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儒家圣人
彭戈望着那个必须以长剑拄地才能站稳的落寞背影,冷笑道:“万小傅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过你堂堂湛王死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可惜?你不可惜,我都替你感到可惜,我一直觉得你赢修然应该战死在最后的盛州城沙场,要么死在千军万马中,要么在那个时候才死在我手上。”
年轻人的后背衣衫被鲜血浸透,一言不发。
圣人并非真神仙。
赢修然被彭戈双拳轰在后背,千真万确,虽然将那一击计算在内,所以他对万小傅那一剑有所保留,并未出全力便可杀人,但是不管怎么看,差别都不大,不过就是早死晚死而已。
彭戈笑道:“如果是上次在武当山下的那个大秦皇帝,说不得你还能带着半条命逃回盛州。”
他低头看着双手,双臂衣衫破碎不堪,显现出一条条金黄色筋脉起伏不定。
彭戈抬起头,望向天空,“我有些时候很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低头。”
年轻人没有言语,彭戈皱了皱眉,“你在等人?叶一平?不对,我来之前感受过他的气息,照理说他得到某人去渝京城的消息后,应该第一时间赶去渝京了,来不及的。赢莒?气息不像。我实在想不出,除了这两人之外,北境还有谁能救你。”
赢修然转过身,长剑拄地,七窍流血,凄凉不堪。一个身影出现在他身侧,一袭白袍,仪态如谪仙人,负手而立,两人风姿高下立判。
那人瞥了他一眼,笑道:“王爷这会儿可比当年狼狈多了。”
赢修然一边咳嗽一边牵强笑道:“争取下一次不会了……诸葛庄主。”
真正的大宗师之战,无论是万小傅当年面对沈文恭,还是赢修然一人战两人,从来都不会拖泥带水,绝无客套寒暄的可能,分胜负即分生死而已。
彭戈虽然不清楚眼前白袍人的具体根脚,但是有过一番大致了解,他认得出此人正是诸葛山庄的庄主,曾经游历妖族,偶有出手,从无败绩,哪怕遇上数千骑也能安然退身,彭戈对此人评价极高,甚至不惜用“未来武道成就有望直追赢沈二人”来形容这位儒家圣人。
彭戈虽然没有说话的念头,但也没有急于出手,一来赢修然的伤势确凿无误,再者他不愿因为贸然出手而痛失大好局势,毕竟到了他们这个级数的武道高手,最忌讳遇上陌生新人给出“新手”,就像成名已久的棋坛国手,往往不惧怕与知根知底的宿敌过招,唯独头疼那些初出茅庐的天才后辈,尤其最怕与那种后起之秀一局定胜负。
而江湖高手争生死,便是此理,何圣熙当初强行以命破去道剑仙的天地一线剑,就给当时位于巅峰的赵怀真造成极大麻烦。而且彭戈还有一份独到见解,儒家始终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达到公认有望问鼎天下第一人的高度,彭戈直觉告诉自己,差不多应该有人要冒头了,说不定就会是眼前此人,这个能够湛王赢修然愿意托付性命的中年男人。
彭戈一番审视后,察觉到某些端倪,眼前这位诸葛庄主,体内气机算不得有多雄厚,较之沈文恭之流,也许算不得气象雄伟,只是气机流转之势,颇为古怪,一个字,那就是“快”。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如汛期钱塘江的一泻千里,这简直就是取死之道!
彭戈愈发好奇,这人到底怀揣着什么念头才会拿减少寿命来换取武道境界,这已经不是简简单单武痴两个字能够解释的了。
诸葛元第走出几步,站在他身前,“虽然我赶到了,但是别想着我们都能活下去,你也知道,救你比杀他难太多。”
赢修然自嘲道:“你只管放开手脚,我这趟宰了万小傅,如果你再杀掉彭戈,哪怕我死了,那么这笔买卖就算亏,也没亏到姥姥家,能够接受。”
虽未交手,但彭戈好似看穿了这位儒圣的底细,原本不愿言语纠缠的彭戈破天荒笑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当真为了湛王死在这里?”
