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东流入海（二）
不过表叔公见状却是哈哈一声长笑，似乎对此水面异象毫不在意。
只见他猛地抬脚一跺竹筏，水面上的风浪似乎立即就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得弱了几分，然后就见他用手中的竹蒿轻轻的拍了拍水面说道：“莫慌、莫慌，大和尚嗓门确实大了些，不过这秃驴虽然喜欢吓唬人，但除此以外倒也没有什么坏心眼，今日我既然已助你渡化天劫，自会佑尔潜江入海、循往大道，安生的候着便是！”
随着表叔公的话音一落，那冒着水泡的河面一下就恢复了平静，河道之上被狂风卷动的浪头也逐渐停歇下来，我身下几乎就快被颠得散架的竹筏也在瞬间就变得平稳了。
半空中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违誓在先、逆天在后，牛鼻子你就这么嫌命长么？”
表叔公笑道：“空活百年，一事无成。本来早就该走了，只是尘心难舍、俗务缠身，才守着这副残躯又苟活了几十年，现在时辰已到，自然也就该走了。”
说完表叔公还低头看了我一眼。
刚才突然之间的风浪把我吓得趴在竹筏之上不敢动弹，此时觉察风浪平息后我才敢缓缓起身。
一抬头就对上了表叔公投过来的目光，我顿觉脸上一烫，心里暗骂自己胆子也太小了，不就是阵风浪么？这竹筏之上还站着两个大活人，任谁也不会眼看着我落水不救呀，至于这么丢人的被吓趴下么？
不过表叔公的眼睛里却并没有因为我刚才的怯弱行为露出一丝一毫的责备神色，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慈祥温暖，。
“哎……”半空中传来一声轻叹：“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放不下么？”
表叔公笑而不语。
“阿弥陀佛……”
又是一声佛号之后，我猛地感觉身后亮起一阵火光，回头一看，火光早已熄灭，那名中年男子也已不见了踪影。
我下意识的四下打量，以为这家伙是不是不小心掉到了水里，表叔公却在一旁说道：“行了，人早走了。”
“这人是谁呀？”中年男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径让我十分好奇，我一边不死心的到处瞎看着，一边向表叔公问道。
“说了你也不认识”表叔公淡淡的说道：“反正你以后要是再见此人，记得对他尊敬点就行。”
说完表叔公转过身去走到筏子的前端站定，我见他似乎没什么说话的性子，便走到竹筏的另一端坐下。
这水上行船可不比在陆上乘车，无论是竹筏还是木舟，船上的人或物都不能集中在某一个部位，必须分散开来均衡船只的承重，不然容易导致船只翻沉。
见表叔公在前端操舟，我自然要坐到后端平衡重量，可是我这刚坐下来，便感到一阵浓重的困意袭来，嘴里立即就是一阵哈欠连天的，毕竟这一天下来我确实是被折腾得够呛，现在好不容易稍得宁静，自然是困得不行。
其实我根本不想睡，因为身上湿漉漉的让我很是难受，无奈眼皮也太不争气了，仅仅干眨了几下就彻底缴械投降。
等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此时天色已经微亮，东边天空泛起的鱼白之色昭示着一轮红日即将从远方山脊线上一跃而出。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掬过两把河水洗了洗脸，待自己精神稍振后，才抬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不知何时，竹筏已经飘离了那片山谷，眼前的水域虽然依旧陌生但却更显开阔。
水面之上飘着几缕薄雾，三两村舍散落两岸，林间偶现袅袅炊烟，伴着几声不时传来的雄鸡啼叫，如此晨光景致让我在这向东漂流的竹筏之上，居然颇感惬意舒畅。
表叔公依然还站在竹筏前端，静静的眺望东方。
没过多久，一轮白日缓缓跃出了远方的山脊线，平静的水面之上立即泛起一阵粼粼金光，这些从水面折射而来的金光在表叔公静立的身形之上勾勒出一圈光晕轮廓。
轮廓之外、柔光闪烁，轮廓之内、身形渐隐。
这离奇的一幕让我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揉了揉眼睛想要看个真切。
这时表叔公转过身来，金黄的晨曦照在他的脸上，立即折射出一道奇异的光芒，让他的面庞变得亮晶晶的、光彩夺目。
而最让我惊奇的还要数他的眼睛，此时表叔公的双眼就像两颗宝石一样晶莹剔透、瞳孔之间溢色流彩、浮光隐隐，这彻底把我看呆了。
