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牢中蛛网结劫难断
夜是黑的。
目力所及皆是黑的。
有人的生来如朝霞,光芒万丈,而有的人生来卑微如狗,苟且偷生。有的人渴望光明照亮黑暗,哪怕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而有的人却甘于沉沦苦海,哪怕有一点光明都刺痛难受。人无论怎么活着,余生都有太多的执念。
一双眼睛看不到光,因为四周皆为黑暗。黑暗吞噬了太久的光明,让他几乎忘记了阳光的滋味。
唯一让他能够感觉活着的样子,是那喷涌不断的潮汐。这喷薄的力量,不是他耳朵听见的,因为他的耳朵早已经失去了听觉的感知。
四肢被人生生斩断,当一桶熬煮过后的热油,从头滚烫而下,他在短瞬之间,耳鼻口中倒灌着滚烫的热油,便失去了听觉、视觉和味觉,庆幸的是与心跳紧密相关的血液还在股股地流淌,即便是被热油熬煎成油条一般的血肉肌肤,那死去的肌肤下,血还是热的。
因为有血液的流动,支撑他苟延残喘的的呼吸也还未停歇,导致他极尽可能地张大了嘴巴呼吸,那喉咙上被哑掉的声带,已然失去了它原有的功能,可每当湖水涨潮的潮汐,带着股股撞击空气的力量,在他的喉咙中不断地涤荡,引得他的肺部不断地扩张,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活着。
眼睛没了,耳朵没了,嘴巴没了,手脚没了,人生最为悲哀的是他的脑子还清醒着。别人的牢笼是一座坚不可摧的监狱,而他的牢笼极为脆弱,不过是一口抱大的酒缸。可即便是这脆弱得只许一击重锤,便能敲破的牢笼,可他却无力挣扎。
往昔的过往,比他以往任何时候活在阳光下,还历历在目。
他生来超过了太多卑微的人生,他是父母一招、二招、三招之后,得来的宝贝幺儿。自古皇帝爱长子,而百姓爱幺儿。他是幸运的,因为他生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他又是悲哀的,当上天给予了他一切可能的幸福,却又在一夜将他打落尘寰,或许是因为婴儿时期,他得到了太多,也就注定在他刚刚长大之时,便夺走了上天赐予给他的一切。
那一夜刀光如海、火光冲天,他亲眼所见他的父亲被人一刀斩成两段,他亲眼所爱他最爱的母亲和三个姐,被人折磨致死。
而当那暴躁的敌人,强行让幼小的他拿起长刀,一刀斩断她们的头颅,她们竟然落着泪地笑着。
家没了,一切爱他的人也没了。
他沦落街头,成了人人厌弃的乞丐。
他每每讨要一口残羹剩菜,都要被人极尽可能地被人羞辱一番。即便是那顽皮的小孩,也都要在他讨口的残缺破碗中撒上一泡尿,可为了活着,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咽下那滚热腥臭的尿泡饭。
他那时起,他便发誓,他要报仇,他要杀尽这天下的恶人。他要把他所承受的屈辱全都一一还回去。
他又是幸运的。或许是老天见他过得太过辛苦,又给他开了一扇窗。他幸运的救下了一个受伤的中年人,用讨来的一碗酒救活了他。
他带他上山,让他跟他学功夫。他资质愚钝,但他勤于苦练,天道酬勤,笨鸟先飞,他从那些天资卓卓的师兄弟中逐渐崭露头角。
那年那月,师妹将要出嫁。而嫉恨他的师兄却说,如果他娶了师妹,定要将他赶出师门。为了活着,那天夜里他趁着黑夜,摸进了师妹的卧室,给她下毒,生生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他成功绝地反杀,当上了掌门。
与师妹恩爱有加的师兄,借故背叛师门,被他剥皮割肉,做成了剑柄,而这个心里装着别的男人的女人,却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宁肯她恨他,也绝不允许别人有丝毫的沾染。
后面他的声名鹊起,那把用师兄皮肉做出的长剑,被人称为君子剑。可荣登武林盟主之位的当天夜里,他杀光了那些仇人,也给他们留了个十岁的女孩子,让她活成了乞丐。
短短的几年间,他如日中天,直到遇上了那个女人。那个跟他姐姐一般温柔的女人,为了得到他,他故技重施,请来了她的丈夫与之结盟。而歃血为盟的当天晚上,他占有了她,后来这个女人给他生下了个孩子。他觉得他的人生总算是回来了。
待过去了二十年,他已经忘记了当年的仇恨,可万万没想想到老天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还是那个女人,却又不是那个女人。
那夜她满身鲜血的回来,就在他曾经占有她的那张床上,他却意外发现,那女人竟然与他的儿子勾连在了一起。
他恼羞成怒,当即一头闯了进去,他要将这对恬不知耻的母子剥皮吃肉。可这女人的功夫却超乎他的想象,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她一刀斩断了双脚。
当她掀开她那张脸,瞬间逼疯了他的儿子。他那时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他的儿子根本不知道这女人便是他的“母亲”。
待他的儿子疯疯傻傻地变成了狗。
直到被她斩断四肢,吸去了全身的功力,她却告诉他,她根本不是他的女人,而是当年那个被他灭门的武林世家的女儿,也就是那个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小乞丐。
她狞笑道,当年是你怎么报复我家的,我便十倍还给你。
他被不寒而栗,恨不当初自己没有斩草除根。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被她做成了人彘,装在这坛子里,沉到了这湖底的牢笼之中。他想死,可即便是最后的舌头也被她割肉给喂了狗。
从此,他的人生,没有光、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无尽的黑暗。
湖中的潮水落了又涨,涨了又落。这可圈囚他的坛子,却一成不变。那滋养着他活着的毒药,远比这潮涨潮落的潮汐,还要让他感到可怕。
同样是这座牢笼里,有人却看见了光。
那盏用传说中人鱼膏油点燃的长明灯,从未因为黑暗而熄灭过。
原来这座牢笼,原本就是一座极为稀罕的水下古墓。
没有知道这座古墓存在了多久,也没有知道这座古墓的主人是谁。湿润的墙壁上,爬满了水珠,不知道过去了多年年月的壁画,也变得斑斑点点,很难清晰看见它原来的样子。
偌大的墓室里,一口装着人彘的酒缸,一个浑身褴褛、一脸孤独寂寞的少年,两眼无神地望着那还未死去的人彘,又见一个蜘蛛在那石墙上不断地吐丝结网,顿时心生烦躁地踢了那酒缸一脚,气呼呼道,“洛云破,你个王八蛋,你倒是说说话啊!”
