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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林冲初会鲁智深

事已至此,高世德一不做二不休,明面上买污垢名,倚势豪强,专行打瞎子、骂聋子、撵瘸子等人神共愤之事,没几日京师人就叫他做“花花太岁”;暗地里他一刻也不松懈,借了殿帅府的方便,遍访军中良才,就想找技击高手去做卧底。

然而大宋承平日久,除西军、河北军、河东军外,武备都废弛了,汴京禁军也是花花架子居多,外地禁军又够不到,因此一时难选。这去江湖落草卧底可不是儿戏,需要精通技击不说,还得心思活络,胆气豪壮,尤其是要对朝廷忠心耿耿,不然万一反了水去,更加麻烦。不过高世德已把准了天子的脉,便性情坚韧起来,知功夫就怕有心人,只沉住气慢慢探察,这一日竟真被他在殿帅府挖掘出一个人物来。

那人姓林名冲,乃汴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他枪法如神,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人都唤他小张飞,又送外号豹子头。

林冲是行武世家出身,其父曾是大内金枪班的教师,家传的技击之术。俗话说的好,习得好本领,货与帝王家。林冲从军以来,凭借一身技击本领,一步步做到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已经是地位尊崇,声名远播。

而人心不足,林冲总是嫌官阶卑微,俸禄微薄,尤其是权小事多,让他每每夜不能寐。他一心想去战场建功立业,可一直被他妻子和岳父所阻。眼见诸般远不如他之辈都能一刀一枪拼个封妻荫子,飞黄腾达,林冲心里大大不平。这林冲平日诸般事皆不合意,越发变的凉薄,连带对妻子也是冷淡,晚来对房中事都无兴趣,只是死气沉沉般并排睡,平日宁愿和女使锦儿纠缠,不过表面上还是相敬如宾,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若只是此,倒也罢了,最为难得的是,林冲是殿帅府高太尉的直管,正好高世德的身份能派上用场。几次试探之后,高世德便对林冲透露了卧底的事。这事正和林冲干柴烈火,当下二人一拍即合。

看看已是政和四年三月底,前日还是一阵凉风、一阵冷雨,给人以春意尚浅,乍暖还寒的感觉,第二日正午时天气便有些炎热了。当朝徽宗是个有名的风流天子,把一个汴京城造就的锦上添花,城里城外,四处是树影花丛,浓浓淡淡,一时香满全城。

三月二十八日那天早上,林冲先使街上一个卖药的张先生送了信与高世德,而后对妻子张贞娘说道:“大嫂,我夜来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两个金甲神人,一个面青,一个面白,追我不停,说是奉着东岳大帝之命,前来捉拿我。”

张贞娘道:“莫不是大帝的两个掌案侍者?那两个是侍者皆为郡王。刘郡王名焕,主管东方,塑像面青;李郡王名长兴,主管西方,塑像面白。”

“是哩。我问他们为何捉拿我,他们说我早年在五岳庙许下心愿,祈求日后能得配良妻。我说,我早就还过心愿了,婚后不久就捐给那里庙祝十两银子香油钱。”

“可不是,我听大哥说过此事。大哥一开始只想给五两银子,还是我劝了你,又添了五两。”

林冲点点头,接着说道:“那两个侍者却说,若是别的愿这么还没什么差错,唯独姻缘之愿,规矩不一样。”

“哪地方不一样?”张贞娘紧张的问道。

“姻缘之愿,要还两份。我那一份还了不够,你那一份还得还。”

张贞娘听了,道:“既是如此,今日左右无事,我们便去酸枣门外的五岳庙还愿。”

“我正有此意。”当下林冲收拾了,带着张贞娘、女使锦儿出门去酸枣门。

酸枣门在汴京内城北面城墙上,正式名称叫景龙门。因那城门外有两棵大枣树,许是因为靠近城门风大的缘故,结的枣子虽然硕大无朋,但酸涩无比,因此汴京人都叫那门为酸枣门。

到了庙里,张贞娘和锦儿先到东岳大帝殿前还了愿,随后去五岳楼烧香。

林冲便信步在周围闲逛,沿着墙行了几步,只听一阵破空声和喝彩声传来。林冲心下好奇,寻声而却,待转过一个拐角,只见一处墙缺里一胖大和尚在那里挥舞禅杖,旁边有一众破落户闲人观看。

