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伏魔
乔池山巅。
陈青烊扒拉开覆盖在蒋继平身上的碎石砖块,喘着粗气将其从废墟下扒了出来。
先前那地气泄露的动静过后,整个飞来塔的塔身已然倾斜着,轰然坍进了下方的山坳里。
他本想赶在飞来塔镇龙局彻底崩溃前,将黑潭龙王阴身困死在这山巅之上。
到头来算来算去,终归是人算不如天算。
别说道士,就连这处困龙局的缔造者,伽安师太都没想到连日暴雨倾注会引发生了乔池山地动,连带着地气也一瞬泄露了去。
此刻抬头望去,赤红色的兵燹灾气已然积满了天穹,伴着轰隆隆的雷鸣,苍穹好似被捅破了个窟窿,暴雨自那云翳中瓢泼扑洒而下。
而在半山腰中,原本与张青等人缠斗着的乌梢蛇倏然妖瞳大睁。
“牤…”
一声震的众人耳膜发颤的怒嚎过后,乌梢蛇口中喷出一片白蒙蒙的冷雾。
这雾刚一触及张青与一干兵丁的身体,便立时冻的他们筋骨发麻,霎时间连手中的刀兵都握不稳齐齐掉落了去。
值此良机,乌梢蛇非但没有趁机将这干兵丁吞吃了去,反倒是头也不回蹿进密林,借着满地泥泞与滚滚雷雨的助力滑行一段,旋即拧弯了身子骤然一跃。
这一下却好似紧绷着的弓弦骤然松发,乌梢蛇一下便将自个庞大的躯体给抛向半空,朝天穹上那赤红色的兵燹灾气扑身而去。
一切只因那道潜藏在云翳中的,若影若现的巨大虚影。
随着乌梢蛇没入云层,极目眺去,整片云海都好似浪潮般汹涌翻滚了起来。
乔池山上空忽然间闪过几抹亮眼的紫色,就连山间雾腾腾光线也一瞬刺眼了许多。
而在数百里载,在众人目光所不能触及的蓟江水域中。
原本静谧的河面上风波骤起,水雾不断的蒸发后向上凝聚,慢慢形成一片笼罩半数海域的虹吸光圈,庞大到诡异却又壮美无比。
风起于清萍之末,尘雾聚散而成云。
突兀出现的雷云遮天蔽日,与天边涌来与正在碰撞的兵燹灾气融合,不消半刻时间已挤满整个蓟县上空。
飞来塔原本所在的位置此刻也已变得电闪雷鸣,好似要直震的丘峦崩摧一般。
众人呆滞间,便见本就灰沉沉的云海中泛起一片更为乌沉的暗光。
失了镇龙局的压胜,黑潭龙王的阴身终于控制了那乌梢蛇的躯体,身化腾蛇在这苍莽云雾里显露了出来。
雷光亮起的瞬间,短角马脸,狮髯蛇身,乌鳞四爪,一条身形蔓延着的黑色蛟龙在云翳中震天长啸,似乎在宣泄着三百年来所积攒的愤恨。
这一刻,整个蓟县的百姓都看到了这条存在于祖祖辈辈传说之中的妖龙。
极具压迫感的妖影骇的天地一瞬失声。
良久。
“道长?”
身旁响起熟悉的询问。
陈青烊回头看去,却见蒋继平已经强撑着身子,提着灯笼站了起来。
他面上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茫茫然不知所措的慌乱,杵在漂泊雨水中,颤巍巍道:
“事到如今,还有别的法子么?”
陈青烊借着雨水洗去脸上的血污,他看向头顶血海一般的云翳,又看向半山腰仓皇逃窜的甲士。
“有办法吗?”
不知是自问还是回答。
轻轻一叹,道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哐当!”
