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那些波澜壮阔下(二)
西域就已是大战一触即。
两文一武三名西域官员走在城头上,位置靠近相比外墙稍矮城墙一侧,因为城外不断有妖族小股游骑呼啸而过,少则三十多则两百,时不时骑射一拨,不至于对守城士卒造成杀伤,其实就跟来这座城下观光赏景差不多,充满了浓重的挑衅意味。
三人中唯一的老者,身穿正三品紫袍文官公服,绣孔雀官补子,刚才就有几根凌厉箭矢从老人头顶掠过,老人笑道:“恶客临门啊,这么喜欢在别人家门口往里丢鞋子,回头要是逮着机会……”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转头笑眯眯望向那个在武官袍子外披挂甲胄的年轻人,“沈将军,本官能有这么个机会吗?”
这个老人便是西域官阶最高的文官,西域布政使陈嘉,而老人身边的文衫幕僚就是兴城城牧曹先云。
当兴城察觉到程润生大军的攻城意图后,布政司有过一场通宵达旦的激烈争执,对于是守是撤,演变出两个尖锐对立的阵营,年纪大一些的西域官员,都主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妨直接放弃兴城,在北府军的护送下前往甘州城,只要人还活着,西域军政运转就不会出问题。而年轻一辈的官员,无论是将种门庭出身,还是外地赴北的中原士子,都强烈要求死守兴城,为北府军争取一战定西域的绝好战机。原本这场吵架只要两个人达成一致,也就不至于愈演愈烈,但问题就在于老成持重的布政使陈嘉,竟然出人意料支持守城到底,而在西域流民中威望几乎比年轻藩王还要高出一大截的曹先云,则截然相反,建议把布政司转移到甘州城,如此一来,双方僵持不下。
然后新任西域将军就在这种时刻进入了兴城。
沈轻舟伸手轻轻按在粗粝的城墙上,没有大放阙词,更没有拍胸脯跟陈嘉保证什么。
脚下这座大秦王朝用以控扼广袤西域的古军镇,作为如今最靠近盛州的西域第一大军镇,这点城墙就是个摆设,虽然被纳入北境道版图后紧急加固,但仍是让见惯了精灵族雄城的沈轻舟感到可笑,这位带着几百骑赶赴此地的年轻西域将军,暂时在城牧府临近一座宅子履行职责,但偌大一座疆域堪比整个北境的西域,真正可供沈轻舟调兵遣将的,屈指可数,比如当今西域最具威慑力的战力,三万北府军,就直辖于都护府,主将田衡和两位副将伏小平和董文标,没有哪个是他能使唤得动的,沈轻舟如果敢插手北府军的具体升降,恐怕西域将军也就做到头了。甘州天河掖城三镇兵马的将校士卒,沈轻舟从头到尾就没一个认识的,现在他手头就只有兴城内的四千私兵,和曹先云笼络起来的万余流民青壮可供驱使,虽说单兵作战还不错,守城也勉强凑合,但放到大型战场上厮杀,沈轻舟不知道除了给程润生送军功还能干什么。
所以他这个立志要在西域一展宏图的西域将军,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不如,他当下是连个像样的灶台都没有。
沈轻舟走到外墙附近,望着一股妖族游骑疾驰而去的飞扬尘土,轻声道:“布政使大人要死守,是觉得这一退,西域就从均势变成了全无主动权可言的劣势,牵一而动全身,导致西域跟西州的联系被撕裂出一个大口子,妖族各个军镇和雍常卿的中线就可以源源不断运兵至此,从而会连累整个盛州布局。曹城牧要撤退,是担心北府军落入陷阱,在兴城外跟程润生大军拼得元气大伤,一旦北府军失去牵制妖族西线大军的作用……”
曹先云很不客气地打断沈轻舟言语,“我虽然称不上熟谙兵事,但是也知道程润生能够隐忍至今,肯定是要打场一锤定音的大战,兴城就是诱饵,我甚至可以肯定程润生大军攻打兴城,起先不会太过迅猛,只会一点一点诱使且迫使北府军增加兵力,直到三万北府军全部陷入泥潭。而且我不是主张兴城不守,而是布政司官员全部退到甘城,兴城仍然有我和那一万四千人死守到底。如此一来,北府军可攻可退,不至于深陷泥潭出不来。”
这两天满肚子火气的陈嘉冷哼道:别说西域,差不多整个北境都晓得在湛王心中,你曹先云一个人就抵得上整座西域布政司!”
