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玛士撒拉的圣餐
一队清理者从城堡门前穿过,他们身上挂着新鲜的血瘀和泥土,这些人没有阻拦劳伦斯,他们正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比上次好多了。劳伦斯还记得他第一次面见公爵时,有个叫灰鳌的变态刁难他,而那些清理者以为他是卡琳的男宠。现在没人不知道劳伦斯是谁了,或者说,他的领地就和他的功绩一样平平无奇,但没人会记不住他惊世骇俗的事迹——在战场上公然救下一位敌国女性,这种事放在任何方面都很自由的自由之城,也是极富戏剧性的大新闻。
劳伦斯尽力避开了他们观赏某种奇怪动物似的目光,跟着卡琳走进了公爵的住所。室内的阴冷空气渗进劳伦斯的皮肤,其中混杂着某种药水和香料的苦味。顺着夜莺和云雀两姐妹的指引,劳伦斯和菲丽丝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房门前,奥兰多公爵就躺在那间屋里,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那是恶魔屠夫罗兰·杜·奥兰多年轻时收到的礼物之一,描绘了公爵在猩红平原斩下一名恶敌后的模样。
画中的公爵年轻、强壮,他高举猩红女王的动作充满蓬勃的朝气,好像有用不完的力量。但推开门后,劳伦斯只看见了一位虚弱、病态、精神萎靡的老人。他是怎么取得那些连神明都为之赞叹的伟大成就的呢?劳伦斯不知道。但他知道,公爵现在很虚弱,而他完全没有必要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姿态来折磨这位孤独的老人。
奥兰多昏黄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他抖了抖干瘪苍老的面皮,强打精神坐了起来。
“过来,孩子。来我身边。”
从他如死水般毫无波澜的苍老眼眸便能看出,公爵也许真的时日无多了。劳伦斯恭顺地跪在公爵身边,吻了他手上的戒指,他感觉老公爵的手很凉,粗糙得就像皱巴巴的树皮。一想到这双手的主人曾拥有媲美国王的声望与财富,现在却只能孤独的躺在床上等死,劳伦斯几乎是下意识地放松下来。
“还有你,孩子,过来。”公爵向怯兮兮的菲丽丝招了招手。菲丽丝犹豫了一下,劳伦斯不动声色地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便慢吞吞地站到了劳伦斯身旁。
“孩子,关于你家人的事,我很遗憾。你的父亲是个好人,我没想到教会…”
“感谢您的关心,但我想我已经为已故的家人送去了荣誉。”显然劳伦斯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老公爵沉默了片刻,垂下了头,偷偷去看劳伦斯的表情。这位年轻的骑士正心不在焉地抿着嘴。
“你可以恨我冷漠无情,但你要明白,我只想帮陷入困境的亚当家族重新回到它原来的位置。我的孩子,你一定在战场上受了很多苦,原谅我,我不能眼看着老友的…咳咳咳…”
劳伦斯从床边的小桌上拿起了一瓶味道刺鼻的药水,递到公爵面前。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上前轻轻拍了拍公爵的后背,让他把气喘匀。然而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便让公爵发出了一声缓慢而沉重的叹息。
“孩子,不要怨恨卢修斯把你赶出家门,他恨我是有原因的。”
“我不恨他,”劳伦斯觉得公爵好像误会了什么,只好实话实说道:“他是个好父亲,真的,他想让我做个谦卑无私的好人,只是我不够格。”
“不,我很确信,你以后会成为他的骄傲。”公爵有气无力地笑了笑,“能帮我把我的剑拿来吗?就在那边的角落。”
如果不是奥兰多公爵提醒,劳伦斯压根不会注意到墙角那根黑乎乎的棍状物就是传奇武器猩红女王。它似乎和公爵一样生病了,就连剑鞘上纂刻的金纹都黯淡无光。奥兰多的祖父曾拿着它指挥十四个民族的将士,也曾使用它斩杀了无数强敌,并迫使那些污秽的混沌造物离开这个世界。
“这…这是?”劳伦斯的眼球颤动着,在他拿起猩红女王时,那把剑突然颤抖起来,发出了微弱的红色光芒。
“不必惊讶,孩子。那正是它与你的血脉所产生的共鸣。快,拔出它!为了你的愿望,为了你的子民,把它拔出来!”
