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崩殂
这两封军报字都不是太多,其中一封甚至只有一句话,但却字字千钧。
南来的军报是从汝南太平道送来的,送信的哨骑在找到泰山军主力部队后就劳累死了。所以对于汝南方面的情况,张冲唯一的情报来源就是这封军报,但军报上只有八个字:
“愧对黄天,同道努力。”
张冲喊来麾下汝南黄巾的小帅,由他们鉴定得知此笔迹就是新任汝南渠帅黄邵的笔迹。当时张冲就明白,汝南黄巾危险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张冲将前些日的情报一汇总,大概也猜到了个三四。前些日,长社陈焕发来了军报,他说原先一直和他对峙的汉军故布疑阵,然后悄悄撤退了。
之前颍阳一战,当时的右中郎将朱儁率残部万余南下汝南,然后黄邵也率汝南黄巾四万南下。按道理双方是有的打的,不会这么快就分出胜负。所以很显然,出现了变量,而这个变量就是原先龟缩在阳翟的汉军左中郎将残部。
所以张冲两相一结合,就估计在黄邵与朱儁对峙的时候,汉军左中郎将出现在战场,然后汝南黄巾大败了。张冲又一想,汉军主力击垮了汝南黄巾后,下一步会去哪?
那肯定就是自己!
南来的军报已经让张冲感到了紧迫,但北边送来的军报,就让张冲有了钻心的痛。
北边送来的军报,是大贤良师张角亲自送来的。他在信中大致说了下河北战场的形势。
之前河北黄巾与卢植的北中郎将几次决战都互有胜负,但奈何缺乏骑兵统治战场,最后只能龟缩在广宗和曲阳两城。
但之后,随着太平道在青州战场上开始占据压倒性优势,就陆续有数只黄巾军从青州北上支援到了河北战场。
其中济南的祭孙、平原郡的张饶、乐安的徐和因为离河北最近,最先率军北上。这些青州黄巾无论是身体素质、甲械情况还是精神面貌都是数一数二,有这些精锐加入大大加强了河北黄巾的野战能力。
而之前,卢植又将幽州突骑派往大河以南的荥阳,手中已经没有了决定战场的力量,于是几次大战,汉军大败,卢植直接退到了巨鹿,才稳住了战线。但就在河北黄巾打算再接再厉时,从滏口陉杀出了一只汉兵,正是河东太守董卓支援河北的援军。
因为董卓出现的太过突然,黄巾军完全没有一点准备。然后就在巨鹿城下,河北、青州黄巾军发生了一场大败。而这一次张冲的老师,也就是太平道二号人物张梁战死在城下。
张梁战死前与张角说了什么,但谁也没人知道,但之后张角就带着河北、青州的黄巾军撤往了广宗。而一骑从黄巾军中分出,直奔荥阳张冲处,就送来了现在张冲手上的这封军报。
张冲知道自己老师战死,整个人都在恍忽,他记起那个桃花烂漫的鹿首坡,记得一个为民请命的长者,记得他两的相得,那救黎民于水火,兼济天下的理想。
但现在,功业为成,而张师中道崩殂,又一个爱他护他的长者就这么离去了。
张角除了告诉张冲这个噩耗外,还在信中讲到,现今天下形势已经越来越明朗,随着越来越多的黄巾军聚集河北,汉军也将会在河北集合,到时候两边就将会在河北爆发一场真正的大决战。
此战如是太平道胜了,那不出数载,天下就会成为黄天之世。到时候得了天下,而教内已无能比张冲更胜者,他张角就会以张冲为嗣,继承他们三张之志,替黄天统御这天下万民。
好家伙,为了让张冲率军北上,张角甚至将后继之位许诺给张冲。这里面有多少权谋诡计,肯定说不上,至少在现在,张角确实有意要将太平道托付给张冲。
一方面是其弟张梁战死前,恳请张角能摒弃前嫌,信张冲,用张冲,说张冲一定能实现太平道的理想。另一方面,近半年的战争,张角越发认清自己并不适合作为一个军事统帅,而屡战屡胜的张冲无疑是此最优秀的人选。
将这封信小心封在匣子内,张冲沉默良久,遂决定更改计划,大兵倾出,即便眼前的这锅粟是一锅夹生粟,他张冲也要带头吃掉。