曹先云皱眉道:“那就跟负责护送的北府军说,我曹先云也会撤往甘州城。”
陈嘉气笑道:“你当伏小平董文标那些能够当上将军的家伙是傻子啊,个个都是精着呢!我陈嘉死了还好说,你曹先云要是死在兴城,死在伏小平董文标两个堂堂北府军副将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还想不想在北境边军中攀爬了?!”
沈轻舟笑着打断两人的争执,“善用兵者,不虑胜先虑败,这的确是兵书上的金玉良言。”
说实话陈嘉很好奇这个精灵族的年轻王爷,按照沈轻舟在精灵族一连串战事中展露出来的脾性,不是一个会计较一时一地得失的将军,恰恰相反,总体兵力劣势的沈轻舟最擅长大范围长途奔袭,始终让自己在局部战场上占据优势兵力,让整条打成筛子的东线焦头烂额,打得人族几支精军都风声鹤唳了,最后连出城救援的勇气都没有了,就怕又是自己主动撞入圈套,然后被沈轻舟在歼灭所有罗政东线的主力野战军后,一座座城池关隘都彻底失去联系,形同虚设。陈嘉原本以为沈轻舟来到兴城后,会支持曹先云和那帮一心求稳的文官幕僚,私下思量,陈嘉也担心这是年纪轻轻的沈轻舟急于在西域树立威望,要拿兴城攻守战来给自己积攒军功。
陈嘉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再藏藏掖掖,直截了当问道:“沈将军有几分把握,能不能给本官透个底?”
沈轻舟望向远处的妖族大营,“如果兴城只是兴城,一切变数只在兴城内外,不受外界干涉,双方兵马就是明面上这些人,那我只有一成把握,让西域局势变得更好。”
曹先云苦笑着不言语。
沈轻舟继续道:“西域的情形跟我当初所在的精灵族不同,在那里,看似城池众多关隘重重,但都是死的,如同棋盘上落子生根就不动了,人族朝廷的岭南军武将都走了条死胡同,好像没有城池就没有了魂魄一般,在西域,很不一样,这里是注定只能由骑军决定胜负走势的战场,北府另外三城兵马会是个小变数,被程润生隐藏起来的后手是个大变数,同样是远水救近火,关键就看到时候谁进入战场增援己方的时机更为恰当。”
沈轻舟手指向东面,比程润生大军的军营还要更东面,“真正的变数,其实握在我们北境手里,盛州只要有一万骑军奔赴流州,都不用是缺月铁骑,也不用是曹文诏的雁门重骑,只要是最普通的盛州边关骑军,就足够。”
陈嘉摇头道:“虽然本官主张死守兴城,可是也清楚兴城的存亡,是等不到盛州骑军闻讯赶来的,咱们只能靠兴城一万四千人和城外三万北府军,最多加上三座城池临时抽掉出来的万余骑军。”
沈轻舟哈哈笑道:“反正已经是死守兴城的境地了,咱们多点念想也不是坏事。”
沈轻舟转头对忧心忡忡的曹先云微笑道:“为了安抚人心,不至于一战即溃,本将要劳烦城牧大人与那些流民青壮来一次‘谎报军情’,就说北境边关铁骑正在赶来的路上,只要兴城坚守五天不被破城,这北府就要连一个妖怪蛮子都没有立足之地了。”
曹先云的脸色有些怒容。
沈轻舟故意视而不见,笑问道:“怎么,城牧大人于心不忍?觉得有违本心?其实换个角度去想,就简单了,既然不管有无盛州援军都要死守城池,士气高涨总比士气低落要少死很多人。城牧大人总不希望兴城一两天就被攻入,四处溃散的一万四千人,经得起杀红眼的妖族大军几次手起刀落?城牧大人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可能对兵事不太了解,死人最多最快的战场,往往不是攻城期间,不是骑军对撞或者是骑军破步阵,而是破城后的屠城,是在野外的追杀溃兵。”
沈轻舟问了两个问题,“沈将军愿意与兴城一起死战到底?当真愿意死在这北府军镇?”
