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失控
茶花领郊外的空地上,劳伦斯一边踱步,一边朝地上啐了口吐沫。他没注意到越聚越多的围观民众,也没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现在他眼里只有唐纳德,如果不想办法击败他,那这场模拟对战的结果将失去悬念,到时他会输给唐纳德一桶麦酒。
这只是劳伦斯不想输掉比赛的原因之一,绝非主要原因。菲丽丝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可丢不起这个脸。
可惜唐纳德好像也有某种对胜利的执念,他拒绝在这场表演性质大于训练意义的团体竞赛中示弱,哪怕他知道劳伦斯一直在对他挤眉弄眼的意思是让他放点水。
“需要我直接认输吗,兄弟?”唐纳德用一种戏谑的口吻大声说道:“毕竟你身上有伤,现在就算打败你也不会让我获得满足。”
“你要是因为宿醉虚弱得甚至不能拔剑,我当然不会阻止你体面的投降。”劳伦斯同样彬彬有礼地回答。
当分成两组的士兵们意识到两人都认真起来时,他们默默绷紧了肌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与第一团的其他成员不同,参加对战的近百名士兵都是更强壮,更具潜力的战士。他们已经在几场战斗中摸索出了一些令人不齿的,更具实用性的战斗技巧,这使得这场对战的结果充满了令人兴奋的变数。
围观的民众们也分成了两派,为他们各自支持的队伍呐喊助威。劳伦斯是茶花领无可争议的冠军,人们不止一次听说,被他斩杀的敌人加在一起能堆成一座十几米高的尸山。但唐纳德的威望更高,所以还是有不少民众把为数不多的铜子押在了唐纳德身上。
“天呐,这景象,就像是做梦一样。”
菲丽丝回头看去,只见阿贝尔正把手伸进脏兮兮的上衣口袋,取出那本打记事起就一直陪伴着她的骑士小说。
尽管唐纳德一再强调现实和故事是两码事,但阿贝尔还是对某些传说深信不疑。彼时她正在阅读的《玫瑰骑士》里,就有主角为了一位贵族小姐的荣誉与一群流氓决斗的桥段。阵阵兴奋涌上阿贝尔的心头,几乎让她激动得叫出声来。
“勇敢的骑士啊,在这个可爱的夜晚,孤伶伶地守护在啜泣的女孩身旁。”她呢喃着书中的经典台词,脸蛋因羞怯和激动涨得通红。
这兰斯女人的确病得不轻。菲丽丝撇了撇嘴。她对兰斯畅销的骑士小说没什么兴趣,她甚至想不通为什么每一本都是年轻帅气的骑士主角游历四方,经历重重考验,最终带着一位漂亮小姐荣归故里的无聊小说能成为兰斯大小姐枕边最常见的读物。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愿意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来观看这场对决,她也同样没察觉到一丝微笑正在她的唇边绽放。
或许是因为男人认真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帅吧。
场上,两队士兵拉开了距离,劳伦斯抽出了一把练习用剑,屏息凝神,用冷酷的气势压迫着唐纳德小队的士兵们。
“冷静点,我们会赢的。”唐纳德举剑过顶,行古老的鼓舞仪式。当劳伦斯扫视他的战士时,他敏锐的察觉到手下眼中的怀疑与恐惧。虽然在附魔盔甲的保护下,一般武器无法伤害他们,但一想起劳伦斯在战场上逞凶的模样,盔甲所带来的安全感似乎就没那么强烈了。
“诸位都是最精锐的勇士,你们一直都是第一团的榜样,先驱,你们是领主大人的亲卫,牢不可破的坚盾。想必各位明白,许多战友并未加入这场对战,那是因为他们还没强到可以正面挑战领主大人,而你们能站在这里,已经说明你们获得了领主大人的认可,获得了我的认可。现在,举起你们的武器,为了胜利!”
