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神国（三）

罗杰一时无言以对，只好认输道：“好好好，不说这个了。那你们猜到了什么？”

恩岚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挂钟，似乎没了继续说下去的意愿。罗杰只好赔笑上前，给他杯中重新续满了淡酒。

恩岚在杯口抿了一下，向罗杰挑了挑眉毛，这才继续说道：“你了解大帝崛起的历史吧？”

罗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忽然从三世转到大帝身上，但是也没好意思再打岔，只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大帝的故事简直是家喻户晓，而对罗杰来说，不论是传奇故事，还是历史事实，他都了解不少。

于是恩岚继续说道：“大帝年轻的时候是个混迹勾栏酒肆的游侠，赚点钱就花天酒地，斗鸡走狗，没钱了就幕天席地，偷鸡摸狗。然而有一天，他就像开了窍一样，趁着加里皇朝权力交接的空窗期忽然崛起，迅速平定北境大大小小十余王国……

“在此期间，他四处借力，在各大势力间游刃有余，利用他们之间的复杂关系来牵制彼此，最终不仅跳出了诸方围猎，甚至还在北方开辟了自己的基业。你说，他是凭借什么从一个不学无术的游侠，变成一个深谙时势的智者，然后将半个世界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

罗杰耸耸肩说：“他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人人都这么说。”

恩岚摇头笑道：“彼得大帝崛起之时，并不是群雄并起的乱世，而是经历了加里一世的横扫寰宇、各方势力已经安然扎根的治世。若想凭一己之力撬动早已稳定的势力板块，除了需要细致入微的洞察力，还需要对巨量信息的分析能力——这个可以用天才来解释。

“但信息的获取、吸收以及融会贯通，需要的不仅仅是洞察力，还需要庞大的信息搜集网络以及时间的沉淀。而大帝最缺的就是时间与经营。”

对恩岚的话，罗杰几乎不需要想便能回答，因为这几乎是世人公认的答案。“大帝三十四岁的时候才崭露头角，你不会以为他之前的几十年都白活了吧？算他二十岁才开始积累，也足有十四年时间来‘厚积薄发’。他的放浪形骸，不过是掩饰惊人天赋的假象而已。”

“不。”恩岚伸出食指，在罗杰眼前摆动着说道：“他没什么厚积薄发，也没什么积累。他之前的三十年，确实就是白活了。我们详细分析了大帝早年的所有资料，得出了这个结论。他的骤然改变，是在三十一岁的时候。”

罗杰诧异地歪了歪脑袋，看着恩岚问：“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就算大帝的骤然崛起很可疑，那跟三世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在推测三世对阿肯色平原如此垂涎的因由。”

“所以你们觉得，大帝的崛起，是因为阿肯色平原上的某件东西——三世对其志在必得，不管付出什么代价？而不是三世宣扬的‘阿肯色平原乃是彼得家族的源起之地’？”

恩岚抚掌而笑：“正确！”

“那……三世想要的，是什么？”罗杰的兴致被提了起来。

“我们……当然不知道。”恩岚嘿嘿一笑，很不负责任地说道。

“我……”罗杰一下子被噎得说不出来话。不过他吐出一口卡在喉咙中的浊气，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毕竟，恩岚早就说过他们是在“猜测”，事实究竟是什么，还需要多方求证。

所以他没在乎恩岚有意的调侃，转而问道：“那你们有什么想法？”

恩岚看了罗杰一眼，笑了一下，没再继续开玩笑，而是解释道：“虽然我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那并不是一件普通‘物品’，而是跟一大片领地有关。否则三世也不会劳师动众，一心要将整个平原吞并。我们认为，那是一种依托于阿肯色平原存在的超凡之力……”

“超凡之力？你是说来自于众神的力量？”罗杰惊讶地打断恩岚道：“不过那时候第三月已经不见了，众神销声匿迹，人间界也没有神迹了。”

“乔伊斯说过，众神除非选择陨落，否则是离不开我们这个世界的。”恩岚回答道：“所以，众神一直存在，只是我们不知道祂们所在的地方而已。”

“你相信乔伊斯？”

“他有他作为魔族的立场，所以我们不可能完全相信他。不过，他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一个从来没有被人类认真考虑过的角度，例如众神与人类之间的关系。这对我们这些思维已经被固化了的人类来说，极具价值。他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但是我们会去鉴别，然后借鉴。”

“所以，鉴别的结果就是，众神从未离开过我们的世界？”

“是也不是。”恩岚再次这样回答，然后将杯中酒饮尽。他的神色严肃了起来，不复最初那嬉笑的模样。

随即，恩岚将罗杰的酒杯也续满，然后靠在椅背上，解释道：“其实众神到底有没有离开我们的世界，取决于我们对‘离开’这个词的定义。一百多年了，再没有神迹出现，那我们便可以认为神离开了。就算众神藏于人间界某个不为所知的空间，但对我们来说，祂们的存在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们可以认为祂们离开了。”