那和尚身长八尺,腰阔十围,面圆耳大,鼻直口方,光着膀子,身上大片好花绣。他手里禅杖得有鹅卵粗细,舞的花团锦簇。林冲看时,却是略有惊诧:禅杖世间打法大多是棍法,讲究砸、抡、扫、滚,这和尚却拿禅杖直戳横捅,若是给禅杖装一个枪头,赫然就是枪法。

练枪棒有句俗话,叫棍怕点头枪怕圆,就初习者而言,作为学棍的人,最怕拿着棍子总是戳戳捅捅,失去了棍扫一大片的真谛,就不是好棍;而作为学枪的人,最怕拿着枪总是乱抡乱砸,失去了枪扎一条线的真谛,就不是好枪。

然而棍法和枪法练到极致,就碰到的敌手而言,碰到拿棍的敌人,最怕他用棍子戳戳捅捅,说明他的棍法已经登峰造极,在棍子中揉合了枪法,是个可怕的棍手;拿枪的敌人,最怕他把枪花轮圆了连扎带砸,说明他的枪法已经登峰造极,在枪中揉合了棍法,是个可怕的枪手。

这和尚时点点戳戳,扎扎砸砸,虽然有些地方还欠些火候,但也能算登堂入室,是个一流枪棍高手。

林冲不由喝彩道:“好!这霸王枪使得好!”

那和尚听得,微微吃了一惊,也不停手,只是忽然一变,又快了许多,手里禅杖好似无物一般。林冲摇头道:“不对,不对,罗家枪不是这么使的。”

那和尚正使的痛快,听了这话颇为不喜,便收住手,用一口关西腔喝道:“你这厮,若真懂的枪法,便来与洒家说道说道,若是不懂装懂,斗大的拳头见过没有?”

林冲还未答话,旁边那些看热闹的破落户道:“这个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他若夸你使得好,才是真的好了。”

那和尚挠了挠光头,道:“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想来是个有本领的,何不过来相见?且说洒家这枪哪地方用的不对。”

林冲闻言也不走门,用手一撑,“唰”的一声,从墙缺跳进来,在槐树底下站定,寻思道:“这和尚看面相不是好惹的,我先夸他几句,不然起了争执,动了拳脚,万一输了,面上不好看。”

如此想罢,林冲出言道:“师兄好身手,看上去用的是禅杖,其实练的是枪法,遇上不知底细之人按照破禅杖的招数去应对,定然要吃亏。一上来练的盖顶三枪,是楚霸王项羽项家枪的绝招,正合师兄这等腰大力沉、举鼎拔山的身躯用;后练的卧马回身枪是隋末唐初罗成的绝技,占一个柔字,更是巧妙……”

林冲话还未说完,那和尚不耐烦打断:“洒家只问你这枪哪地方用的不对,你怎么这般絮叨!”

林冲笑笑,道:“师兄莫急,且重头练上一遍,你边练我边说,越慢越好。”

那和尚喝了一声“破”,便耍了起来,头几招林冲尚没说话,到了第五招,林冲道:“出这招时左手卧枪再往上三指。”和尚依言做了,又过了几招,林冲道:“这招上撩的时候角度低了,需再高两分。”和尚边听边练,林冲时不时出言指点。

片刻间,和尚又练了一遍,收了手,在那里略有所得,苦苦思索,眉头紧皱,嘴里喃喃自语。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见那和尚思索的辛苦,林冲道:“师兄先练的罗家枪又叫卧马回身枪,是马上枪法,师兄改在步下用,改法基本也不差,唯独漏了“卧”字,这卧马可比立马要矮,师兄出枪时枪杆略有些长了,须得短些才好,上撩角度也是如此。”