“胜利!”唐纳德身边响起数十呼应,众人回以同样动作。约克·唐纳德身处人群中,两旁都是他最信赖的兄弟。如此近距下,公爵长子有如沙漠的正午烈阳,主导着他们的思想,振作着他们的力量,将犹豫与不安烧得干干净净。
空地上的寂静越发凝重,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期盼着劳伦斯的表现。
“跟紧我。”劳伦斯只对他的士兵说了这样一句话。他不擅长像唐纳德那样用整齐划一的动作和振奋人心的讲话来鼓舞士气,他更擅长用自己的实际表现让身后的士兵们打起精神。况且,他当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鼓舞士气。他知道唐纳德会是“敌军”方阵的核心,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击败他,那他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领导他斗志昂扬的士兵们赢下这场战斗。他想通了一切,却一言不发。达成目标不一定需要先动嘴。
标志着对战开始的号角声响起的瞬间,劳伦斯的肌肉和武器便牢牢锁定了唐纳德,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了上去。当唐纳德与劳伦斯的目光交汇时,他们刹那间的想法不谋而合,熔铸于乱战中的经验告诉唐纳德,他必须挡住劳伦斯的攻势,为士兵们的变阵争取时间。假如他缩进人群,那就正中劳伦斯的下怀——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是劳伦斯最拿手的战斗方式,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会让任何与他势均力敌的对手感到头疼。所以唐纳德也拔剑迎了上去,只是他不需要对谁下什么命令,就知道副手库伯特一定会接替他指挥其他士兵。
相反,劳伦斯的人在迟疑了一秒后才跟着领主发起了冲锋。
“进攻!”
劳伦斯的士兵们被领袖的骄傲和好斗所鼓舞,毫不犹豫地冲了上来。两位领袖的练习用剑撞在一起的同时,唐纳德身旁的几个士兵被密集的冲锋击退了。劳伦斯的高速突刺被挡开了,然后唐纳德以一记迅猛的横劈作为回应,但被劳伦斯顺势偏转。现在,所有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决斗上。唐纳德面带自信的微笑,那优雅的姿态好像在花园里散步一般悠闲。反观劳伦斯,他眉头紧锁,全神贯注,步态就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虽然唐纳德的动作和步法都很完美,但他已经被劳伦斯的攻势压制了,暂时没法组织一次像样的反击。
“你打得太教条了,兄弟,”唐纳德气喘吁吁地说。“我能毫不费力地预判你的动作,你在白费力气。”
对于唐纳德的嘲讽,劳伦斯不以为然。事实上,他已经在更灵活地思考取胜方式了,就像卡琳教的那样,利用一切条件,包括对手的轻视来对付他们。唐纳德的每一次格挡都不紧不慢,配合着他仿佛降临人间的神明般鄙夷地挥舞着凡间武器的表情,确实很有欺骗性,会让人觉得他稳操胜券。但劳伦斯知道,防守高强度的进攻绝不轻松。练习用剑未被注入魔力,也并不锋利,却有着实打实的重量,只要唐纳德失误一次,他就输定了。
“你得学会寻找敌人的弱点,并用所有你能想象到的办法加以攻击。如果你没有一双锐眼,那就动动脑筋,实在没办法的话,就祈祷敌人早点犯错吧。”在某次训练时,卡琳是这样说的。
“如果敌人不犯错呢?”