见我只是傻傻的望着他，表叔公轻轻一笑，说道：“你是个好孩子，表叔公这些年有你陪伴过得很是开心。”
我一听这话，猛地回过神来，心头登时涌出一种不祥之感，也顾不得竹筏是否会翻沉，两步就跨向了筏子的另一端。
来到表叔公的身前，我心下一沉，怪不得阳光会在他的身上照射出离奇的光彩，原来此时表叔公的整个身体已经微微变得有些透明了。
见此情形，我大感慌乱，只觉得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慢慢的抬起手想要拉着表叔公的衣袖，但是手指却从他的手臂之间穿越而过，我强忍着悲痛，使劲的憋着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就这么看着眼前的老人。
表叔公见状笑着说道：“别难过，表叔公活了这么大岁数，如何也算得是件喜丧，哭就不太合适了。”
不过他这话丝毫没能让我止住难以抑制的悲伤，只是一个劲的摇着头说不出话来。
表叔公微微一叹说道：“我走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你爷爷，乖乖的，别总是惹他生气。”
此话一出，我瞬间泪如雨下。
其实从滇中赫连家回来之后，表叔公奇怪的行为已经让我起了预兆之心，尤其是在见识了赫连望野离世的情景后，我就已经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世外高人，生死之事早已不能按常理度之。
昨夜在他和那中年男子的对话之中，我已然猜到表叔公归期已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所以此时永诀在即，我自然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表叔公没有阻止我的的哭泣，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递给我。
“表叔公一生潦倒，也没什么东西给你，这东西就当是个念想吧，收好了！”
说罢，表叔公就将东西朝我递来，流光浮影间，他的手掌从我的身体里穿越而过，但那块黑色的木牌却赫然留在了我的手中。
我下意识的将这块木牌死死的攥在手里，哭得更加伤心了，一个劲的哭喊着让表叔公别走，但老人只是静静的站在竹筏端头看着我，脸上还是那副熟悉的和熙笑意。
我胡乱的挥舞着双手想要拉住表叔公，但所有的动作都无一例外的从他的身体穿过，反而搅得一阵光影摇曳、支离破碎。
渐渐的，初升的白日光亮越炽，耀眼的阳光彻底在表叔公的身形轮廓上折射开来，在他的身旁形成了一层七彩迷离的光晕。
光晕迅速扩散，整个竹筏很快就被笼罩进一片流光溢彩之中，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得如同一层虚影般扭曲，如此迷幻的一幕让我登时停止了哭喊。
就在这时，表叔公原本透明的身形也开始加速变淡，而江面之上也突然涨起一道宛如高墙一般的巨浪，浓雾般的水气瞬间弥漫了整个江面，隐约之间一道长长的白影当空横贯、若隐若现。
然后，那层光晕好像突然被晨曦融化了一般，在我的前方破开了一道口子。
随即就见银光闪耀，巨浪也跟着在我身前突然裂成两半，缓缓朝左右两侧退开。
水雾之中，一双冰冷的竖瞳突然出现在了表叔公的上空，凌空高挂的白色身躯满是如甲巨鳞、头颅之上还生着一对矮小的犄角。
面对如此妖异的场景，要是换做平时恐怕早已吓晕了过去，但此时我却没有半分害怕，只是怔怔的看着身前那个身形已经渐渐变成了一缕残影的老人。
当最后一缕残影也随着表叔公慈爱的笑容彻底消散在旭日的晨辉里时，那道原本裂成两半的巨浪猛的一合，浪头一下就狠狠的拍在了江面之上，笼罩着竹筏的溢彩流光也仿佛如同镜子一般破裂。
巨浪掀起的水势差点将我脚下这排竹筏也掀翻，尤其这漫天的水气更是在瞬间就让整个江面被包裹进了一团白雾之中，完全弥漫开来的水雾也遮掩了我的视线，我努力的想要挥开眼前白茫茫的水雾，但却只是徒劳。
很快，巨浪褪去、水雾消散，竹筏前端那个消瘦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不见了，平静的江面之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岸边突然传来一阵齐声高喊：“恭送文公大行！”
我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