那和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不得洒家总觉得这枪练起来颇有阻碍,不够顺畅。”

林冲又道:“师兄后练的霸王枪,乃西楚霸王项羽所创。霸王在巨鹿与秦军大战,过漳水破釜沉舟,大破秦军,以少胜多,九逐章邯,靠的全都是这套见面不出一合就要敌人性命的枪法。后来霸王在徐州九里山前率领二十八骑冲出了韩信的十面埋伏阵,用的也是这种枪法。当时二十八骑中有一名楚国小将,聪明非常,阵前领悟到了霸王枪法的奥妙,最后牵着乌骓马上船的就是这员小将。乌骓马跳乌江,西楚霸王自刎,小将也要捐生,被乌江亭长劝解下来。那小将乘舟逃回江东,隐姓埋名,悄悄地把霸王枪传了下来。再后来,这手枪法辗转传到了东汉云台二十八将里的姚期手里,从此广传将门。”

一会儿项羽,一会儿章邯,一会儿又冒出来一个姚期,只听得那和尚听头昏脑涨。他怒喝道:“你这厮莫非是个街头说书的。你说这些有甚鸟用,只说我这枪法练的如何!”

林冲微微一笑,不慌不忙说道:“师兄莫要心急,正题马上就到。西楚霸王在乌江旁与汉兵鏖战时萌发死志,有所领悟,才突破以前境界,阵前连斩数十员汉将。虽然最终身死,但枪法精髓俱被那小将学去,这才流传下来。师兄出手颇得霸王神韵,唯独枪杆短了三分。”

和尚道:“休来欺哄洒家,项羽是骑将,这马上枪法洒家在步下演练,正应改短三分,为何说改重了?”

林冲笑道:“师兄难道没有听过项羽的绝命诗《垓下歌》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骓是指乌骓马,逝的意思是奔走、前行,“骓不逝兮可奈何”意思是说“乌骓马不走了我又能怎么样……”

和尚恍然大悟,问道:“难道说当时乌骓马已经不能骑了,这路枪那小将学到的时候便已被项羽改短了三分,变为步下枪法?”

林冲道:“正是。”

那和尚这才心服口服,抱着禅杖,双掌合十道:“教头真乃枪神,和尚有缘见到,佛祖眷顾!”

林教头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什么?”

和尚道:“洒家是关西鲁达,法号智深。洒家一向遇酒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只因杀得人多,情愿出家赎罪。洒家年幼时曾到过汴京,受过金枪班已故林提辖指点——不知教头和林提辖如何称呼?”

林冲道:“怪不得看师兄枪法依稀有些面熟,金枪班林提辖正是先父。”

智深疑道:“怪哉!那我为何从没见过教头?”

林冲道:“我自幼师从陕西大侠铁臂膀周侗,一向不在汴京。后来听先父说过师兄,只是一向无缘见面,甚是可惜。”

智深大喜,便叫众破落户置酒来相待,一起陪同林冲吃酒。

林冲见这个和尚本领不弱,仅从改这两路枪法来看,心思也算细腻,虽是性情有些直莽,但当个冲锋陷阵的打手应是绰绰有余。他心想自己早晚是要去卧底的,这胖大和尚未必不能是个助力,就要结拜智深为义兄。

“洒家初到大相国寺,被指派到这里看守菜园子,正没个相识,得这几个大哥每日相伴。”智深指了指周围几个破落户,接着感激道:“如今又得教头不弃,结为弟兄,十分好了。”

林冲是心中有鬼,鲁智深是不拘俗礼,二人便省了烧黄纸斩鸡头的程序,就地下撮土为香,在树下对空中拜了三拜。

林冲先开口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今日我林冲与鲁智深义结金兰,从此为兄弟,日后共患难,同富贵,福祸与共,荣辱共存。如有违背这份情谊者,天地不容。皇天后土在上,做个见证。”

鲁智深在后附和道:“佛祖在上,我弟兄二人在下。今日林冲、鲁智深结义金兰,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有泪一起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五雷轰顶!”

拜过之后,二人接着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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