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供销社
赵庭禄从大哥家里出来后,就想上前街老刘家,到牌场看一看。可到十字街那儿,他又改了主意,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在供销社的门前经过时,他停下了,犹豫着。供销社的门虚掩着,可以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地说话。他最终还是反转身,向供销社走去。
供销社的门脸离道路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他不消片刻就启门而入。屋里一个大嗓门的女人,正和一个男的在说话。赵庭禄认识大嗓门,她是东头的,叫大广播。男的是前街的刘成。赵庭禄靠坐在盐池旁,有滋有味地听大广播比比画画的学说她小叔子的事。刘成科磕磕巴巴的地溜缝,这情景很有喜庆的色彩,赵庭禄不时会心的一笑。
孙成文的眼睛永远眯眯地笑着,再配一个小巧的有些女性化的嘴就显得甜腻可亲。他在赵庭禄坐稳后,急忙趋前,从簇新的刚拆封的迎春牌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到他的跟前说:
“老叔,抽、抽烟。”
赵庭禄平日里偶尔抽烟,不过是吸进再吐出,从不入肺。现在见孙成文恭敬的奉上烟来,忙双手接住,然后叼到嘴上。孙成文早有准备,从火柴盒里拈出一枚火柴来,划燃,再将那跳动的一小团火焰凑近赵庭禄。赵庭禄站起身微颔首,右手食指中指夹烟,左手微拢,让那一小段火将香烟点着。赵庭禄抽了一口,未将烟吸入,而是大口吐出,那清白的烟,慢慢的就散去。
之后,孙成文又给了刘成一支烟,不过没给他点着。大广播说她不会并摇手示意。那边大广播还在兴致勃勃的演说:
“我就说了,小玉,你咋不去呢?他说她胆突的。”
刘成接话道:“你陪着不就得了。”
大广播笑骂道:“滚犊子,这事能陪吗?”
孙成文眯眯笑着插话说:“你打远吊,把把眼儿,省得他胆突的。”
大广播看看孙成文,又看看刘成,嘎嘎大笑道:
“你们呀,哈哈——”
赵庭禄听明白了大广播话里的意思,就担心的看孙长文和刘成,但好像他俩浑然不觉。
大广播没有离去的意思,刘成也没有离开半步,赵庭禄就谎称自己买盐,让孙成文来称。孙成文咔的一撮子下去,也没有仔细辨认,就胡乱地报了个数,然后说:
“老叔,倒哪?”
赵庭禄方觉的自己这个谎话说的不圆,哪有称盐不带家什的?赵庭禄摸摸头道:
“忘了带兜子了。”
孙成文忙上仓库里找了一个纸箱子,放到柜台上,在将盐倒进。
赵庭禄怀抱着小纸箱走出大门,耳边还响着孙成文送他时说的话:“老叔,慢点走。”
风不很强烈,路两边的积雪杂乱的堆积着,远处有一只狗迟疑着向这边走来。
赵庭禄忽然觉得这孙成文也还不错,除了稍有点结巴外,却也不见得比林余波差哪去。也许他身上还有许多的优点没有被发现,或者他也如他的爸爸一样勤勉谨慎,不乱花钱不胡搞事。赵庭禄觉得自己内心里的天平在微弱地摇摆,先前的因为怜爱梅春而呵护她与林余波的情感有了一点消减。因为孙成文给他的那支烟?那只还剩三分之一的烟蒂被他丢在了供销社的地上。大哥的意见也许是正确的,抛开成分,抛开两家曾有过的地界纠纷,家境和身份可能更重要,因为那关系到以后的生活;而且,孙成文长相不错嘛,这好像是一个新发现。
赵庭禄回到家里以后,将小纸箱放到大柜子上,然后稀里呼噜的拖鞋摘帽,爬到炕上,坐到最热的地方。张淑芬正在纳鞋底,纳得极其认真,不时将锥子放在头发里划一下。
“哎,庭禄,你有好几天没出去看牌了吧?怕抓赌的把你抓去游街示众?真是出息了,呦,啧啧……”张淑芬连眼皮都没有撩,就好像对着空气说话似的。
赵庭禄欣赏着坐在小凳子上双膝夹着纳底夹的张淑芬那一副娴静的模样,止不住心里砰然一动,他真想上去咬一口。张淑芬中等个子,稍瘦,面目清俏,瓜子脸上的一双大眼睛常常左转右转,能把赵庭禄转得晕了头。
“抓赌的过去了,再也不来啦!”赵庭禄漫不经心地说。
张淑芬咯咯地笑起来,暂停了手里的活计说:“怪不得你这些天这么消停,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说呢,要没抓赌的,你还能眯这么老实?哈哈……”
张淑芬有点幸灾乐祸。
赵庭禄白了一眼妻子说:“昨晚的事,还我眯那么老实,就好像我吓着了似的。”
张淑芬听他这么一说,笑得更响亮更清脆了,而且头向前微倾着。此时的张淑芬清俏中带有妩媚,似乎要将赵庭禄迷醉了。
对于张淑芬来说,有赵庭禄在家里相陪着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他虽然不满于丈夫好打纸牌掷一点小骰子的行为,却也找不出他其他的恶劣的习性。当然,赵庭禄有一点小懒惰,有时会扯一点小谎,但这些都在可容忍的范围内,并非是令他深恶痛绝的事情。
张淑芬的眼睛转了几下后,将纳底夹子立到墙边,扭转身从炕上跳下,身子轻得像一只燕子。赵庭禄问道:
“干啥去?”
