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狼烟未起时
妖族中线大军的马蹄声已经出现在北门关以南地带,直扑灵武关和武川柔玄镇北三镇一线,慕容宝鼎部马栏子更是远至雁门关,在盛州关外仅剩的数百白马游骑转入西域之后,这些远远不如黑骑和雍家斥候的妖骑肆意游曳关外。
坐镇妖族中军的三位大将军,正是老将雍常卿,南王刘煜,大将军万小飞。不知为何,原本担负攻打灵武关的南王大军,临时转为围困镇北武川两镇,万小飞亲自率军前往北境都护府所在的灵武关,虽然有意气用事的嫌疑,但是妖族庙堂都没有任何异议,原因很简单,一来万小飞的兄长战死在盛州关外,没谁愿意在这个关口跟睚眦必报的万大将军较劲,二来灵武关是盛州关外唯一一处以险隘着称于世,是当之无愧的雄关天险,可谓易守极易,难攻极难。
刘煜麾下嫡系虽有三万步军,可是这位王爷显然没信心用三万人马,就攻下驻军不下两万北境边军的灵武关,一旦动用他那支妖族一等一的精骑去攻城,且不说这种行径是不是暴殄天物,就只说刘煜能不心疼?这支人数不过三万的静塞军,其甲胄之好,战马之优,战力之高,素来傲视边关。
当初妖族皇帝亲自主持朝堂议事,决意让刘煜领军攻打灵武关,与皇帝陛下同姓的南王差点就要当场发火,所以万小飞竟然主动要求攻打灵武关,这让整个妖族草原都艳羡刘煜。
如果没有雍常卿,万小飞这两代兵法天才的横空出世,也许赢家骑军当年就已经势如破竹地攻破妖族皇城,让本就岌岌可危的妖族先皇沦为人族赵室的阶下囚。万小飞唯一一场败仗,正是拜北境都护许抚州所赐,许抚州亲自率领的八千铁骑,也正是在那一场截杀战里大放异彩,先前双方各自奔袭四百里,万家铁骑本已彻底脱离人族骑军包围圈,仍是被擅自出击的许抚州死死咬住,最终一头撞上,死伤惨重,双方谈不上胜负,只是万小飞身受重创,曾被许抚州一枪捅落下马。
柔然平原,当初万小傅战死之处。
一位身材魁梧的妖族武将蹲下身,抓起几根绿草放进嘴里咀嚼,眯眼望向南方。
这位在妖族名声显赫不输刘煜的武将身旁站着的正是妖族年轻一辈的将星,万骞。万骞担忧道:“父亲,为什么偏偏要啃灵武关这块没丁点儿肉的硬骨头?留给刘煜去头疼不好吗?”
万小飞自嘲道:“硬仗死仗,总要有人来打,我们那位皇帝陛下剩下的家底,如果还想要在南方两族版图有所作为,就不能再打第二场人妖大战那样的儿戏仗。妖族儿郎,到底不是年年春又生的水草,割过一茬又有一茬。如今草原大小贵族都伤了元气,朝廷一旦再得寸进尺,恐怕就要内讧了。那么个大烂摊子,神仙也补救不了,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我和雍常卿这些人,白白让北境边军坐收渔翁之利,立下不世之功。”
万小飞南望,是那座被雍常卿亲自攻破后毁坏不堪的北门关,再往南,就是坐拥天险地利的灵武关,说来可笑,妖族百万大军,跟北境打了八十年仗,赢阙在世的时候,妖族边军连见到北门关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直到赢阙死后,雍常卿终于再度手握大权,咱们妖族的马蹄才踩在了往南一些的地面上,但也仅是推进了一些而已。可如今,北境罗宁则的一万虎豹骑在继早年缺月铁骑之后,又一次深入妖族腹地,视妖族大小三十座军镇要塞如无物。
对人妖双方很多活着的人来说,他们或许都已经是“死人”了。
只不过可能在人族中原眼中,东线战场的战火似乎来得无缘无故,只是北境蛮子和妖怪蛮子,这里的死人,就死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柔然平原的黄沙大地之上,万小飞握紧刀鞘,沉声道:“许抚州,你既然一心求死,那我大大方方就收下你那颗大好头颅了!”
————
控扼南下要道的灵武关分内外城,依山而建,整体地势往南递增,尤其内城建造在山崖之上,城墙皆由条石垒成,当年北境倾力打造北方关外第一雄城北门关,所用石料大半取自译州,事后发现尚且余下巨石十之三四,便一口气全部南移到当时远未达到如今规模的灵武关,经过十多年的不断加固累积,囤积了大量的器械粮草,只要外城不丢,水源也无忧。灵武关除了战略意义输给北门关,难以攻破的程度,其实已经超过那座盛州城建成之前的人族边关第一城。
所以当初许抚州执意要将都护府迁在远离盛州城的北门关,赢修然没有太多异议。
但是在支离破碎的北门关失去防御意义后,赢修然和湛王府都要求许抚州退回盛州城,但是许抚州依旧执意死守灵武关第一线。
这个年轻人一跃成为北境都护后,又摇身一变,在贫瘠荒凉的西州关外,纹丝不动了。
大概在赢阙李拾遗死后,当今世上,就没有谁能够真正看得透这个北境都护了。
灵武关内城的城楼之上,一个身披铁甲的青壮武将双手扶在箭垛之上,沉默不言。
仇家遍天下,知己无一人。
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笑眯眯道:“真是一颗大好头颅。”
天高地阔,大云低垂,夕阳西下,晚霞尤其绚烂。
向北疾驰的不足百骑,头顶就像覆着一幅最华美的锦缎。
当这支马队临近雁门军镇,依稀有三三两两的妖族斥候停马高坡,掂量一番双方悬殊的人数后,最终都没有冲杀而来。
之前盛州关外的白马游骑是真的把妖族斥候打怕了,不但三支精锐斥候几乎全军覆没,连武道大宗师万小傅和大将军长子雍明武,两员大将也都战死沙场。虽说妖族边关已经获悉全部白马游骑都转入西域战场,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委实是不敢掉以轻心,妖族南征主将之一的南王刘煜,更是严令麾下斥候,遇敌则撤,不计不战而退之罪,擅自缠斗者,一伍斥候死伤一人,事后伍长斩立决,一标马栏子死三人以上,伍长标长皆斩!