罗杰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恩岚是在玩一些语言与逻辑上的游戏，不过以他们二人彼此了解的程度，他更知道对方是在用这种正确的废话引起一个判断，所以并没有打断恩岚。

果然，恩岚停了停，便继续说道：“但是对某些人来说，神确实没有离开。而彼得大帝，很可能就是‘某些人’中的一个。彼得大帝至少从这个‘超凡之力’之中获得了两样东西。

“其一，是个人能力匪夷所思的提升。这种提升不仅仅局限在天赋上，同时也涉及到了知识与信息的积累。换句话说，他直接获得了信息与知识，并且获得了分析信息与消化知识的能力……”

“这不可能！”罗杰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可能？”恩岚反问。

“因为……”罗杰张口欲言，但却硬生生将后文咽了下去。他本来想用魔法师的理论来解释思维，解释记忆，解释灵魂本源的流动与信息解析，进而解释直接灌输信息与知识的荒谬性。然而在出口之时，他已经意识到，恩岚是在谈论“超凡之力”，来自众神的力量……

神塑造灵魂，掌控灵魂，修葺灵魂。对神而言，人类的灵魂，不过是他们制造的艺术品。对神而言，至少在人类灵魂方面，没有什么不可能。

恩岚看到罗杰终于清醒认识了他们正在谈论的对象，轻笑了下，然后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说道：“只是，不知道被超凡之力改造过的彼得，还是不是原来那个斗鸡走狗的彼得了。”

罗杰沉默。

恩岚没有等待罗杰，只是喝了一口淡酒，继续说道：“至于第二样‘东西’，则是一直守护在彼得大帝身边的几位核心人物。他们出身平凡，过往简单，然而一露面，便展现了无可匹敌的强大战力或者无与伦比的学识。他们都对大帝忠心耿耿，他们护佑大帝纵横北疆，他们帮助大帝开创了一套全新的魔法体系，而且……他们都没有留下子嗣……”

恩岚的这番描述很有针对性，所以，已经得到提示的罗杰很容易便顺着他的描述猜测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很可能是天使——真正来自神国的天使，而不是教廷创造的那种冒牌货？”

恩岚微笑点头，认可了罗杰的判断。

“所以，三世是因为那所谓的‘超凡之力’才对阿肯色平原志在必得？”罗杰继续问道。

“这是我们的猜测。一个尽管匪夷所思，但却能让各种信息不再彼此矛盾的猜测。”

罗杰皱起了眉头，很踌躇地接到：“可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就算《圣典》都没有描述过这么夸张的神迹。神眷顾人类，但却从没有直接改造、增强过人类；天使会来人间界执行神的意志，但却从来没有附庸于某个人类。更何况，这件事还发生在万神殿消失之后……”

“或许，正因为众神不再眷顾全体人类，所以才将恩宠集中在彼得大帝一个人身上了？”恩岚很不走心地回答罗杰道。

“你们真相信这个猜测？”

恩岚看着罗杰认真的表情，忽然噗嗤一笑，转过头去，一边抿着杯中淡酒一边说道：“都说是个猜测了，当然不可能完全相信。不过总有几分可能性的，你不是提到，大先知要杀你的时候，晨星女神的分身保护了你吗？就连你都能得到一位神的分身，凭什么彼得大帝不会得到更多眷顾？”

“那能一样么？我这女神的分身来自马格斯，以他的虔诚，得到女神保护很名正言顺。但是大帝……他可是一直奉行皇权至上的原则，全力驱赶神权的。”罗杰撇嘴道。

“你不是说，神不在乎么？”恩岚接到。

“……”罗杰无话可说。

恩岚这次却没有借机嘲笑罗杰，只是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神不在乎神权，那么神又在乎什么？乔伊斯说光明神创造人类的目的是为他转化元素之力，又说他因为人类过于繁盛而灭世，还说他委托谎言与阴谋之神建立教会来规范人间秩序。还有他不断挑选人类并为其点燃神火，从而创造新神，又是为了什么……”

“不可揣度神意。”罗杰讪笑了下，带着讽刺意味地接了一句。

恩岚也讪笑了下，接到：“教廷解决疑问的方法还真是简单粗暴。”停了下，他却又很随意地问道：“你知道晨星女神的来历么？”

罗杰摇摇头道：“‘诸神无过往’。虽然除了光明神，祂们原本都是人类，但是一旦成神，教会就会抹除祂们作为人类的全部历史。所以，除了知道晨星于三百多年前成神，并且是万神殿最年轻的一位真神，其它的我便一无所知了。”