沈轻舟好像有避重就轻的嫌疑,语气平淡道:“我来北府,是以西域将军的身份来打胜仗的。我不怕死,但我同时也很惜命。”
曹先云告辞离去。
沈轻舟笑了笑,不以为意。
陈嘉没有跟随曹先云一起走下城头,叹气道:“沈将军应该看得出来,曹城牧已经把北府把兴城当作他的家了,为何还要在他伤口上撒盐。而且以曹城牧的性情,一旦对谁生出不好印象,恐怕一辈子都很难改观。沈将军在西域也不是做一锤子买卖,是要在里建功立业的,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跟陈锡亮交恶?”
沈轻舟伸手在墙体微烫的箭垛上滑过,答非所问道:“北府给都护府传去的谍报,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我是在赌都护府有这么一个洞察先机的人物……总之,这次西域要么输的一干二净,要么赚个盆满钵盈。”
陈嘉感慨道:“只要再给我半年时间,在西域南线打造出一条粗糙的烽燧体系,就不至于这么被动了,可惜时不待我啊!”
沈轻舟眼神复杂,没有人知道这个一上任就接手烫手山芋的西域将军,到底在盘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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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地在兴城以南的北府军大营,跟怨气横生暗流涌动的妖族大军不同,跟兴城的犹豫不决也不同。
从上到下,整支北府军就没有什么杂念,
披甲老人坐在一处小土坡上,伏小平和董文标各自牵马站在不远处,相貌凶神恶煞的疤脸儿轻声问道:“看情形,妖怪蛮子明天就要动手了。这仗咱们打肯定是要打,但是怎么个打法,老伏,你有没有章法?”
伏小平听到董文标的询问后,这个在人品方面一直毁誉参半的北府军副将没好气道:“章法?三万北府军全是骑军,不就是骑对骑和骑对步两样?还能打出啥花样?那个程润生摆明了是拿兴城当鱼饵,钓咱们北府军这条大鱼,那咱们咬钩就是,不过要把这个渔翁都给扯下水,告诉他们火中取栗没那么轻松,很容易变成玩火自焚的。”
董文标嘿嘿笑道:“我们伏副将也有紧张的时候啊,搁在以前,你说起如何用兵那都是头头是道,恨不得连每一标骑军都给用到刀刃上,我要不打断的话,你能一口气不带喘地说上个把时辰。”
伏小平脸色阴沉,没有反驳。
董文标凑过去悄悄问道:“是担心挡不住彭戈?”
伏小平摇头,“双方加在一起差不多十五万兵力,如此巨大的战场,一个武评大宗师没那么重要,对这支妖族西线大军没有言权的彭戈,即便参战,他虽然能够一定程度影响战局,但不能真正决定战局。”
董文标白眼道:“那你担心什么?妖族边关骑军什么鸟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是程润生以重甲步卒作为中军,往死里布置拒马阵,然后把所有骑军放置在两翼,用这种最死板的缩头乌龟战术对付北府军,咱们才会没什么下嘴的机会。”
伏小平仍是摇头,“这么个妖族随便拎出个平庸将领都会生搬硬套的打法,那就不是程润生了。”
董文标也有些烦躁,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问道:“那姓沈的西域将军说要咱们给他留五千精军,不管什么局面都不许动用,有啥门道?真答应他?”