并未披挂北境边军铁甲的一百余骑,也没有理睬那一拨拨闻腥而来又悻然撤退的妖族斥候,一路北上,马不停蹄,也没有进入雁门关的意思,沿着那座军镇外围继续向北。
这支两骑并肩做一字长蛇阵向北推进的古怪骑军队列中,绝大多数约莫八十余骑,皆负剑策马,显然不是绝不会擅自摘刀的北境边军,一骑快马加鞭,来到前方唯一腰佩斩妖刀的骑卒身侧,有些懊恼道:“王爷,蚊子腿也是肉啊,这一路断断续续遇上了七波妖怪斥候,要是你准许我出手,怎么也该宰掉四五十骑,咋的?你们湛王府果真已经穷到砸锅卖铁,付不起这点战功的赏银了?退一万步说,银子先欠着,杀他个四五十名妖族斥候,你们关外盛州骑军说不定就能少死些人,你这湛王是怎么当的?!”
年轻人目不斜视,继续眺望北方,没有放缓战马奔速,耐心解释道:“万小飞的大军马上就要攻打灵武关,在这里耽搁片刻,可能北境就要……”
剑宗最年轻的护剑使齐昊打断年轻人的言语,大大咧咧没好气道:“就算你早些到达灵武关,难道还能把整座关隘都给搬到盛州城不成?灵武关和都护府都没长脚,跑不掉的,说到底你就是当上武评大宗师以后,架子大了,瞧不上眼那些斥候,眼睛里只有彭戈何圣熙之流,否则就不乐意出手是吧?”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一骑剑宗剑士阴阳怪气道:“宗师就该有宗师的风范,王爷眼高于顶,自有他的底气,有何不妥?一位圣人跺跺脚踩死几百几千蝼蚁,也不嫌脏了鞋底板?”
齐昊翻了个白眼,懒得跟身后那位剑士一般见识,没法子,哪怕是在一座偌大剑宗里,也唯有比四方剑坛的坛主更高层次的人能够稍稍镇压那位剑士,他齐昊不管如何自负将来肯定能够成为剑术第一人,仍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与东剑坛坛主张岳言相比,无论是修为还是造诣,还有些差距。剑宗先辈早就订立下一条门规,剑气长短,决定道理大小。齐昊虽然脸皮不薄,倒也不至于去与张岳言呈口舌之争。
不过若是齐云亘在这里并且愿意和他联手的话,齐昊还真有信心把张岳言打成猪头。可惜只能是想想。
赢修然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解释什么。
赢修然的心情远比表面更为沉重。
许抚州拒绝离开灵武关,只给了湛王府一句话。
“我许抚州在不在灵武关,盛州关外战场的形势,就是两个样。”
赢修然知道言下之意,但是他仍然希望最后争取一次,当面去争取。
不以五十万北境铁骑共主的藩王身份,不是去见北凉都护,而是只以赢阙唯一的儿子的身份,去见赢阙义子的许抚州。
之所以如此马不停蹄,是因为赢修然无比清楚,一旦等到万小飞亲自出现在灵武关城外,那么许抚州就更不会离开,他赢修然总不能直截了当把许抚州打晕了绑回盛州城,毫无意义。
至于为何他没有撇下南海剑宗百骑,单独赶赴灵武关,这里头就有些复杂了。
世事千万般,心安最难求。
越是临近灵武关道路艰辛崎岖的南方入口,不光是年轻人身边一脸百无聊赖模样的齐昊,就连张岳言也察觉到赢修然的异样情绪。
灵武关被誉为盛州关外第一险隘,南口狭窄逼仄山路的蜿蜒崎岖功不可没,这就使得这座关隘没有后顾之忧。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心境出现问题,赢修然突然转头望向齐昊笑问道:“听说你们剑宗在这二十年里,老宗主评点过剑宗剑士,除了叶一平天生杀气最盛,还有就是张岳言杀心最重,晋西安杀意最深。那你齐昊?”
齐昊一脸不要脸道:“我啊,明摆着根骨最好天赋最高嘛!”
坐在马背上双臂环胸的张岳言嗤之以鼻,很不客气地讥讽笑出声。赢修然翻身下马,许抚州自然而然帮忙牵马,动作娴熟。
暮色中,两人率先入城。
赢修然没有开口说话。
那位北境都护沉默片刻后,缓缓道:“抚州很心安,也请王爷安心。”
赢修然目视前方,轻声道:“心安?有些难啊。”
许抚州停下脚步,自言自语道:“说实话,这个世道,这个天下,一直让我许抚州很不开心。”
城门洞内,视线昏暗。
许抚州停下脚步,转头微笑道:“因为这个天下,让我最敬重的义父义母,他们的儿子,不开心。”
年轻藩王也停下脚步,默不作声。
许抚州看不清他的脸色,也不想看清,所以重新转回头。
两人就这么在黑暗中停步不前。
许抚州突然沉声道:“别送了,我此生沙场厮杀无数次,每一次带人赴死,都不用人送行,更不想被人收尸。”
许抚州大步向前,走出城门洞后,仰头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