“不可能有这种情况,只存在你没找到破绽的可能。一个愚蠢的决斗者会过于相信自己的运气,但他的剑可能会生锈变钝,他的头盔可能会阻碍视线。假如你完全找不到敌人的破绽,那我给你两个建议:一是借助愤怒的力量,以不惜一切代价的复仇精神去拼命。二是用意想不到的东西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愤怒看来是不可能了。哪怕劳伦斯试着把唐纳德想象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混蛋,他心中也生不出半点愤怒。看来只能想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了,可惜唐纳德看起来状态良好,从小泡在酒池里的经历显然无法让一次宿醉对他产生什么不良影响。他的手腕看起来非常稳,腰部的肌肉也卯足了劲,脚下的步子扎得很深。盔甲和武器也看不出破绽,一抹锐利的微光在他瞳孔中骄傲地闪烁着。
劳伦斯一边继续进攻,一边观察着唐纳德的每个动作,他没注意到场上的局势——在他周围,战斗无比激烈。两队士兵混战在一起,有些人已经出局。虽然很难分辨他们都是谁的人,但一道防线正在慢慢重组为铁钳,唐纳德的士兵们排成两列纵队,他们正在从两翼完成包夹,这简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赢了。”唐纳德微笑着,挥了个漂亮的剑花,“看来你终究学不会怎么领导一支军队。”
渐渐地,劳伦斯明白了刚才场上发生了什么。他的士兵一路冲到他的位置,但唐纳德带领一些人挡住了进攻,使得其他人有足够的时间来列队反击,压缩战场。劳伦斯停下攻势,环顾四周,他身边到处都是人,而他的人正在被慢慢赶成一团。并非是他的士兵不够勇敢,而是他们没法从多个方向抵挡敌人的反攻。摆在劳伦斯面前的阵型是唐纳德从奥兰多公爵所着的《战争法则》上完美拷贝下来的大塞连阵型:由一支突出部小队构建临时的防御点,分割敌人的兵力,而后方的主要防线每隔一段距离便腾出一块较大的空间让敌人突破,并身陷重围——劳伦斯的队伍没有像库伯特一样可以代替领袖指挥部队的军官,当他们的凌厉攻势被分批化解后,失去冲锋机会的士兵们便只能将有限的支援力量一次次投入到掩护前线友军的撤退中去。这就构成了一个无解的循环:不管劳伦斯的士兵们怎么打,他们的活动空间都被压缩得越来越小,为了维持阵线,他们又不得不主动进攻,导致伤亡越来越大,阵线被压缩得摇摇欲坠。
只能认输了吗?劳伦斯退后一步,击倒了两个试图偷袭他的士兵。唐纳德没有倒下,这才是他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他们都在卡琳手下学习如何战斗,两人都是同期中最努力的学生。唐纳德总是过于谨慎,但他的剑术天赋依然惊人。劳伦斯认为他们两人都继承了奥兰多公爵的衣钵,只是他从小没被父亲限制在各种条条框框里,才会更不畏伤痛。当两人并肩作战时,唐纳德的谨慎稳重与劳伦斯的勇猛无畏可以取长补短,他们团结一致便可战无不胜。但现在,落入下风的劳伦斯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真的哪方面都比不上唐纳德吗?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奥兰多公爵指定的继承人是劳伦斯,但他的队伍却被奥兰多公爵年轻时改编的大塞连阵型给压制了。唐纳德是如此勤奋,以至于劳伦斯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从日常琐碎的杂务中抽出时间来学习新知识的。他一声不吭地研究了公爵的所有军事着作,那些天马行空的布阵图纸虽然不是什么失传已久的秘宝,但能在无人讲解的情况下解读那些晦涩而潦草的图纸,已经说明了唐纳德的头脑远比劳伦斯聪明。
但对唐纳德来说,这点努力还远远不够。因为他很清楚,着名的大塞连阵型还有六十多种各有优劣的变化阵型,而他花了很长时间,在夜深人静时点着蜡烛,从那些晦涩难懂的书卷中汲取知识,也只掌握了最基础的阵型。小试牛刀就把劳伦斯的队伍压制得无力还手,这让唐纳德无比兴奋。如果能掌握所有变化阵型,他的部队将无懈可击,在同等军力的情况下,几乎能碾压任何对手。
劳伦斯垂下头,犹豫着看了看他身边的几个士兵,他们脸色都有些难过,但依然在苦苦支撑。苦涩的味道令他口干舌燥,不由得咳嗽起来。对手们因此爆发出一阵笑声,虽然这笑声并无恶意,但劳伦斯依然感到恼火。他硬着头皮举剑,再次向唐纳德攻去。他一边竭力不让自己被愤怒冲昏头脑,另一边剑锋的攻势反而愈加凌厉。输掉这场对局和输给唐纳德是两码事,就像勇气和责任也不能混为一谈那样。
“别这么难过,兄弟。”唐纳德退后几步,脱离了战斗,长时间的剑术比拼让他汗流浃背,“你也不差,那些出局的兄弟们同样训练有素。况且,对你来说,这是一个提升自我的绝佳机会,不是吗?”