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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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六年,九月十三日,旦。
在距离荥阳城十多里外的一处官道上,毛绍坐在运粮大车上,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些双眼麻木的徒隶推运着军资补给。
毛绍自被俘后,只做了个什将,后来就偷偷摸摸去找了主簿陈琴,忸怩一番后才问陈琴之前说的话还算不算。
陈琴哈哈大笑,什么也没说,只将毛绍又调到了辎重队做了个屯副,专司转输粮秣的事。对陈琴的操作,毛绍回去后老奴以及伴当都讨论过,都表示没看懂。
你要说有提携呢,但又将毛绍从主战军团调到了后勤,很明显立功的机会就少了。但你要说陈琴没提携,但也是从一个什将一跃到了屯副。
不过毛绍即便不懂陈琴的操作,但依旧去了,因为他知道不管如何,陈琴这个人他要抓住。
毛绍入辎重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从衍氏壁垒转输粮秣到前线大营。
现在衍氏壁垒已经成了泰山军在后方的屯粮地,里面一部分粮粟是张旦从封丘坐船带来的,一部分是泰山军从管城带来的,而后面大量的粮秣将会从河济地区沿着济水源源不断送到衍氏来。
但有一说一,和对面的汉军相比,这点补给只能说毫无可比性。对面汉军既有敖仓之粟,又有洛阳太仓,可以说在补给上,泰山军吃光了,汉军都还能吃半年,这就是差距。
渠帅驻扎后的营地距离对面的汉军大概也就五里左右,在一个叫岳岗的地方,相互之间都能看见对方营垒的望楼,可以说两军都脸贴脸了。
说来在扎营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异事。
当时负责深挖堑壕的军士突然就挖到一些土台基,还挖到了些不知时代的石磬、石圭。当中有个特别出众的青铜铸件被挖出后,其兽纹神秘,众人皆以为神。
之后大伙不敢怠慢,忙送到了渠帅那里。张冲这边还在端详琢磨,在想是挖到了哪一个时代的古迹,毕竟河南这地方随便挖挖都是前古时代哪个文明。
但这时候,一袭黄衣宝冠的马元义突然眼白泛起,浑身打摆,之后突然气质一变,指着那青铜摆件道:
“众愚信,此是我赐你们的宝,是予你们的福。在决战那日,将这宝再送入它的地,黄天将会显圣助你们获胜。战后,我要你们用缴获祭祀于我。”
说完这些,马元义又是一阵抖,开始苏醒,茫然得看着众人。
张冲心里一阵腻歪,知道马元义是想为众人鼓气,但这种神秘宗教的方式极大的伤害了他的威信。此战如果失败,是他张冲没指挥好,而如果胜利,也和他张冲没有关系,那是黄天赐福人间。
而且别说,马元义这副扶乩的样子还真的蛮哄人的。没看到泰山军的好些个将领都屏住了呼吸,眼里是迷茫和畏惧,要不是张冲很早以前就和这些人打过底,告诉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没准真的就跪下了。
马元义“醒来”后看了大帐内众人的反应,出乎他意外的是,泰山军诸将或有畏惧,但却没一个信的。很显然,这些人对那张冲的信,远远超过对黄天的信。不过这次也是马元义随手为之,且当一次试探,总之,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且往后看吧。
