
罗杰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圆圆脸蛋的剑士蹙着眉头，有些可爱，虽然目光太过锐利了一些。
“如果我说，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想做些对你有利的事，你会相信么？”罗杰说道。
“罗杰啊，你知道我是认真的。你不应该用这种话来应付我。”蒙莉莎轻摇着脑袋，对罗杰的答复很不认可。
罗杰嘴角抽动了下，然后自嘲似的笑了笑。他向回走了几步，站在了蒙莉莎对面。
“恩岚的父亲曾经做过魔法部的部长。最近，他说，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一些他看不明白的事。”罗杰看着蒙莉莎的眼睛说道：“他担心在今后的几年，我们会迎来一个乱世，所以他想做一些事。如果乱世真的来了，他希望他现在所做的事，能成为恩岚在乱世存身的资本。”
蒙莉莎略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乱世？”
“我也不知道。”罗杰耸耸肩说：“我的导师也提到过‘乱世’这个词，却不愿意向我解释详情。”
“可是，就算是乱世，与你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蒙莉莎一时无法接受罗杰抛出来的概念。
“乱世哦……与我们每个人都相关，与我们做的每件事都相关。”他摇着头回道。
“罗杰，我说过……”女剑士不悦。
“不，蒙莉莎，我不是在敷衍你。”罗杰说道：“事情都是纠缠在一起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以至于无法分割彼此。”停了下，他继续解释道：“老萨维德拉制定了很多计划。这个计划中有你，有我，有红龙团，还有很多我也不知道的人或事。这就是为什么你、我会来这里，为什么我要见大先知，以及为什么维库之主允许我见大先知。”
蒙莉莎沉默着，显然罗杰说得还是太模糊了。
“唉……”罗杰叹了口气，说道：“在过去的这一个多月，我与恩岚谈了很多。他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萨氏与布鲁克家的信息与我分享，让我理解这两个大家族、这个帝国、乃至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他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让我更明白这个世界的走向，以便在可能的乱世中活下来，并且成长起来，最终成为他的得力帮手。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双赢的结果，我没有理由拒绝……”
说到这里，罗杰停了下来，看着蒙莉莎的眼睛说道：“现在，我同样想与你分享。如果真有乱世，我希望你我能够守望相助，这也是我们之间的双赢局面。”顿了下，他又郑重其事地总结道：“所以，我让你看到我正在做的事。这个回答，你可以接受么？”
罗杰说完话，便目不转睛地盯着蒙莉莎看着，直到将姑娘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转过头去，带着点嗔意地说道：“罗杰哦，没想到你说话还是蛮有蛊惑力的。”
罗杰耸耸肩，不置可否，不过终于将目光转到了别处。
蒙莉莎回过头来，又问道：“那么为了那个……有可能来的乱世，你们都在做些什么？”
“搜集信息，培养实力。”罗杰简单地答了一句，然后示意蒙莉莎跟他一起，先回到住处再说。
“哦……”蒙莉莎应了一句，与罗杰肩并肩走在一起，然后又问道：“不过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骗我呢？你主要是怕没人保护，所以才想将我拖在身边吧？”
“……”罗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纠结了一会儿，最后敷衍道：“互惠互利，互惠互利……”
“那么，那个乱世，你是骗我的么？”
“这个真没有……”罗杰有些无奈……
“这个真没有，那么之前就是真有了？”蒙莉莎歪着脑袋问。
“……”
罗杰从来没有见过女剑士用这种神态说话，以至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蒙莉莎便“哼”了一声，以得胜的姿态“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将罗杰扔在了身后。