他将手中那柄刃口崩碎的铁剑扔进碎石堆里,而后解下所负包裹,从中扯出一柄蟠螭纹做柄,锈迹斑斑的剑胎来。
自在蓟江水神处得了那一葫芦酒液,他便没日没夜在炼化其中所蕴藏的精纯水运。
时至今日,陈青烊总算将整条蓟江水运所化的酒液温养在了自身气府经络之间。
虽未尽数炼化,却也足够他去使出清源妙道真君‘伏魔’一剑的威势来。
“吾有一剑,以江海为用,山川做脊,制以风火,开以雷霆…””
伴着陈青烊口中喃喃有声,他手中那柄蓟君所赠的斩龙剑上飞速蔓起一层青光。
剑条上的锈迹慢慢褪去,剑鄂上的青光愈演愈烈。
真正意义上握住这‘伏魔’一剑的同时,陈青烊面上泛起一片痛苦狰狞,脑海中那翻腾着的记忆与声响也随之汹涌而来。
“真君,我再问一遍!”
此去圣体蒙垢,重堕沉沦,你可有悔?”
黄钟大吕般的问询声整的陈青烊只觉脑袋要炸破了一般,他战栗着望向满目血色的乔池山,望向一脸惊恐的蒋继平。
神魂晦暗中,眉生三眼,金光赫赫的神将与手持长剑,身着乌皂色道袍的道士的身影不断重合,蓦一晃神间,又多出个坐在课堂中持笔苦思的青年模样来。
“我到底是道门的二郎真君,还是这方世界所谓的青烊道人,亦或者我本就是我?”
这也是他始终不愿使出这‘伏魔’神通来的缘故,好像法术使的越多,他便离潜意识里那个真正的自己越远。
陈青烊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遗忘了现代社会那些混乱的记忆,彻底变成这方世界里不知来路,不知去处的青烊道人。
可这犹豫很快就被云翳冲曲卷而下的黑蛟给冲散了去。
黑潭龙王目视着这个先前险些叫他命丧塔底的小道士,血红色的睛子中,一对竖瞳像两簇跳跃着的火焰。
很快,浑身战栗着的道士神色便平和了下来。
漫天寒霜中,陈青烊与这条蛟龙抵面相望。
他眼底没有半点凡人面对妖魔之时该有的惊恐,反倒是漫起点点带着冷然杀意的金色神芒,冷视着头顶的黑色巨蛟。
山岳般挤满天穹的黑色巨蛟与道士相持而立,一高一低间犹如蚍蜉仰望古树。
他缓缓提起手中青光赫赫的剑条,旋即一字一顿,说出了那句在梦中听到过无数次的笃定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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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夷魍魉,戬,无悔。”
如虹剑光瞬间刺破云海,将乔池山巅淹没了去。
……
与此同时。
云台上,曹青甫的科仪也进行到了最后,也是重要的一步。
——请神掠阵。
“社稷古公,天下正神,铨福国显忠之行,禀赏善罚恶之仁,都邑之主,诸郡侍从,所隶十三布政,案判一十八司……”
曹青甫咏诵了一长段让人听来云遮雾罩的都城隍宝诰,紧而手持玉圭,躬身往天穹之上遥遥一拜,喝道:
“弟子曹青甫,奏请蓟江水君入阵!”
云台之下,立刻便有一队兵丁持幡而出,口诵咒语绕台而走。
而被云层所遮蔽的视野之外,群山之间忽有异景闪现,那蜿蜒曲折的,浸流陇右道大半地界的蓟江水面突然华光大盛。
周遭一瞬间亮如白昼,伴着笼罩着法坛的炽光,似乎有一片天穹正朝着众人沉沉然倾轧而来。
张青却无暇顾及头顶的动静,只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堪堪与又一记迎面刺来的毒钩擦身而过。
只因那乌梢蛇虽飞入云端,被黑潭龙王占去躯体化做了妖蛟,却又自云端放下大片的蟹将虾兵来欲要搅散了这处法坛。
张青刀光舞的旋风一般砍将过去,好似毛毛细雨落进了连天烈火,除徒劳砍死几头水族外,半点难阻其汹汹攻势。
汉子与妖邪,钢刀与磷甲,双方在对撞中越来越疯魔。
身旁有兵丁杀红了眼,只顾着挥刀劈砍,却不慎被虾钳钩住了衣襟拖上半空。
眼瞧着就要被丢进妖口嚼成两截,张青只得掐诀唤起逃命所用的追风甲,挥刀直劈虾兵那条挥舞着的钳爪。
虽说早有准备,可这一刀速度之快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以至于虾兵还未反应过来,钳爪就被那道似飞矢般闪过的寒芒连根切断。
这下子,原本一心想要冲上法坛的水族彻底发了狂,一双血色的妖瞳死死盯住张青。
旋即。
弯刀似的口器开合连剪,越起大半条身子凛空扑来。
这动静落入张青眼中不断放大,他此刻好比身在窄巷弄堂中,却有一头发疯蛮牛朝他迎面撞来。
说到底张青只是莫名被席卷至此的普通人,虽得曹青甫一时青睐赠予法力护身,可使出压箱底的神行步救下身旁兵丁后页已穷途末路手段尽出。
此刻又待做何?
