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盛州关外(一)
入夏,盛州关外形势越发严峻。自古以来,两国之战,先死谍子。两地之战,先死斥候。人妖之战,谍子斥候皆死。
人族景明二十四年的大暑时分,盛州大战尚未正式揭开序幕,但是北方关外已经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不同于先前边境双方探子的相互游曳观望。在勃然大怒的妖皇刘澹下旨后,一股股北境游骑和妖族斥候开始相互换命,几乎是见之即死战到底,短短三旬,大小遭遇战四十余场,北境白马游骑已经伤亡多达九百骑之多,雍常卿的雍家斥候、万小飞的黑骑作为妖族斥候主力,折损更在千骑之上,至于出自妖族边军的杂流斥候,更是不计其数。天底下大概只有这座黄沙飞扬的战场,才可能出现敌我双方大规模斥候捉对厮杀的遮奢手笔,要知道在人族历史上,不乏有寥寥百骑流寇便可剽掠数州之地、以至于流毒千里令京师震动的记载,由此可见,无论是前哨斥候,还是野战轻骑和用以一锤定音的重骑,妖族与北境都达到了足以让后世叹为观止的骑军战力巅峰。
随着北门关一带边境线上斥候战况越来越惨烈,这也意味着兵力更胜之前的妖族大军,即将孤注一掷地倾巢出动,到时候便会是妖族大空,尽起兵马举族南下,叩边盛州。
入秋之前,一场战事决定了人妖双方大部分斥候,最终都没能熬到秋风起时。
雍常卿的长子,雍家斥候统领雍明武,和万小飞的心腹爱将,黑骑主将张如松,在柔然平原以两百骑杂流斥候诱敌深入,总计伏兵一千五百骑精锐,诱使盛州白马游骑三位校尉之一李晋所率领的四百骑,孤军闯入北门关以北一百六十里的柔然平原腹地,校尉李晋战死当场,三名都尉悉数死在断后途中,仅有一百二十游骑突围撤至柔然平原南端,人人负伤,但是依旧被张如松两百黑骑截断退路。
此时张如松麾下骑卒列阵于一百多白马游骑和北门关之间,他的背后,依稀可见那座盛州北方雄镇北门关。
张如松身披轻甲,骑乘一匹神俊非凡的大马。先前一路南下衔尾追逐北境那群丧家犬,没有近身作战的张如松很优哉,不曾挽弓也不曾抽刀,故而连同他在内,身边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两百骑黑骑,相比眼前那些伤痕累累的白马游骑,自然而然就显得更为兵强马壮,以至于最终骤然加速绕至北境骑卒的前方,也显得十分轻松写意,游刃有余。
张如松高坐马背,情不自禁地嗤笑一声,倒不是小觑这支负责盛州城方向的白马游骑实力,而是张如松身为妖族校尉,对于敌人这种兵力悬殊之下窝窝囊囊的战死,觉得不太值当,张如松同时也觉得似乎不够酣畅淋漓。如今仅剩三支白马游骑,老资历校尉李晋居中,苏展麾下白马游骑驻扎在那支重骑军所在的雁门关,而挂在赢听雪名下的六百骑,主要游荡在盛州灵武军镇,此次为了一鼓作气吃掉李晋所有游弩手,李如松不得不邀请雍明武的雍家斥候一起参与这场狩猎,他实在是对其余的那帮废物斥候没有信心,简直就是辱没了妖族斥候这个称号,兵力相当的接触战中,面对北境白马游骑根本毫无胜算。
一名黑骑都尉瞥了眼那一百多骑且战且退的北境骑军,眼神愈发炙热,拍马来到张如松身侧,“将军,接下来咋说?咱们总不能把军功都白白送给那个姓雍的吧?将军你瞅瞅,那个叫李晋的家伙的脑袋,这会儿可就挂在了那位雍将军的马背上,自家兄弟们可都眼红死了!按照陛下给出的说法,一颗白马游骑校尉的脑袋,金贵得很呐,赢听雪是没希望,但若是再加一颗苏展的脑袋,差不多都能直接封侯了。嘿,将军你真不动心?”