伏小平无奈道:“反正将军已经答应,你照办就得了。”
长久的沉默。
董文标突然笑道:“老伏,没想到兴城那一大帮文官老爷到头来一个都没去甘州,你说这天底下,是不是只有咱们北境才有这等光景?不过真不是我董文标没良心啊,只要一想到这帮舞文弄墨的官老爷,有可能出现在城头学咱们弯弓射箭啥的,就挺想笑的。”
伏小平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
董文标下意识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又问道:“老伏,咱们一起并肩作战多少年了?”
伏小平愣了一下,只是回答道:“忘了。”
董文标哈哈一笑,“我也忘了。”
总之,是很多年了。
妖族铁蹄踏过北山城,被最后这座控扼险关的西州城死死阻挡在西州关外。不破开此关,成功闯入西州境内,妖族西线的所有骑军就毫无用武之地。
城外,两名妖族西线将领在不下一千骑精锐扈从的严密护卫下,就近巡视城头战况,主帅关羡潼感慨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诚不欺我。除了此城,西州关外都已经在我手,但是只要西州城一日不破,就始终无法跟那支三万人的虎豹骑决一死战。”
刚刚被皇帝陛下敕封的先锋大将万骞笑道:“也真是难为大将军了,像是带着一大窝嗷嗷待哺的幼鸟,每天都给吵得不行。”
关羡潼笑道:“等过了西州城,整个西州都在咱们马蹄之下,到时候想打仗还不简单,遍地都是战机和军功,不过能往自己兜里装多少,就看各自本事了。”
昨天才亲身登城厮杀的万骞浑身布满血腥气息,轻声道:“现在就等于正拿他的西州步卒来填补西州城的口子了。要不然最多三天,西州城就守不住。”
关羡潼冷笑道:“西州城不是北门关,城池就这么大,城头能站多少人?于正最多往西州城一次性丢六千人参与守城,再多,别说去城头,在城内都只能拥挤一堆看热闹了。”
关羡潼看着远方那座防御工事早已捉襟见肘的西州城,大弩尽毁,尤其是在己方步军几乎拆掉北山城后,这段时日数百架投石车疯狂抛掷巨石,所以这个夏天,西州城的头顶雨水很足,一场场石雨。除去西州城和北山城之间的两侧边缘堡寨,其余大小据点,都已经给想捞取战功想疯了的妖族世家私人骑军清剿干净,那些守卒不多的烽燧无疑是当其冲,早早成了最佳狩猎目标,一些兵力稍显充裕的较大戊堡,也在数股以至于十数股家族私骑汇流后一冲而破,此举倒是省去了关羡潼很多烦心事。
现在的西州关外,在北山城被毁掉后,其实很适合骑军长途驰骋,可以说关羡潼的西线大军只要拿下西州城,不但西州门户大开,在虎豹骑兵力绝对劣势的前提下,妖族西线进可攻,退则可以一口气退到西州城以北的关外,甚至直接退出西州又有何难?你于正的步军不管战力如何出众,但是两条腿的步卒能跑得赢四条腿的骑军?所以万骞的步军虽然战损惊人,几乎每天都有两三支千人队打到崩溃的凄惨境地,但表面眉头紧皱的关羡潼事实上并没有太大忧虑,内心深处还对主持西线的老朋友程润生,有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幸灾乐祸。当时皇帝陛下要程润生去那北境边军并无险隘可以依托的西域,却要他关羡潼攻打西州,要他带兵穿过西州关外这条号称可以埋葬十五万妖族大军的恐怖地带,关羡潼何尝没有怨言,只不过现在回头再看,真是福祸相依天意难测啊。
万骞眼角余光瞥见关羡潼那种胜券在握的神态,这名战功显赫的先锋大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回肚子,没有说出口自己的猜测。庙堂上一位豪阀大佬说过,“万骞一人,让我西线大军在西州关外少死了五万人,无异于我方凭空多出擅长攻城拔寨的五万勇悍步卒!”照理说,一跃成为与沈轻舟罗宁则李平等年轻人同一线名将的万骞,此时应该最是志得意满,但是万骞却总觉得西州战况没这么简单。
关羡潼突然伸手指向那形势急转直下的城头,不惊反喜,哈哈笑道:“万骞,你瞧瞧,于正总算坐不住了,我还以为这老儿在西州境内咱们挖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坑,不料也就是这么点定力了。失望,真是失望啊!”