……
腥臭的妖风扑面而来,眼中尽是红光,耳侧全是轰鸣。
张青惨笑一声,双手握刀抵与胸前,锋尖直向虾兵那细密的妖瞳之间。
“来,你这畜生!”
霎时间。
幽幽青锋与黢黢磷甲,游侠儿与妖物,便要在这一击之下决出生死。
倏地。
苍穹之上,群山之间,似乎有一片光波以超越时间的速度倾压而下。
那光波明明瞧着无形无质,却偏偏氤氲如朝霞梦幻,眨眼便落入地面大阵之中。
光波所摄处,一众兵丁惶惶然望向天穹,就连欲一击结果虾兵的张青也呆呆挺在了原地。
“咯…咯咕”
一声清亮的啼鸣冲天而起,张青下意识抬头一看。
“这是?”
“咯…咯”
又是一声啼鸣,不同于刚才的清亮,这声啼鸣中裹挟着浩浩荡荡的杀伐之意,好似要将这天地间的污浊晦气一扫而光。
紧接着。
法阵之上,那大片的星光凝聚汇拢,化作只花冠绣颈,爪硬距长的怒睛鸡,朝着虾兵蟹将们一喙啄下。
雄鸡一唱天下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青浑浑噩噩回过神来。
打前一瞧,心中好一阵惊讶。
他好端端杵在一大滩由碎肉,鳞甲,步足以及绿色妖血构成的‘泥潭’里。
摸索着拾起掉在地上的雁翎刀,张青茫然四顾。
但见一片狼藉里,那些兵丁已经散去了阵脚,各自卷了幡幢旗帜准备扛下山去。
“别看了,贫道请来了蓟江水神掠阵,已经飞上乔池山,一击将那畜生啄成了滩碎肉。”
张青耳中嗡嗡作响,直到曹青甫凑在耳畔连声喝了一阵才反应过来。
“蓟江水君?”
“既是司水之神,真身怎么会是一只雄鸡?”
“妖龙…真的死了么?”
这连声的质问惊的曹青甫略一愣神,他不知如何回答,便带着期颐望向山巅位置。
那里,青烊道人炽目的剑光与黑潭龙王山岳般的妖躯都已不见踪影。
“这妖怪,真的死了么?”
他心中似是有着与张青一样的疑虑,可最终这迟疑还是化为了连连点头的肯定。
这下子,所有人紧绷着的神经都为之一松,瘫倒于地歇息起来。
可曹青甫心中依旧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不安,他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突然间。
一阵细微的雷鸣声涌入耳帘,天穹上的兵燹灾气方才消散,大片片的雷云又随之聚拢而来。
暴雨入注中,天地顷刻相连。
不移时,似滔天浊浪排空来,似翻江倒海山为摧,一垄白线便自那乔池山巅聚拢而成。
张青脸色白的如同墙灰,战战兢兢指向那浩浩汤汤蔓延而下,转瞬便由一条白线扩大成一面水墙的滔天浪潮。
“山洪…”
“是山洪。”
“到底还是走蛟了!”
哭嚎呼喝声中,飞鸟走兽赶在水墙前发疯一般向山下俯冲。
紧接着,一条浑身鳞甲倒翻,妖血扑洒淋漓的黑蛟怒吼着,自与那水墙接踵相连的黑云之中跌落了下来。
与之一道坠落的,还有个浑身血迹斑斑,不知是死是活的持剑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