张如松环顾四周,犹豫片刻,给出一个让这名都尉大为泄气的憋屈答案,“不急,再耗一耗这帮人族骑军的锐气,咱们继续后撤,只要堵住他们退路即可。”
一声令下,黑骑跟随白马游骑的动静,继续徐徐后退,如同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群。
张如松有一种多年战事熏陶出来敏锐直觉,咬住鱼饵丢掉性命的李晋当然是一条大鱼,但上钩大鱼不一定只有这么一条,提竿太早容易崩断鱼线。
一马当先追杀敌军的雍明武突然轻轻歪头,轻而易举躲过一根弩矢,身后那骑斥候虽然吓出一身冷汗,但还是用弓臂拨掉了弩矢,这名草原捉马人出身的斥候一怒之下快马加鞭,旋转套马索,精准勒住敌军骑队尾部一名白马游骑的脖子,使劲一扯,就将其狠狠扯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的白马游骑试图站起身,就已经被那名策马奔至的雍家斥候弯腰一刀抹过脖子,就在头颅即将到手的刹那间,另一骑雍家斥候提前伸出战刀戳中那颗头颅,擦肩而过,哈哈大笑,无比娴熟地将头颅系挂在马鞍侧,先前那骑斥候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过低头看到自己马鞍两侧的四五颗头颅,骂骂咧咧几句也就无所谓了。
雍明武咧嘴一笑,战马一侧挂着那颗白马游骑校尉的最值钱头颅,经过长途追杀的风沙吹拂,已经不复见鲜血淋漓的模样,断头处血迹干涸。
五十步左右的间距,双方箭矢有来有回,不断有雍家斥候和白马游骑手中矢后坠落下马,大多都是面目中箭身亡,只不过战死之后,北境骑卒的下场无一不是被割掉脑袋,甚至后方有些没捞到多少战功的妖族斥候,还会泄愤地对无头尸体上射上几根箭矢,要么就是直接驱使战马对地上尸体一踏而过,占据绝对优势的雍家斥候经过默契的缓速加速,不断轮换,许多雍家斥候游荡在北境败退游弩手的两翼进行泼射,有几骑更是挥舞战刀,大声呼喝,耀武扬威。
尤其在有人以藏身马腹的花哨方式躲过北境弩矢后,更是引来大队妖骑的怪叫连连,气势如虹。
雍明武突然有点意态阑珊,因为白马游骑越杀越少,已经不足百骑,更重要的是敌方每次负责突围在前以及殿后在尾的两拨人,这两拨板上钉钉会死在袍泽之前的骑军,似乎从来都是白马游骑中官帽子最大的人物,从校尉李晋至三名都尉、数名副尉,到现在仅剩的几名游骑标长,都是如此。
雍明武眯眼看着那些从头到尾无一例外,皆是沉默而战、沉默而死的北境边军头等精锐,心胸间没来由涌起一股怒火,这名骑军骁将脸色阴沉,一夹马腹,向前突袭,快速越过几名雍家斥候,瞬间将敌我战马间距缩短到不足十余步,那名转头看到这一幕的白马游骑标长默然抛掉轻弩,抽出那柄斩妖刀,手臂鲜血直流,不等杀敌,就已经染红手中战刀。
雍明武胯下那匹体力充沛的胭脂大马已经跟敌方并驾齐驱,不等那位标长劈出那刀,雍明武就狠辣一刀抹掉那颗脑袋,抖腕之后,脑袋被高高撩起,又被远处眼尖的某骑雍家斥候一根箭矢凌厉射透。
滚落在地的头颅,之后被妖族后方一骑弯腰以战刀戳中,沦为战功。
双方斥候在漫长边境线上四处奔走,千骑以上的骑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调动,难如登天,只有万小飞麾下黑骑和雍明武麾下雍家斥候这样的精锐骑卒,才能做到数百骑行进转移无声无息,准确说来是有足够实力清理掉路线上附近的所有钉子,不光是获得接触战的胜利,还要彻底掐断小股斥候之间的军情传递,使其局部战场谍报瘫痪。
若是从柔然平原南端的天空俯瞰下去,两股骑军就像一幅移动的地毯,只是地毯之上,不断有鲜血溅射。李晋那支十多年间驰骋关外所向披靡的白马游骑,在入夏之后未入秋,已是仅剩六十余骑。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张如松麾下两百骑战力齐整的黑骑,还有在不知为何在更远处未曾露面、仅是隐蔽游动的两百骑黑骑。衔尾追杀的更有七百雍家斥候。
这其实也是盛州边境妖族斥候的全部家当了。当然如果算上妖族二三流斥候,总体兵力还能翻上一番。
在两旬之前,北境边军白马游骑总计三千两百余骑,此战过后,一旦今日李晋麾下白马游骑全军覆没,那么就只剩下赢听雪和苏展两人麾下堪堪千骑出头的兵力。