毛绍地位太低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总之这会他带着二十人的部伍负责保护这二十辆粮车,要将这批粟送到岳岗大营去。
昨日荥阳这里下了一场秋雨,让这天一下子就冷了起来。毛绍盘坐在高高堆着的粟袋,心不在焉的吃着收来的大枣。
他一边吐着枣核,然后对下面走的伴当道:
“小贾,你说咱们咋立功呢?我越想越觉得不能烂在这辎重营里。我毛绍还要振兴家族,还要封狼居胥,焉能郁郁久居在这马槽间。”
叫小贾的魁梧伴当听了毛绍问,耸了耸肩,意思郎君你这么聪慧都不知道,我小贾如何知道。
其实毛绍也压根没管下面小贾有没有话说,继续道:
“你说那贼头……”
没说话的小贾,此时疯狂咳嗽。
“你说那渠帅,兴冲冲带着咱们出营,这都两日过去了,屁个仗都没打?难道指望我们在这里坐死对面?真的是。”
毛绍这里埋怨上面打个屁的仗,按他心思,都这会两军排开了,直接操刀上去砍啊。
小贾没接话茬,对他来说,他只负责郎君别口无遮拦就行。
毛绍这边疯狂埋怨,边吃枣,眨眼间,半簸箕的枣就要被他吃完了。这一路上到处都是他吐的枣核,还有好些个被吐到了边上持戟的士卒头上。
这下子,终于有个瘦弱小小的持戟士忍不住了,他嗫嚅说了句,但坐在粮车上的毛绍听到了。
可能不听到吗?像毛绍这样在战场厮杀的勇士,一定要眼睛尖耳朵灵,不然怎么躲暗箭。
毛绍一下子就发现了那嗫嚅的小子,立马一个枣砸过去,也骂:
“好狗奴,刚说的啥,给乃公再说一遍!”
那瘦小的持戟士脑壳被枣砸了下,但不为所动,仿佛刚刚说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见此人装死,毛绍又砸了两颗枣过去,见这小子还不吱声,就要跳下车下去揍他。
那瘦小持戟士见不说话终究逃不过一顿打,遂朗声道:
“屯副,我是说你不知兵。”
毛绍听这话,两道粗粗的眉毛直接树了起来,他伴当小贾一看这样子就知道毛绍是真的怒了,忙呵斥那瘦小持戟士:
“你懂个屁的兵,还不巡你的路,你去西面看看,是否有汉兵伏击。”
小贾正要将瘦小持戟士支走,就听毛绍澹澹的说:
“小贾,你急个啥,让这人说,今天最好让他说个二三四来,不然。”
这会那持戟士也豁出去了,脖子一梗,继续道:
“现在咱们和对面加起来不说十万,六七万人总得有吧。这么大规模的战事如何会像市井斗殴一样,拉开架势就干?且不说这处平原上,有多处要地高地,这些地方咱们不占了,那对面就会占着,到时候一旦决战打起来,那些紧要地方就会像一把尖刀捅在咱们的腰子口。所以,这两日之所以未战,就是双方在相互试探、要争夺战场上的要地,挤压战场空间。”
毛绍听得这番话也是一懵,他还真不知道这些。见对面说的有道理,但毛绍哪管你有没有道理,就要找个由头扒了这人衣裳揍一顿。至于是不是犯军纪,打了再说!大不了到时候就说,自己初来乍到没听说过。
但这时候,对面那持戟小子又说了句话,直接打断了毛绍要报复的心思,只见其人道:
“屯副,你之前不是说咋立功嘛?我知道你咋立,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抗得住。”
毛绍听了这话,脸上立马喜笑颜开,对那持戟小子道:
“你别说,我一看你这小子就觉得对味,能做我毛绍的兄弟。来,兄弟,和为兄说说,这功咋立。”
对毛绍来说,无论是之前称呼自己乃公,还是到现在的为兄,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我是你爸爸。
持戟小子正要说,突然一直不说话的伴当小贾疑惑的看着前面一处土坡,然后又揉了揉眼睛,最后惊讶道:
“郎君,你看那是不是一人?”