当万骞看到西州城头的惨烈战况,终于如释重负。
西州城的地理位置可谓得天独厚,占据有西州关外唯一可供大规模骑军入关的雄关险隘,因此此地战事只有硬碰硬,双方想要展开任何奇袭都是痴人说梦。万骞麾下的西线步军近期已经可以不断涌入城头,昨天万骞就亲自率领八百死士登城作战,酣战小半个时辰后才被赶下城头,当一场攻城战的主战场从蚁附城墙变成城头肉搏,往往就意味着距离破城不远了。大概是也知道西州城岌岌可危,这是于正的老字营步卒第一次出现在西州关外战场上。万骞策马前冲,在没有城头床弩的威胁之下,以万骞的武道修为,加上身披铁甲,并不畏惧城头那零散几名神箭手的步弓远射。
万骞抬头望去,果然是一大波西州老营步卒支援城头了,披挂典型的札甲配制,一律由北境官方匠人精心打造,这种札甲由一千五百枚精铁甲叶组成,再以坚韧皮条和甲钉细密连缀而成,重达六十余斤,比起西蜀第一等重甲步卒毫不逊色,况且北境男子体格先天就要优于西蜀士卒,于家步卒身披重甲手持长矛列阵拒骑,曾经在一连串战事中挥出令大明骑军瞠目结舌的效果。重甲步卒在大秦王朝的诞生,在大唐王朝的成型,本就是在大规模骑军逐渐成为战场主角、尤其是草原骑军愈势不可挡后,一种应运而生的畸形兵种,宗旨是既然步军已经比不过骑军的灵活,那么就干脆全部舍弃机动性,以静制动。当然,重甲步卒原本不是用作守城的珍贵兵种,倒不是单纯因为以步对步属于大材小用,而是重甲步卒披挂太过沉重,在寸土寸金的城头地带进行近身厮杀,并不明智。
但是,已经攻上西州城城头的四百妖族死士,几乎一个照面就被札甲步卒斩杀殆尽。
万骞转头对一名传令卒沉声道:“让郑泰领两千骑军去接应攻城步军的撤退。”
城头之上,生死立判。
妖族步军本就差不多精疲力竭,其中一人仍是劈出势大力沉的凶悍一刀,结果被对面铠甲精良的于家重步卒抬起左臂一挥,就随意挥开刀锋,那名老字营于家锐士继续前冲,右手斩妖刀瞬间刺入这名皮甲妖怪蛮子的胸口,凭借巨大冲劲直接将这个妖怪撞靠在外墙之上,迅猛拔刀后,双手握刀重重撩起,把一名伺机想要砍在他脸上的妖怪蛮子从腰部到肩头,扯出一条皮肉掀开深可见骨的血槽,猩红鲜血溅满了这名重步的整张脸庞,格外狰狞。
一名妖怪被从一处残败城头的破裂处当场撞出城外。
西州城头,铁甲铮铮。
一颗颗妖怪鲜血淋漓的头颅,被那些魁梧甲士同时抛下城头。
除去登城士卒无一幸免,听到撤退鼓声的妖族攻城步军连忙撤下云梯,在他们头顶,不断有头颅和尸体砸下,以及重新返回城头的弓箭手泼洒出的箭雨。
这场血雨和箭雨,是西州城对先前妖族投石车造就的“雨幕”,最有力的回答。
城门紧闭至今的西州城第一次主动升起大门,一大股重甲步卒冲出。
城头之上,西州重甲步卒就顺着云梯滑下,对那些后撤不及的妖族步军展开一边倒的屠戮。
如同洪水倾泻出城,不断有妖族步军“淹死”在血水之中。
最为靠近城头的妖族两千骑军得到万骞军令后,开始加冲锋,展开一轮轮骑射,试图在救援己方士卒撤退的同时,尽量压制住西州城步军的出城列阵。与此同时,城头上射程比骑弓要更远的步弓,也果断放弃对妖族步军的射杀,转向正在对出城重步进行扰骚的妖族骑军。那名骑军将领郑泰抬起手臂往后一顿,骑军不再向前,开始缓缓后撤出五十步,绝大多数城头箭矢就落在这五十步之间的大地之上,重新掉头的郑泰环视四周,有些郁闷,除了从骑军两侧紧急后撤的攻城步卒,真正阻滞他们更多骑军赶赴战场的罪魁祸,恰好就是附近那些本该负责后续攻城的步军方阵,否则只要给他们两千骑去堵住城门,以如今西州城的弓弩数量已经不足以造成太大威胁,那么四千骑不说彻底阻止那支步军出城,最不济能够让其无法舒舒服服铺展阵型。