彭戈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恼火,伸出双掌摊放在胸口,低头望去,言语中有些落寞,“以后未必有机会亲手斩杀你们这些武道宗师了,沈文恭已身死,真是可惜。”
赢修然忍住笑意,瞥了眼彭戈,开口道:“能动手就别叨叨,难道真要等到叶一平赶到这里?”
彭戈一笑置之,抬起头,“他啊,不会来的。”
赢修然眼神阴沉。
彭戈玩味道:“虽然不知道李梦真为什么要回渝京省亲,但是我在途中获悉真和,崔升,徐小清三人前往那边,甚至动用了陛下身边的四大暗卫,这般兴师动众。就算是那个,无论他企图是什么,想必都很难讨到便宜。”
赢修然深呼吸一口气,猛然间站直身体,一手握紧那柄蜀道。
不但是诸葛元第感到出人意料,就连彭戈都出现刹那间失神。
诸葛元第率先出手,一掌轰出,彭戈身前炸开一道璀璨光彩,如沧海升明月。
彭戈一拳砸烂月华,破开这一掌之后,另一拳直接砸向诸葛元第的眉心。
诸葛元第在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手握拳砸向彭戈,显然是要跟他要以伤换伤。
老人出拳没有丝毫凝滞,依旧砸在了诸葛元第的额头,同时收起手肘,试图夹住这位儒圣的一拳。
被击中额头的诸葛元第身体后仰,一脚踹在彭戈胸口,借此势头拉开距离。
老人仅是袖口破碎。
诸葛元第身形双脚离地倒掠而去,恰好环绕年轻藩王,如蝶绕枝头一圈,然后以更快速度扑向彭戈。
彭戈举起双臂交错在头部,诸葛元第先后挥出两拳砸在彭戈手臂上,剧烈的气机波动,在两人之间荡漾出两层涟漪。彭戈双脚深陷沙地,仅是后退数步,手臂丝丝缕缕金光如千百蛟龙盘踞,没有丝毫衰减。
等到诸葛元第双脚触及地面,已是一气呵成挥出不下二十拳,劲道层层叠加,亦是全无强弩之末的迹象,反倒是声势节节攀升。
彭戈不断滑退向后,在霸道无匹的攻势下,虽说神情自若,可毕竟看上去就像是毫无还手之力,如果传出去,仅此一点,相信就足以让这个儒圣名声大噪。
要知道赢修然即使面对圣人巅峰的万小傅,决意杀人,也只是一招杀敌,作为跟赢修然同样境界的顶尖高手,遇上寻常高手,即便对手是圣人巅峰,即便做不到一招毙敌,也绝不至于在并无保留太多实力的前提下一退再退,何况此时的彭戈,比起当时跟沈文恭一战,已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无论体魄还是气势两者都今非昔比,这就意味着眼下这个“得势不饶人”的儒圣出拳实在太快了,快到了就连彭戈都暂时找不到间隙。
彭戈本以为再给此人挥出数十拳又能如何,气机流转刹那八百里甚至是一千里又如何,一口气不管有多悠长,终有生灭之时,终有新老交替,可等到他不知不觉退出将近百丈距离后,才猛然惊觉此人的挥拳不但没有尽头,而且越来越快,最新出手,比起赢莒的剑已经要更快!快不可怕,怕就怕这种快仿佛没有尽头,步步登天一般,不过天门不停步一般!