奥兰多公爵催促着劳伦斯,他看着手足无措的年轻骑士,焦急的情绪在他胸口沸腾起来。
劳伦斯照做了,可是这把剑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无论劳伦斯如何用力,剑身都不能被抽出分毫。它在抗拒,劳伦斯本能地意识到了这点。
“呵。”公爵无奈地笑了笑,他将水杯放在一旁,从劳伦斯手中接过长剑。他的神圣血脉正在沸腾,他的肌肉开始膨胀,额头上的血管凸出,当他的胸膛第五次大幅度扩张时,猩红女王被他拔了出来。烈焰从剑刃上升起,顺势点燃了公爵的一只手臂。劳伦斯见状试图找点什么东西扑灭火焰,但他却发现那火焰并没有伤害公爵,烈火燃烧之处,肌肉变得更加强健,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健康与青春的光泽。劳伦斯只觉得公爵一下就从迟暮的老人变成了身手矫健的青年,即便是公爵现在的状态远不及巅峰时期,那只握着猩红女王的手也能轻易掐断一头食人魔的咽喉。
“就是这样,它拥有的力量是如此令人惊叹。”公爵将剑重新插入剑鞘,抬起手抚摸着劳伦斯年轻的脸庞。他感受到充满活力的神圣血脉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体里奔腾,他在年轻时就深信不疑,老亚当的六个儿子总会诞下一位出色的后辈,有朝一日从他手中接过猩红女王,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
劳伦斯是亚当家族唯一的幸存者,所以奥兰多公爵毫不怀疑他就是最完美的继承人。他没能拔出剑,也许只是时机未到,因为公爵也是在刚成年后那场毫无胜算的战斗中才第一次将它成功拔出。
“我的孩子,以先代君王和你逝去的祖先为名,你将成为他们最骄傲的子嗣。”公爵将劳伦斯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把猩红女王递了过去,“这把剑曾为你的祖先和人民开辟了无比广袤的肥沃土地,现在,它渴望着一位年轻的主人。我能听得到,寄宿在剑上的英魂在诉说着你的名字,亚当·劳伦斯,你将带着它披荆斩棘,背负整个王国的全部荣誉。”
“不要。”
房门被从外推开,卡琳就站在那里。她是劳伦斯的导师,却没资格亲身参与神圣的继承仪式。奥兰多知道,这个女人在姐妹和部下全部战死后便被他带到了自由之城,并独自将娱乐区治理成了自由之城治安最好的街区。她一直都是个非常优秀的部下——沉默寡言,不择手段,小心谨慎,从不让人失望。但她为什么要来这?
“他还没有子嗣,甚至对这意味着什么一无所知。他是亚当家最后一人了,我唯一的学生。你可怜可怜我吧,不要让魔王带走他,求你了!”
卡琳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祈求着公爵,劳伦斯看着他的老师,震惊得说不出话。在他的印象里,卡琳一直都是个冷酷的女人,他甚至不允许劳伦斯为他灰暗的人生沮丧。她曾说死亡是一种解脱,而骑士战死沙场甚至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因为他的家人会得到尊敬,还有一笔足够挥霍好多年的抚恤金,在人命如草芥般廉价的时代,这么说也没什么错。可现在她却跪在地上,以一种最卑微、最痛苦、最无能为力的姿态祈求公爵放过她的学生,为什么?
劳伦斯咬住了嘴唇。
“夜鸮,你的学生是一只雄鹰,而不是一只草鸡。你担心他会被压垮,被深渊吞噬,所以就绑住他的双翼,拔去他的利爪?”奥兰多缓缓摇了摇头,“这孩子会经历最惊心动魄的冒险,欣赏无人踏足的壮丽风景。他会得到世间最完美的爱情,他会成为万众瞩目的领袖,而他先祖的英魂会在天堂里开怀大笑,因为他神圣的血脉铸就了这世界上最伟大的英雄。”
“不。”卡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曾说过,接受这把剑就像一个诅咒。你拔出猩红女王把恶魔赶回了堕落深渊,拯救了所有人类,但得到的报酬仅仅是整片大陆的十分之一,这片全世界最危险的土地。你曾说这是一种不露痕迹的羞辱,三位王者带走了所有你身边的年轻人,却仅仅付出了危机四伏的破落城镇和丘陵。你说过的,不止一次说过,你无意征服群山和大海,只渴望得到一小块肥沃的土壤,让追随你的人民可以种下小麦和土豆,像其他诸国的人民一样平静安宁地生活下去。”
“那是另一码事!”公爵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低吼道:“亚当小子,你自己决定吧,要么继承猩红女王,要么在你老师的庇护下过一辈子。好好想想吧,你娶了塞连的公主,却不能给她相应的地位,也就是说,如果你拒绝猩红女王,她甚至不会和你生孩子。知道我有过几个孩子吗?五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曾五次相信这世界上有人真心爱我,但事实上她们只爱我的钱,爱那个名叫奥兰多的英雄,爱那年轻健壮的躯壳!”
菲丽丝的脸红了起来,她能感受到,劳伦斯的心态正在剧烈变化,原本就战战兢兢的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与不安。此刻最重要的是他的决定,所以他的不安是显性的,而菲丽丝的不安是隐性的。直到劳伦斯的脸都拧成了一团,嘴唇都憋成了酱紫色,菲丽丝才鼓起勇气,抓住了他的手,让他心底的不安与惶恐有了倾吐的出口。她想告诉这个有点窝囊,又带点神经质的好心骑士,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他。
这些细腻的女人心思,劳伦斯无从察觉,何况他还深陷在迷茫与不安中。
必须得承认,压抑的氛围从很大程度上左右了劳伦斯的选择,不管施压者有意或无意,直接或间接。那时候,劳伦斯不知公爵心怀何种目的,也不知卡琳为何劝阻,思前想后,他还是没自信能继承公爵的衣钵,但考虑到公爵可能会在失望与愤怒下收回他的领地,把他的兄弟赶出去,他就打消了直接拒绝的念头。
就让命运来决定吧。劳伦斯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口袋里的一枚金币掏了出来。那是唐纳德赔给他的。摄政王长子将它赠予“失恋”的兄弟,劳伦斯一直都把它当纪念品放在口袋里,现在,他需要用这个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如果是菲利普陛下,我就接受猩红女王。背面的花纹,我就没资格接受它。”劳伦斯把金币放在手心里,“就让神明和已故的先祖来做决定吧,这样足够公平。”
是的,就让命运决定吧。只是劳伦斯没想过,这个世界的神明是真实存在的,而接下来匪夷所思的一幕,也印证了他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并非毫无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