突然,在张如松和两百黑骑已经不知不觉来到柔然平原边缘地带的时刻,那股六十余骑的白马游骑人人拨转马头,没有继续试图突围,而是背对北门关,背对盛州,背对北境。
当白马游骑集体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动作,雍明武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但是没有丝毫凝滞攻势,率先冲杀过去。
在他看来,即便接下来出现这座战场以外的变故,只要能够吞掉这股残兵,就肯定没有错。
雍常卿有句口头禅,说是天底下的好东西,只有真正落袋为安了,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才是真的好东西,否则近在咫尺的东西再好,只要没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离骑战,双方骑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时,不同地方的两声号角呜咽响起,雄浑悲壮。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尸体都失去头颅的袍泽。斥候之战,号角本不该出现在战场。
张如松和雍常卿两位主将循着突兀的号角声,视线投向不同处。张如松望向右翼远方,一支骑军浑身浴血,奔袭而至。一名北境魁梧骑将高高举起一颗骑军校尉的头颅,怒吼道:“苏展在此!两百黑骑已经死绝!”
而雍明武的视线所及,是一支人数在五百左右的肃穆骑军,破开黄沙尘土,疾驰而来。为首一名青年骑将默念道:“李校尉,按照约定,我赵代会为你杀光妖族斥候。”
虽然赢听雪是五百白马游骑名义上的统帅,但堂堂郡主不可能亲自参与这种斥候厮杀,所以由校尉赵伟率领着五百骑。
张如松和雍明武皆是心头一紧,不提其他斥候,只说他们的雍家斥候和黑骑,哪怕遇上其它大规模北境铁骑,哪怕是数万人马声势浩荡的北境轻骑边军,两支斥候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独遇上了那两支白马游骑,走不掉,退不得。
雍明武转头望向夹杂在己方骑军中的一标奇怪骑军,他们没有背弓佩刀,甚至没有披挂甲胄,在追杀李晋麾下白马游骑的期间完全没有出手。
因为他们是雍常卿这些年来汇聚的武道高手。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胆敢率军接近北门关的依仗。雍明武本意是不希望这些江湖人士掺和沙场战事,但是现在看来,他们不搀和的话,雍家辛苦培养的斥候肯定就要元气大伤。
不用言语交流,张如松率领两百黑骑迎向苏展的白马游骑,雍明武率军奔向赵代的五百骑关外白马游骑并吃掉那六十多骑残部。
一旦某支盛州主力边军赶赴此地并且投入战场,妖族两支斥候当然会拼着巨大损失也要迅速撤离。
但是现在这种兵力旗鼓相当的接触战,哪怕已经清楚了被三支白马游骑联手造成了反伏击的险峻局面,张如松和雍明武依旧不愿意就此撤退。
张如松率领两百黑骑迎头撞向苏展那支游骑,期间回望了一眼北门关。
张如松拭目以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尚有弹弓在下。现在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不出意外,今日战役,必然有一方边境斥候会尽死边关。
张如松之所以这次大狩拉上雍明武的雍家斥候,一来想要包饺子吃掉李晋和四百白马游骑,仅仅依靠黑骑是痴人做梦,二来张如松野心勃勃,故意把军功让给雍明武,更多是为了结交示好于那位重新领军的雍常卿,为了说服那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雍常卿出动八千雍家骑军,遥遥跟随在妖族斥候后方,以此来针对盛州关外有可能快速投入柔然平原的野战轻骑,例如北门关后方两翼的灵武雁门的军镇骑军,以求大战未起先有大功报君王。