“去你*的。”
“恕我刚才没把话说清楚,领主大人。战争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情。你为奥兰多公爵效命,而我为你效命,等到时机成熟,你就会成为西境的主人。作为奥兰多公爵的继承人,你不该对手下有支强大可靠的队伍感到高兴吗?还是说,非要我承认你啥都比我强,才…”
唐纳德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劳伦斯那恐怖的眼睛——他眼中的难过和犹疑被黑暗与死亡代替,显然他被不适时宜的黑色幽默激怒了。
唐纳德感觉到,曾经被深埋在劳伦斯心底的暴戾嗜血重新觉醒了。搏斗的声音和战争的轰鸣催动着他的心脏发出似战鼓般沉重的咚咚声,他即将陷入杀戮的疯狂,这让唐纳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劳伦斯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头站在狮子面前的绵羊,仅仅是注视就让他感到恐惧。
劳伦斯的钝剑掀起了一道寒冷而稠密的光芒,仿佛风暴中心张牙舞爪的雷霆。怒火终于击溃了意志的堤坝,他怒吼着唐纳德的名字飞扑上去,像是要把唐纳德生吞活剥一般。士兵们打了个冷颤,丧失了身体的协调,如铁铸的雕像般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茶花领的人民凝视着他们怒不可遏的领主,吓得忘记了如何呼吸。这是一种无可否认的本能,一种对各类危险深入骨髓的恐惧告诉他们,如果谁不保持沉默,那他就会横尸当场。
“别…”
唐纳德下意识的格挡救了他一命,双剑相交的冲击震耳欲聋,关节的剧烈疼痛与牙齿嗡嗡的颤抖让唐纳德心中一惊,但劳伦斯根本没留给他喘息的余地。接二连三的猛攻带着骇人的嘶鸣声,好像剑锋能把所及之处的一切都化为齑粉。凭借求生欲压榨出的十二分精神,唐纳德勉强挡住了劳伦斯的攻势,但他也明白,每成功格挡一次都意味着下一击会更加沉重。细看劳伦斯,虽然从其装扮尚能依稀辨别他曾经的身份,但如今他的盔甲被病态膨胀的肌肉撑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异象激起了人群的恐惧,如梦初醒般,士兵们互相搀扶着开始收缩后退,民众们尖叫着四散而逃,生怕劳伦斯突然冲进人群大开杀戒。场外的变化让唐纳德的动作迟疑了一瞬间,尽管心惊胆战,但唐纳德还是选择继续硬扛劳伦斯的攻击,好为民众的撤离争取更多时间,一种难以揣测的冲动促使他翻转已经失去知觉的手腕,冒险对劳伦斯做出了还击。
“不要!”阿贝尔猛摇着脑袋,从后退的人潮中挤出头来。她抬高的音调半是哀嚎,半是呜咽,“不要打了!求求您,快停下!”
“别过来!”唐纳德吼着,动作不由自主地慢了一拍,电光火石之间,劳伦斯的剑便穿过了他早就谋划好的格挡位置,大概三寸这短短一小段距离,砸在了他的头顶。感受到头顶遭受的重击,唐纳德的心脏漏掉了一拍,尖锐的痛楚响彻脑海,眼部的剧痛和一串溢出的鼻血无缘无故地抽走了他的力气。起初他只是对阿贝尔没有继续靠近感到庆幸,直到被煮沸的血浆从他耳朵和眼眶里流了出来,然后头盔片片碎裂。那就是一记简简单单的纵劈,却充斥着赫赫怒意的神威。突然之间,唐纳德就后悔了,如果从那个时机开始格挡,就不会被压制了,如果不带着优越的从容发出挑衅,就不会被逼到绝路了…
“我失误了。”唐纳德含糊地咕哝着,“你赢了…我…需要,休息…结束了,劳伦斯…”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劳伦斯,朝阿贝尔走去。他走的时候,步伐中没有一丝轻松的成分。当阿贝尔向他跑来时,他踉跄着倒了下去,从头上渗出的血很快就汇聚成一汪浅泊,在午后破碎的阳光中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