张淑芬回答说:“不干啥,喝点水。”
她说罢就到水缸前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的喝起来。
最小的梅芳娇声娇气的喊:“妈,我也喝水。”
张淑芬将没喝掉的水端到了小女儿的跟前,但梅芳并没有急切想喝的意思,而是望着清亮的水并用食指点划着。张淑芬瞪眼问:
“你喝不喝?”
梅芳看了看有点生气的妈妈,忙低下头将鲜润的小嘴唇凑近水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起来。像传染一样,梅英也说渴,张淑芬把水瓢递给了梅英。刚才这两个小丫头还在玩包小孩的游戏呢,现在都齐齐地要水喝,看着就可乐。
守志和守业都出去玩了,不到太阳西斜不会回来。
从窗子透射进来的阳光明彻彻底晃着赵庭璐的眼睛,他把脸撞过来,目光落到炕上的一个小圆形上。赵庭禄拾起它,反射着阳光,那白亮的光影就在棚上墙上快速的移动着。张淑芬见此情形,打趣说:
“这么大个人了,咋还有跟个小孩儿似的呢?”
梅芳过来了,坐到他腿上,看那光影上下左右的移动,她的眉眼一起笑开,小手张扬着像要抓取那不断移动的光影一样?。
守志和守业回来时,梅芳已从赵庭禄的身身上下来,自己拿着小镜子晃来晃去。不等赵庭禄和张淑芬问,守业开口道:
“我哥和狗剩子干起来了。”
张淑芬急忙问:“因为啥呀?”
守业说:“说狗粽子拍钉子不拍大哥,就打起来了。”
守业的话说的不顺畅,但张淑芬听明白了。她接过守业的话,又问:
“谁打过谁了?”
守志答道:“我探他一拳就跑了。”
赵庭禄凭着两个宝贝儿子的话,想象出一幅幅画来,不禁微然一笑。
小孩子的事,听一听就可以了,赵庭禄不会将它放在心上。他傻呵呵地看了一会儿守志和守业后,像忽然想起想起什么似的都,问:
“你们几天没上你大爷家了?”
守志搔着头,想了想,回答说:“好几天了。”
赵庭禄眨动了一下眼睛,说道:
“等会儿你去叫你大姐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守志乐于去大爷家里,那样就可以纠缠大姐还可以和小哥小姐玩。他没有稍等片刻,转身跑了出去。
这之后的两个多小时里,都未见守志的影子,他一定是玩疯了。赵庭禄对此习以为常,倒是守志腻在家里会让她有一点奇怪。他和父母在东屋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一会儿后,又回到了西屋。母亲的病弱的模样还映在眼前,让他有一点忧心。张淑芬见他心事重重的神态,不免叹了口气,说:
“老太太这一个来月老打不起精神,再不明天上公社卫生院看看吧?”
他的语气不是肯定的决断,是在征询。
赵庭禄答道:“看也是那回事,老病。孙大夫说了,血压高,勤吃药溜着,别生气,别上火,好好养着。”
张淑芬点点头。
赵梅春牵着守志的手进屋时,刚好赵有贵一家人吃完饭。张淑芬边收拾碗筷边对梅春说:
“春,你坐着,我忙一阵就屋来。”
赵梅春欠欠身子,正要起来,却被张淑芬按住道:“坐着,等会儿你老叔要跟你说话呢。”
梅春侧身坐在炕沿上,目光散乱,不能集中于一点。北边的柜子上,大朵的牡丹花富贵雍容,小柜上简单的构图颜色稍显浓重。大柜上的柜跑里,雪花膏瓶、玻璃杯、茶杯有序的摆放着,上面却空旷只立有一个掸瓶,却并无掸子插在里面。
在赵庭财那里吃过饭的守志趴在炕上看书,他的双脚高高翘起,有节律的左右晃动。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凑到梅春的身旁,问:
“姐,这个字念什么?”
梅春看过去,并不很确定地说:“念‘帛’吧?”
守志很信任地点点头,又趴下读那本书。现在他读出了声音:
“徐琦君咯咯的笑起来……梅女士点头,装出心悦诚服的态度,同时有一个新鲜的感想,在她心头……
梅春虽然读到初二就去生产队做农活,但明显感觉到守志读错了,她没有去纠正,只是笑而不语。
赵庭禄正了正身子,将蜷曲的双腿放平后,对梅春说:
“叔跟你说个事。”
赵梅村转过脸来,面色有点羞赧,还有点紧张:“老叔,你说吧。”
赵庭禄咽了一口唾沫,顺手抓过炕上的笤帚,左右晃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春儿,你爸下班了?”