张如松这才在先前战役中不得不眼睁睁地把李晋头颅双手奉上,他的黑骑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观,雍常卿曾经当面笑问张如松难道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都是他儿子的军功。张如松对此直言不讳,既然人妖双方都想在边境线上通过一举歼灭敌方斥候,把对手彻底打成睁眼瞎,张如松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家底不比己方厚实的盛州边军,绝对不会任由数百白马游骑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牵扯盛州主力骑军入场,到时候的战功才是泼天大一般。
但是张如松有些惋惜,只有雍常卿愿意陪他上赌桌。
黑骑和白马游骑的越来越接近。在雍明武那边的战场上,一标五十余骑雍家武夫策马当先,一股脑扑杀白马游骑统领赵伟。
赵代没有更换路线,笔直向前。昔年那个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嬉戏花丛的膏粱子弟,那张模棱分明的脸庞,不复见当年病态的白皙,略显黝黑,棱角分明。进入北境军伍以来,他从盛州关外白马游骑底层骑卒,伍长,标长,副尉,都尉,校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白马游骑的统领,此刻统领冠绝天下斥候的五百白马游骑。
他的袍泽,他的老伍长老标长老都尉们,在一场场大小战役中,都在这个年轻人眼前战死了。最早一起投军的熟悉面孔,没剩下几个了。
记得当年他从塞外江南的富饶译州只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盛州关外,视野所及,只有一座座军镇烽燧,铺天盖地的黄沙,滚烫无水的戈壁滩,难见绿意的顽强植被,臭不可闻的马粪,身边只有马刀弩三物相依为命。
赵代抽出斩妖刀,重重呼出一口气,“杀!”
破败不堪的北门关,城头上那杆崭新的赢字王旗,猎猎作响。城中裂缝里度过一春的丛丛夏草,绿意依依,秋风不至不枯黄先前如同铺在黄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了一条缎子,只不过依旧有鲜血溅射。风水轮流转,此时变成了白马游骑追逐妖族斥候。
一名嘴唇干裂的妖族都尉,已经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骑的疲惫不堪,在他四周皆是背对北门关的狼狈袍泽,万小飞的心腹张如松与雍常卿的儿子雍明武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战中,那张脸庞被划拉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皮开肉绽。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五根枝弩箭透甲而不坠,如同刺猬,满身鲜血,想来是伤筋动骨了。
这名健硕都尉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场占尽上风的狩猎,怎么到最后就反过来变成白马游骑的猎物,身为边境头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雍家斥候和黑骑并非如此不堪一击,若是愿意死战不退,也不是没有机会跟两股白马游骑来个鱼死网破,但是张如松和雍明武默契的选择了撤退,所以当他在被一枝弩箭射穿脖颈摔落马背的时候,似乎想通了,也许是那两人的命,太值钱了。
比起先前妖族斥候追杀白马游骑的种种暴虐行径,像是弯腰割取头颅,纵马践踏无首尸体,或是将那些跌落在地的尸体当做箭靶子,白马游骑同样是衔尾追杀,毫不拖泥带水,若是有妖族斥候下马,不论官职身份,就近的白马游骑清一色皆是抬臂持弩倾斜朝下,精准补上一枝弩箭,确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惊人的赵代率领百骑,负责在妖族败军左翼游曳,防止妖族斥候阵型散开,不利于己方扩大战果,右翼则仅有寥寥一骑盯梢,但是对妖族骑队的震慑力毫不弱于盛州百骑,这一骑便是剑宗护剑使齐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