这样的话,少年不知道说了几百几千回。可那失去了听觉和声音的人彘,充耳不闻。
唯一让他感觉这老东西还活着的,便是他那每到潮汐便要张大的那张嘴巴,不时地发出吞吸空气的声响。
那张嘴巴,也不知道多少回爬进去了多少蜘蛛和尸虫。可奇怪的是,却从未见任何一只虫子从他的嘴里爬出来。
漆黑的尸虫来自青石板下的石缝,源源不断。也不知道这地下埋葬了多少具尸体。尸虫似乎总是吃不完,以至于每次爬出来一个个都圆圆滚滚的。
少年不知道像掐虱子一般地掐死了多少条这样漆黑无眼的尸虫。刚开始的时候,他闲来无事还喜欢将掐死的尸虫,弹到那张嘴里去,恶趣地想要看着这老东西被那一群群的尸虫给生吞活剥。
可每天的夜里,墓室的石门总要被一个黑衣人打开,总是少不了扔给他一篮子好酒好菜,而给那老东西灌上一种血红如血的毒药。
每次黑衣人来,少年总是要问,今天是哪天?
那黑衣人总是含糊其辞道,反正不是今天,便是明天,绝不可能是昨天。
少年一边大口吃肉喝酒,一边惨兮兮地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
那黑衣人总是讥讽道,想死还不容易,要不跟他一样?
少年总是吓得脸色大变,暗自吐着舌头,自言自语道,与其这般死法,还不如不死。你们太残忍了,就连那丧心病狂的蛮子也没有你们这般残忍。
那黑衣人总是不由自主地嘲讽道,残忍?
“你可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残忍?”
少年惊愕道,难道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为残忍的事情?
那黑衣人总是少不了坐下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葫芦,大口喝上几口,吃上几口肉。往往是他还未醉,他便先醉醉醺醺道,世上最残忍的事情,不是你明明感觉死了却还活着,而是你还活着而心却死了。
“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那黑衣人总是怅然泪下道,不一样。明明感觉自己死了却还活着,终究还是活着的,因为你还知道吃喝拉撒。而活着心却死了,你连自己还是个人都不知道,甚至连是不是行尸走肉都不知道。
“傀儡?僵尸?”少年总是少不了一阵后怕。
“难不成你曾经经历过后者,当年他便是这般对待你的?”
黑衣人总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却眼带着泪光,惨然一笑道,“你还会觉得我残忍吗?我甚至连他对付我的万分之一都不到。我已经够仁慈了。”
少年总是心有余悸地劝道,你这不是在折磨他,你这是在折磨你自己。如果我是你,我会给他个痛快。给他了结,也是给自己了结。
黑衣人怅然所思道,还不到时候,等我把一切都了结了,我才会给自己了结。
少年苦笑道,还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
“因果报应,仇恨!没有人生来如你这般命好,有的人生来便是来渡劫的!”
夜里,黑夜人如约而至,又来了。
少年问他,“难道你的仇恨,比大秦和北国的仇恨还深?老不死的都能看得开,你又怎么看不开呢,放过自己,便是放过他人。”
“咯咯,你又怎么知道老王爷就看开了呢?如果我告诉你,老王爷根本不是我杀的,你觉得他还会看得开么?”
少年顿时脸色大变,手中的酒壶跌落在茅草堆上,绷着脸厉声说道,这不可能!除了你,还有谁?
那黑衣人咯咯一笑道,我如果要杀他,那便要杀了你。可你却活得好好的。
“那是你想拿我威胁我大哥!”
黑衣人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是啊,我是要拿你换你那大哥。这话是有点矛盾啊。有点说不通。
他思索片刻又接着说道,这么说吧。无论是北国还是杀秦盟,其实都不愿意杀死老王爷。
“你什么意思?”
“北国朝堂上上下下其实很明白,老王爷不同于老秦王,老秦王是唯恐将北国杀不干净,而老王爷却没有那野心,他只想稳稳当当地当他的异姓王。”
见少年一脸的茫然,那黑衣人叹息道,这就是你不如那秦风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是老王爷的结拜大哥。这么说吧,因为老秦王是皇室中人,而你们北山王府是外人。往大的说,老秦王是希望大秦帝国独霸天下,而老王爷则希望守住边关,不让战火再起,而苦了天下百姓。往小的说,这叫飞鸟尽,良弓藏,狐兔死,走狗烹,一旦北国被灭,那么等到北山王府的命运可想而知。有句话叫欲戴其冠必承其重,说的便是这个道理。你们北山王府可只是你们的,而是整个北山将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