罗杰耸耸肩撇撇嘴，心说这姑娘今天有些不正常啊。不过他心中还在盘算着与大先知见面的章程，却也没将蒙莉莎的反常放在心中。
……
罗杰去温习恩岚与他拟定的剧本的时候，蒙莉莎已经回到了房间。此时，女剑士一脸肃然，完全没有了之前带着些许轻佻的小女人气息。
说起来，蒙莉莎虽然不是内森一样的天之骄子，却也不是个普通人，否则也不会被剑圣看上眼，收为弟子。所以，在罗杰吐出“乱世”二字的时候，她便知道事情不会简单，而当罗杰提出“守望相助”的时候，敏锐如她，实际已经相信了罗杰的说辞。
她后来似娇作嗔，实际上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波澜，以及平复二人之间骤起的尴尬气氛而已。
现在的蒙莉莎连轻甲都没有解开，左手还握在长剑的剑鞘上，便已经陷入了思索。
其实认真说起来，她早已经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了，而这种变化始于她的导师。
大概两个月前，剑圣奥布莱恩忽然令刚刚破境的内森·连恩出关，让他门下的众弟子都大吃一惊。所有人都知道，剑圣对他那个天才徒弟爱护有加，完全没有理由让他在境界不稳的时候出战。但是剑圣下了这个命令，而很快，奥布莱恩本人也消失在门人的视野之中了。
这个时候，蒙莉莎以及她的同门还没多想。但是当他们抵达赛尔城，知道自己即将作为一个什么“红龙佣兵团”的主要战力去袭扰阿迪娜后方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了。毕竟，如果只是为了磨练众人的剑技，完全没必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啊！
更何况，前魔法部长的独生子也在这个佣兵团中？他老人家脑袋糊涂了，让儿子以身犯险？虽然恩岚那家伙几次差点死掉，但都是意外。这一次，可是主动把他往危险中送啊！
“一定发生了什么！”这就是蒙莉莎的想法。只是，奥布莱恩什么都没有解释。或许，剑圣门下，也只有内森知道细节吧。
所以，当罗杰直面维库王，然后在她面前说出“乱世”二字的时候，蒙莉莎没有任何怀疑。有的，只是恍然大悟。
虽然她仍旧不清楚那些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是她却知道了那些大人物在为了什么而做计划。
而现在，她也知道了，罗杰身为神眷者，也是策划者之一。
蒙莉莎很感谢罗杰能够将她也拉入“知情者”这个小圈子。但是她同样知道，她与罗杰之间，“感激涕零”并不是合适的表达方式。所以，她借用了“娇嗔”这种方式，很平稳地过度了话题，消除了两个人之间不必要的尴尬。
只是，话题容易过度，尴尬容易消除，但是“乱世”这两个字，却仍旧沉甸甸地落在她心中。
什么是乱世？蒙莉莎不曾经历过。近几十年来，埃尔斯特帝国的国力蒸蒸日上，她生于太平，长于太平，除了练剑的时候有过一些小挫折，她这并不算长的一生可谓顺风顺水。虽然剑圣奥布莱恩从未放松过门下的文史教育，但是隔着书本，历史其实早就退化成了故事……
“民不聊生”、“饿殍遍野”、“骨肉相食”……如此残忍的字眼，也不过是昏黄纸张上的几缕墨迹而已。
然而，蒙莉莎虽然体会不到乱世到底会有多凄惨，但聪慧如她，却能从导师以及老萨维德拉的反应中推断出来一些端倪——如果他们这种地位的人都不得不尽心竭力为仅仅“可能到来”的乱世做准备，那么这个“乱世”就不是她这种小人物能够承担的。
女剑士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谁都有亲朋故旧，她蒙莉莎自然也不例外。她或者能够依仗自己的战斗力在乱世中挣得存身之所，但是她是否有能力保护父母亲族？如果真有天下大乱的那么一天，她应该何去何从？
眉头皱得更紧了，因为她知道，除了导师为她设计好的路线，她哪也去不了。奥布莱恩是一条大船，她是船上的一名船员。
她知道自己不能跳船。
然而，如果有一天，奥布莱恩这条船即将沉没，她是否还可以逃到另一条船上？
现在，女剑士很理解罗杰了。理解了一向很怕事儿的他为什么愿意为萨氏做事，理解了他为什么将她牵扯到魔族事件中，然后提出了“守望相助”这个建议。他也知道自己下不了船，他也在考虑，如果船翻了，在无尽的风浪之中，是否会有个人拉他一把。
蒙莉莎摇了摇头，然后在硕大的木桌上摊开一张纸。用舌头舔了舔笔尖，女剑士轻轻落笔，在洁白的信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既然如此，那就多找几个能够“守望相助”的人吧。未雨绸缪，总不是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