“教会抹除诸神历史，然而但凡存在过的，就会留下痕迹，教会抹不干净的。”恩岚慢慢说道：“知道你的圣者烙印中藏着晨星女神的分身之后，我特意让我爸查了祂……

“当年她是一位伯爵的私生女，本没有继承权。但是她却一番运作，将一众嫡子嫡女给发配到了北疆，将伯爵头衔戴在了自己头上，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爵。具体她是怎么做的已经无法考证了，所以我们无从去瞻仰她的手段，然而这一番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谋划，却是让她被众神青睐的根本原因……

“于是她变成了祂。而‘晨星’这个封号，则来源于接引神的一句‘耀目似晨星’的赞语。”

“呵！这个你爸都能查到？！”罗杰感慨了一句，随即用了内窥术，看了一眼在圣者烙印中蔫头耷脑的女神分身，又问道：“大先知说他跟晨星打过一架，这件事有资料记录么？”

恩岚摇头失笑，很无奈地说道：“祂成神之前还是人类，所以才会残留少许记录。成神以后，众神的行为要么会以神迹的形式被记录并且广为传播，要么就根本不会有记录。晨星女神与一个苟且偷生的魔族余孽打了一架，还没打赢，这种糗事怎么可能有资料记录？

“再说了，我们完全无法判断那个大先知说的是不是真话，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所以我们也没太把他的话当回事儿，以免让我们的判断带有太多倾向性。”

“啊，这样啊……”罗杰很失望地撤了内窥术，对恩岚说道：“所以我去维库王国的这一趟，实际上并没起多大作用？”

“不，正好相反！”恩岚道：“确认大先知的身份，让我们明白，人间界与魔界之间的联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紧密，更让我爸坚定了魔族即将进入人间界的猜测。而且，或许魔族并不会像《圣典》中描述的那样，以毁灭一切的邪恶姿态进入人间界，而是如乔伊斯所说的，魔界主战，但是摄于众神威能，他们只会在人间界争取一席之地，并与人类势力达成某种平衡，某种不会触动众神利益的平衡。”

恩岚这番话的内容有些过于丰富，罗杰想了一会儿，这才问道：“你说，魔族入侵，不会触动众神的利益？”

“不仅不会，甚至还有可能对众神有所裨益。”

“怎么可能？”罗杰猛摇头。

看着罗杰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恩岚笑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乔伊斯对我们这些思维早已固化的人类很有价值。既然你也听了不少魔族记录的上古历史，那么我问你，众神的利益是什么？”

这是一个罗杰不用思考便能回答的问题。“众神放牧人类，为其转化元素之力为本源之力，并且在死后将转化的源力送入神国，汇入源海。”

“那么，你父母有几个孩子？”

“一个啊，如果不算佐伊的话。”

“那我的父母呢？”

“也是一……”罗杰正要回答，却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恩岚的意思。“你是说，我们人类生育率不高，转化元素力量的效率不高？”

“嗯。”恩岚点头道：“我说过，我们看历史，看的是数字。帝国草创之时，人口总数不过三千余万，迄今已经过亿，然而增长速度却在逐年放缓，尤其是最近十年，人口总量几乎是零增长……

“而对面的阿迪娜帝国出现人口增长停滞的时间更早，与我们远隔重洋的另一片大陆也是类似情形。而魔族入侵，让人类多死一些，就会多生一些，如果能控制战乱的范围，不会将人类总人口数降低太多，对众神来说，收获会更多。”

罗杰对恩岚的想法感觉很新奇，不由自主地跟着分析道：“人类壮年以前是灵魂强度增长最快速的阶段，从三十岁开始增速显着放缓，所以纯粹从计算的角度上看，对神来说，最完美的结果便是让人类在中年时死掉，省得占据年轻人的资源……

“在人口急速增长的时候这个结论还不成立，但是在人口已经达到饱和时，实际上每一个年龄超过三十的人类都是在限制新生儿的数量，也就是说在降低众神收割本源的效率……”

“所以，在人口数量达到上限的时候，最高的收割效率是人类十五岁生子，三十岁去死。”恩岚接道。

“而生命力刚刚达到巅峰的人类肯定不愿意就此死掉。而能逼迫他们去死的方式就是……战争……”罗杰彻底明白了恩岚的意思。

“是的。如果魔族能够通过战争来提高人类的出生率与死亡率，说不定咱们头上那些神找来纸笔一算，发现年收益还有所增加，便乐呵呵地给魔族下发了常住人间界的地契。既然树精灵、高山矮人、野蛮人与兽人承担不起这个任务，那么就换成魔族喽。”恩岚笑道，说得很轻松，虽然话题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