彭戈颇为无奈,若说起先他还有把握强行破开诸葛元第的气机,那么现在他就真的只能防守到底了。恰如运转迟钝的大规模重步军遇上了一支精锐轻骑,不会输,但却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赢修然眯眼望去,距离他越来越远的那处战场,就算是他也已经看不清楚诸葛元第的身影。只见一团白雪翻滚在彭戈身前,彭戈双臂金光开始出现轻微晃荡。再后来,诸葛元第每一次出拳已经裹挟天地自成的风雷之势,这已经不是儒家圣人向天地借取大势那么简单了,已经有几分神仙袖里乾坤别开洞天的意蕴。
换成是赢修然如今修为,可以用完完整整一口气造就出类似境界气魄的招式,但绝对无法做到如此连绵不绝,在多次换气之间依旧浑然一体。
彭戈期间试图拼着受伤也要止住对手这股恐怖势头,双手攥紧诸葛元第的双拳,只是双拳有如神助,在彭戈足够撕裂任何一位圣人境强者躯干的双手间,如断水之刀轻而易举从水流中抽出。
这简直就超乎彭戈的想象。
但真正让彭戈感到不安的真相是也许在这之后,此人就能真正稳居上风。这个人的出拳没有任何华丽色彩,只是快,既没有赢修然一往无前的气势磅礴,也没有沈文恭那瞬间天威,也没有叶一平招招仙人剑的肆意汪洋。
这个人的出拳,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老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靠着老把式,安安静静等候那份可以预计的收成。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彭戈不是没有后手,而且直觉告诉他胜负一线就在接下来的三百拳左右,但是今日并非他与此人的两人之战,一百五十丈之外还站着一个肯定藏有后手的年轻藩王!
彭戈大开中门,任由诸葛元第的拳头如滚雷炸在胸膛,任由拳头仅是蜻蜓点水便如一条蛟龙沉重悬挂在肩头,身形踉跄的彭戈双脚第一次离地,第一次不得不需要借势加速后掠出去,只为了拉开他与诸葛元第之间的距离而已。
就在彭戈一咬牙准备祭出后手的关键时刻,赢修然轻轻抽出蜀道剑。
一拳当头劈下,彭戈竟是被砸得双膝触地,一口气倒滑出去三十丈之多,下一瞬,本不该倒退如此之远的彭戈已经消逝不见。
诸葛元第站在彭戈身影消失的地方,背对赢修然,看似静止不动,没有追杀彭戈的欲望,突然一步跨出,大袖飘拂。
去而复还的彭戈猛然出现在百丈之外,眼神游移不定,最终还是选择往北而走。
赢修然握着蜀道走到诸葛元第身边,看着北方逐渐远去的那抹气机,感慨道:“早知道就拼着留下不可挽救的后遗症,也该帮你拦下彭戈,说不定真能杀了他。以我现在的惨淡光景,豁出半条命不要,给他两三招还是能做到的。”
诸葛元第淡淡道:“再挥出百拳,就算沈文恭在此,就算拥有无暇圣人体魄,也如同白纸一般。”
走到跟诸葛元第并肩的地方停步,赢修然无奈道:“不要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如此霸气的事情,行不行?”
诸葛元第笑意不减。
赢修然没有转头去看诸葛元第的脸,轻声道:“赶紧把满脸鲜血擦擦,别光顾着摆高人风范,这里也没外人。”
诸葛元第抬起颤抖不止的手臂,擦拭脸颊。
赢修然这才转头笑道:“我跟真和打跟赵让打,次次都给打得狼狈不堪,也就上次去渝京城,好不容易从头到尾装高人装到了最后,人比人气死人啊。”
诸葛元第突然皱眉道:“你强撑什么?两只脚都打摆子了!”
先前被彭戈双拳全力捶在后背的赢修然咧嘴一笑,“你这双手负后的姿势,帅气归帅气,其实也挺不容易,有些辛苦的。”
两人陷入沉默。
到后来,躺在黄沙中昏睡的赢修然轻轻念着一个个名字,说着让人听不真切的呓语,依稀有李梦真有渝京城,诸葛元第只知道当他说到赢听雪这个名字之后,带着他也许唯有在梦中才敢不加掩饰的哭意。
诸葛元第有些想不明白,是怎样的心路历程,才会让当年那么一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变成现在的裂土封疆的藩王,变成一个画地为牢的笨蛋。
他也不明白,为何他连睡觉都握着那柄蜀道剑。
“好了,先回王府。”实在疲惫不堪的赢修然说完一句话便睡了下去。
此时两人都想不到,很多年后,相比赢承同样可谓功高震主的年轻藩王,孤身去往渝京城,人族新皇帝没有露面,所以迎接这位当之无愧的庙堂头号功臣,不是新朝君臣相宜的青史美谈,而是一人身陷满城皆敌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