他问了一句废话。赵梅春点点头。
“我听你爸说、你爸说孙成文这小孩不错的,他家也好,孙书记那家人实诚厚道,正经八百的。那,给这人家就是进福窝了。”
赵庭禄说完看梅春,他希望他这个宝贝侄女能有所触动,最起码给他一个回应。但赵梅春却深深地低下头,静默不语,只是双手扣在一起,指间相互捻动着。这样的一个情状,让赵庭禄失去了劝说的耐心,转而笑呵呵地打趣道:
“春,你和谁好都是我侄女婿,到过年时咋的还不得给我拎两瓶白酒,两包果子?”
赵梅春听罢,马上接过道:“老叔,孙成文个小,单薄细脸的还磕巴。”
赵梅春这样一说,赵庭禄立刻明白了,梅春在心里已经做了一番认真的思考与比较,也许他能同意与孙成文的婚事?于是他道:
“个呢,倒是不小,中等吧,单薄是肯定的,可长壮实还不快吗?抓上膘后年八的就五大三粗扛起麻袋飞跑。个大个小不是主要的,是不?金刚钻小能揽瓷器活,电线杆子高大整天杵在那。春,听老叔话,老叔能坑你吗?”
赵庭禄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开玩笑,只有三分的正经,所以在外屋收拾锅灶的张淑芬嗔怪他道:
“说相声呢?什么金刚钻电线杆子的?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话就走板?”
赵庭禄听着从门外传过来的声音,不禁是嘲的笑笑,然后危襟正坐,似乎这样才能显得严肃一些。
赵梅春似笑非笑地咧咧嘴后,又将好看的眉毛扬了扬说:
“老叔,不管咋说,我就是不同意孙成文,我爸他同意他嫁过去。他不就是看人家称‘趁’人值有势有权吗?一个是书记,一个是店员。”
赵梅春话说得不重,但赵庭禄却觉得像有一把小锤子在心头敲一样。他咕噜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想了几秒钟后,兀然问道:
“你和他亲嘴了?”
赵梅春脸倏地红了,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说:“还没呢?”
没有所指,却都知道那个人是谁。赵梅春说完又低头,脸上的红晕一点一退去。赵庭禄觉得有一点不自在,手掩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色彩遮掩自己的窘态。
张淑芬走进屋来,边上看边说:“你老叔不会说个话,就知道边三饼卡夹胡亮喜回龙。春儿,别听他狗带嚼子胡嘞。”
刚才张淑芬已经思忖过了,觉得赵梅春话里可是大有玄机,说不定她自己暗定了终身。
“春,你和林余波说过几回话呀?别跟老婶藏着掖着,有啥说啥,老婶兴许能帮你参谋参谋,拿个主意。”张淑芬的话说得轻柔,又带有十分的亲切与关爱,就让赵梅春放松下来。她羞赧地微扬起脸,迎着张淑芬的目光道:
“也没洗回,就在他们家苞米杆垛的那儿说一回,还有在道上说一回。”
这样的肯定的回答表现出了她对张淑芬的信任。张淑芬并没有立刻接过赵梅春的话,而是到了赵庭禄的身旁道:
“去,边儿去,我热乎热乎,你也不怕把屁股烙糊了?”
赵庭禄咧嘴干笑了一下,把身子向里挪去。
不待张淑芬说什么,赵梅春补充道:“在道中的那回就几句话。”
张淑芬听后不禁莞尔一笑,她明白梅春不过是在掩饰。她拿眼睛瞟了瞟赵庭禄,见他正没心少肺地逗梅芳玩,注意力全不在梅春身上,便说:
“别闲着没事逗孩子玩,手刺闹挠墙根去。”
赵庭禄被张淑芬接连的申饬后,有点挂不住,他瞪眼紧鼻了一会儿想发作,见梅春柔顺地坐在那儿,就忍下了,只不过是将炕里的笤帚踢到了一边,以示心中的不满。张淑芬见此情景,哈哈地笑起来了道:
“这虎玩意。”
因为这样的场景,梅春抿着嘴微笑,一改刚才拘谨羞赧的神态。
“春,跟老婶说心里话,你同意谁?老孙家有钱有势,就是孙成文不大可人心。老林家的成分不好,哥们儿还多,但林余波那孩子不错。你自己掂量,别人做不了主,婚姻是一辈子大事呀,现今都婚姻自主了,父母不能包办,我这当婶儿的,更不能说谁行谁不行了。春,穷日子不好过呀,体量模样当不了饭吃。”张淑芬和风细雨的一通话,看赵梅春的脸,等待她的回应。但赵梅春好像并未深加加思考,只是捋了一下刘海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庭禄嘻嘻笑道:“别问梅春的口供了,让她想几天再说,急的是什么?又跑不了颠不了的。”
见老叔这样说,赵梅春站起道:“我上我二叔那,有事。”
赵梅春走后,赵庭禄望着对面墙出了半天神。墙上张贴的年画里有一个姑娘在对他笑,笑得甜甜润润,那是《平原作战》里的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