郑泰的这支骑军可谓西线精锐,除了因为没有预想到会冲阵而暂时没有携带的长矛,骑弓步弓皆有,套索和投斧等杂七杂八的武器更是层出不穷,身上清一色的锁子甲,相较普通草原骑军的皮甲更是堪称遮奢的大手笔。
郑泰这支岿然不动的静止骑军在汹涌后撤的妖族步军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很快就有几股增援骑军艰难穿插于步军中奔赴而至,加在一起差不多也有三千五百骑,但是战场上的战机从来都是稍纵即逝,那支西州步军在近千负责辎重运输的辅兵娴熟帮助下,已经在西州城门外从容列阵,密集如猬刺。但是不知为何,这支步军并没有在阵前摆放那些阻滞骑军冲锋的三板斧,鹿角木、铁蒺藜和拒马。郑泰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西州城好歹是西州关外防线最后一座重镇,就算从来没有想过要出城以步制骑,可是城中怎么也应该象征性储备这些兵家常物,郑泰笑了笑,没有更好,那些设置四根斜木、凿孔插放铁枪的大型拒马,和那种万骞翻来覆去讲解了无数遍的另一种简易拒马,实在是让郑泰这种骑军将领光是听到就一阵阵头皮麻。
郑泰仔细观察那支西州步军的兵种分配,果真如那帮文绉绉的军机郎所说不差,膂力最强的健壮盾卒立起几乎等人高的大盾在前,后排锋锐长矛从盾间倾斜刺出,藤牌铁墙之上,形成多排盛夏时分也能让他们骑军感到寒意的枪林,在此之后,是放弃斩妖刀手持大斧的斧兵阵,随后是能够比骑军更早挽弓杀敌的弓手,以及射程比步弓更远的腰开弩和蹶张弩。郑泰下意识屁股抬高离开马背,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很难现这支于家老字营步卒的更多内里玄机了。
一名从北方草原来到西州关外的骑军校尉笑问道:“郑将军,怎么讲,要不然让我先带兵冲一冲?试试深浅也好的嘛。”
郑泰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校尉,是某个占据北方大片水草肥美草原的郡王嫡长子,年轻气盛,先前在北山城周边烽燧堡寨的扫荡中立下不少战功,现在就等着攻破西州城去西州境内大开杀戒了,据说这小子都跟一帮出身相仿的贵族子弟商量妥当了,到时候入了北境,别的地方都不去管,就合起伙来盯着那个盛州城使劲下嘴,那里的水灵娘们可是连中原男人都要流口水的,到时候先挑湛王府的那些贵女独自享用,其她姿势稍逊的女子都卖给草原大小权贵,既有银子,也赚人情。
郑泰作为南方高门子弟,对于这些北方权贵子孙没有什么好感,这二十年来,北方小贵族都敢在南方作威作福的事例数不胜数,但郑泰仍是摇头道:“那支四千人步军是西州于正的老字营,是嫡系中的嫡系,我们不要轻易冲阵,万将军只是让我掩护步军撤退,不可贪功冒进。”
那名校尉嘿嘿笑道:“是不是贪功冒进,那得我打输了再下定论,我手下这一千草原儿郎,哪个不是钻马肚跟玩一样的精锐骑军,郑将军你既然不敢冲阵,那就一旁待着看我掠阵便是。”
郑泰面无表情道:“哦,那本将就静等捷报了。”
年轻校尉放声大笑,一马当先,冲向那座防守森严的步军方阵。