毛绍坐得最高,自然看得最远,只是之前注意全在那持戟小子身上,这会听伴当提醒,一眼看去,果然是一身绛红色军衣的骑士。
毛绍一激灵,立马对麾下二十个兵子喊:
“是汉军来了,赶紧将大车围成一圈,让民壮都躲到车后。”
话音一落,毛绍这二十几个兵子就开始乱糟糟忙成一片。没办法,这些兵子都是一些被挑剩下的,别说和泰山军主力营头比,就是和毛绍原先的那些部曲相比,都差得老远。
但现在毛绍只能靠这些杂兵。
毛绍从粮堆上站了起来,手搭着凉棚就观望那不远处的坡。但看了半天,也只看到只有那一个汉骑,正纳闷怎么回事,边上传来一句话。
却是刚刚那个持戟小子这会竟然爬上了粮车,正和他一样观望。就听这小子说:
“屯副,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功啊。”
毛绍突然明白了,他激动的拍着大腿,明白他抱的大腿是真的给他机会。原来主簿陈琴是料到后面护送补给的辎重营很可能受汉骑袭扰,所以就将毛绍调到了辎重营。
这样好了,又给毛绍升了官,还给毛绍获得战功的机会。
此时在毛绍心中,主簿陈琴就是大大的好人。
但他突然一顿,歪着脑袋,凝视这持戟小子,警惕道:
“你是怎么知道会有汉骑来的,难道你是他们的内应?”
说着,毛绍的手就已经搭在了这持戟小子的肩膀上,只要这人有一丝不对劲,毛绍就能将他贯杀在地上。
被毛绍粗大的手掌抓住肩膀,持戟小子忍不住就抖了一下,忙解释:
“这事很容易猜到啊。对面汉军只要稍微了解一下,就知道咱们现在完全依赖后面衍氏营垒的补给,而从大营到衍氏总共就那几条路,所以稍用心就能知道咱们的粮道路线。而对面又有名扬天下的幽州突骑,用腚想都知道他们会先截咱们粮道。”
一听用腚想都能猜到,毛绍的脸红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他打算道:
“但现在看对面就来的一人啊,难道是迷路的游骑?”
毛绍还想从持戟小子这里再听点东西,但谁想这小子摇了摇头:
“现在情报太少了,没法讲。不过屯副你刚做的是对的。现在咱们围成了车阵,对面一时半会攻不破咱们。而现在距离大营也就六七里路,这边咱们点个火,没准大营就能看到了。所以问题不大。”
对这小子说的,毛绍还是比较认同的,他也认为这次有惊无险。只不过得出这结论的原因就和他不一样了。
毛绍不傻,当他知道主簿陈琴有意放他到这里后,就知道主力一定在附近准备伏击来袭粮道的汉骑。
但毛绍却不能龟缩等待,因为如果汉骑都被主力给解决了,那他毛绍岂不是一点功都捞不到?
这是毛绍万万不能接受的。
于是,毛绍转首问了边上的持戟小子,豪迈道:
“你可愿随我去擒了那汉骑?展现一番武勇?”
持戟小子头摇得波浪,指了指车阵内发颤的民壮道:
“屯副,你看看这些民夫,现在吓得脸都白了,现在还能留在车阵内,就因为咱们这些拿刀兵的守在外面。而一旦我们冲出去,那些民夫就危险了?”
望着趴伏在地上的民夫,毛绍澹澹说了句:
“彼辈如羊,是生是死与我何关?我原还觉得你是个汉子,但现在罢了,你就呆在这车阵内做个圈内羊吧。”
说完毛绍再不理这人,就跳下大车,直接带着伴当小贾,还有两个原先的部曲老兵就向前方小坡冲去。这四人,毛绍挺槊跨马,小贾三人批甲持刀紧随。
在马上,毛绍再次鄙夷那持戟士,本还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才,是个同路的,没成想也是个怯如鸡子的圈羊,这种圈养懂再多也还是只是羊,永远没有勇气冲出羊圈成一个狮虎。
而后面,望着毛绍四人杀气腾腾的背影,持戟士满脸惊愕,显然是被毛绍那句“彼辈如羊,是生是死与我何关?”给打得措手不及。
他张了张嘴,想要对毛绍说什么,但最后终究只有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