一千骑以两百骑为一排,五排之间又拉出一大段间距,前两排以矮个子里拔高个的“重骑”为主,人人手持原有的长矛、要么是从北凉戊堡缴获而来的铁枪,所披甲胄也优于后三排,迅向前推进。这种草原民族使用极其熟稔的骑军冲阵,阵型朴素而运转灵活,曾经在大唐王朝末年面对中原步军取得无往不利的卓然战果,令中原大地处处狼烟,每当与中原步军即将撞阵之时,后三排轻骑就会突然加快冲锋,从铁骑缝隙中疾冲出,或骑射洒出密集箭雨或丢掷短矛,若是敌方步军方阵能够保持稳固阵型,那么重骑不急于冲阵,绕出弧度从方阵两翼滑出,轻骑依次尾随,如果在步军方阵两侧寻找不到战机,就返回原地,依此反复,直到步军方阵动摇出现一丝漏洞,铁骑就会展开一轮真正致命的强悍冲锋,为后方轻骑切割出突破口。
昔年在人族王朝版图上肆意驰骋的草原骑军,如今不论是甲胄还是兵器都获得极大提升。
只可惜这支千人骑军所面对的敌人,是于正的重甲步卒,是北境边军。
而不是那个被某些豪阀文人吹嘘成“历代王朝皆以弱亡国,唯独大汉以强亡”的绣花枕头王朝。
当现只有一千骑独自冲锋的时候。
这支步军方阵做出了惊世骇俗的举动,违反兵法常理地自行放倒了作为拒马阵精髓所在的盾墙和枪林。
仅仅在三百步到一百步之间。
在锋芒毕露的大量弓弩劲射之下,那大声呼喝的一千骑,人仰马翻,躺下了整整六百多骑。
而接下来一幕同样跟兵书上的说法截然不同,步军大阵没有继续大规模步弓抛射,仅是精准射杀那些见机不妙试图脱离正面战场的几十游骑,而前排则重新起盾持矛。
就像是在说,骑军冲阵?那就请你来!
在发现自己的领军校尉被一根箭矢贯穿胸膛后,剩余妖族三百余骑疯了一般不顾生死地冲撞过去。
撞向那些尖锐的拒马枪。
一撞之后。
整座步军方阵依旧稳若磐石!
盾牌之前。
长枪之中!
三百余匹妖族战马,无一例外,都被长达两丈半的长枪当场刺透!
西州城城头上,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身边有新任西州将军邓越和西州副将杨兴这两位北境封疆大吏的亲自陪同,从头到尾老人根本就没有看一眼妖族千骑的自寻死路,而是望向更北的西州关外,自言自语道:“三天后,四支骑军就都可以进入西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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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关外,两万虎豹骑一分为二,车骑将军李成林和骠骑将军张宪各领两千骑继续北上,负责捣烂妖族粮草运输和截杀那些游散骑军队伍。
罗宁则亲率一万六千骑,在原地迎接两支骑军的到来,到时候西州骑军要为后者充当护卫。
虽然后者两支骑军人数加在一起,才刚刚过半数而已的虎豹骑。
但是罗宁则没有丝毫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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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一支万人骑军率先脱离大军,冲入西州。
一座座颓败堡寨,一座座无人烽燧。
满目疮痍。
大风掠过城已不城的北山城,如泣如诉。
这一万骑没有在北山城停留,只是绕城而过的时候,所有骑卒都自抽出了斩妖刀,高高举起。
缺月铁骑。
就这么无声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