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如坠蛛网
“元昌六年,吐蕃年初进贡了三块巴掌大玉石,玉质细腻莹白,油性上佳,十分难得。一块刻了十二个寿字给了太后,另外两块本想雕成龙凤玉佩,可圣人只让雕了凤玉的给皇后,剩下了一块。”
景瑜顿了顿,指着案几上碎成两半的青鸾玉佩。
“档案上只记了于中秋之夜赐惠贵妃吐蕃玉石,这种情况十分少见,一般不会赏赐后妃未雕刻的原石,我就去问了司珍房的嬷嬷。她说当时送去时,玉石已经雕好了,但她不认识青鸾,只说雕得是看起来是既像凤凰又像孔雀的怪鸟。“
景瑜摸着玉佩,只觉着细腻油润,触手生温。
“直到在金椤寺,我看到了这枚摔成两半的玉佩,跟皇后时常佩戴在腰间的凤玉简直一模一样,我才知道那老嬷嬷认不出的怪鸟原来是神鸟青鸾。”
谢含辞问道:“这么说圣人将这第三块玉雕上了青鸾,赐给了惠贵妃,可是为什么明明雕着青鸾却不记在档中?”
景瑜叹了口气说道:”中宫形同虚设,贤妃彼时还只是小小才人,皇帝专宠惠贵妃已引得不少人侧目,神鸟青鸾在传说中不但是仅次于凤凰的鸟,还象征了爱情,它们为爱而生,一生都在寻找另一只青鸾。太后本就对皇帝冷漠皇后一事不满,圣上或许也是为了惠贵妃着想。”
“都有谁知道这块雕着青鸾的玉佩赐给了惠贵妃?”谢含辞想若真要有人用它做文章,必然是知道这块青鸾玉佩存在的人。
景瑜摸着下巴,在脑海中搜寻可能会知晓此事的人。
“司珍房一向是听命办事,除去雕这件玉佩的匠人,去送玉佩的管事嬷嬷并不认识青鸾。还有皇后娘娘,每月她理帐查档时,若遇上记录不全、描述不清的情况,少不得给人叫过来问两句,再就是合欢宫的宫人。“
“合欢宫?”谢含辞连京城都没进过,更别提宫里的各处殿宇,自然不知道合欢宫是何处。
景瑜解释道:“合欢宫是之前惠贵妃的寝宫,自她去世后就一直空着,宫人也都被治罪,贴身服侍的内监一律仗毙,宫女充入教坊司,十四年过去了,估计也都......“
景瑜看着谢含辞眉头紧蹙,把“死绝了”又咽回了肚子了。
教坊司那种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女孩越是年轻貌美,受的磋磨越多,说是歌舞乐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其实还是侯门王府取乐的玩物罢了。
“看来这条线是断了。那当时的工匠,他还在宫里吗?”
谢含辞越问越没有底气,只怕是有关的人现在都被斩草除根了,哪里还给别人重查此案的机会。
景瑜摇了摇头,“玉璧珍贵,特意找了老师傅,时隔多年,老师傅已经作古了。”
谢含辞长叹一口气,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景瑜看着谢含辞一副意志消沉的模样,给她倒了杯茶。
“不过这老师傅还有个孙子,你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谢含辞急切问道:“是谁?在何处?”
“就在蜀州。”景瑜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过,前一阵子也死了,案子还是你办的,就是那个被元宵夜花车烧死的沈画师。”
“什么!”谢含辞重重将茶杯搁在了案几上,她万万没想到,景瑜说的“一面”竟是他的最后一面。
谢含辞只觉得自己面前好像是密密麻麻的蛛网,许多看起来毫不相关的人和事,背后皆有一条丝线相连,可真的顺着线细细去捋,又变成了一个死结。
“你也不必灰心,老师傅去世后,他便投入门下宁王门下做了暗桩,满打满算也快有五年了,你可以去问问小皇叔啊,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谢含辞冷哼一声,她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宁王了。
“行,那等我病好吧,你把食盒拿走,我要躺一会儿。”
说着她闭上眼,用棉被裹住了头,沉沉睡去,没想到一语成谶,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先是发热,接着是腹痛难忍,不停的吐黄水,最后吃不下东西,几乎每天吃什么吐什么。
直到抵达了近京,这里是安昌郡王的封地,再往北三十里就是京城了,大军在这里整顿,等,他们也进了郡王府休整。
宁王与谢渊预备行一步入京,奏请进献贡品的具体事宜,谢含辞留在安昌郡王的府邸养病,她一开始是不肯的,可她现在这副样子,若是强撑着跟父亲一同去京城,只怕回不去蜀州了。
景瑜想留在郡王府陪谢含辞,奈何英王夫妇实在是思念独子,早早就让管家在近京的城门下候着,直接将他捉上了马车。
谢含辞看着景瑜从车窗里伸出的脑袋,他不停地挣扎,几欲破窗而出。
如此情谊,她只好倚着靠枕,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挥了两下,权当是为他送别。看着他远去的马车,她咕咚一口将难喝的汤药饮尽,是时候去见那个不想见的人了。
谢含辞扶着严棋的手走到了门外,追风却站在廊下,指了指屋顶。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宁王竟正在上面喝酒,他拿着一尊绿釉小壶,就着窄窄的壶嘴往口中灌酒,溢出来的酒顺着他的下巴淌进了月白色的领口,胸前绣着的腾云祥纹也被沾上了酒渍。
“今儿不是初三吗?你家王爷在屋顶上看什么?”谢含辞望着天上那一弯浅浅的月牙,疑惑的问道。
追风却赶紧比了一个“嘘”,凑到她耳边轻声道:“今天是王爷母妃的生辰,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给自己灌得醉醺醺。”
屋顶的宁王听到动静,俯身向下望,“呦,女煞星来了,你也来赏月吗?“
谢含辞知他心情不好,单刀直入道:“王爷,我有话想说。”
“就在下面说吧,能听见。”宁王继续对月痛饮,见谢含辞不说话,又道,”行,既不愿在下面说,那就上来说。“
话音未落,他飞身一跃落在谢含辞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抱到了楼顶,严棋刚想跟上去,谢含辞看着屋顶上四五个喝空的酒壶,心有不忍,冲严棋摆了摆手,让她在下面等。
“王爷这是唱的哪出?明日就要进宫面圣,喝这么多酒,不怕殿前失仪吗?“谢含辞看着已有醉意的宁王,印象中他总是冷静自持,衣服一尘不染,从未见过他今夜这副模样。
他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看着她纤细的手腕,镯子套在胳膊上像是小孩偷戴大人的首饰,要夹着一块帕子才能防止玉镯从手腕溜下去。
“你瘦了,轻飘飘的,像团棉花。”谢含辞记起在扶风院里,他也是这样抱着自己跳上了胡三屋里的房梁,本就白皙的面颊和耳朵染上了红晕。
“怎么脸红了,可是又发烧了?”宁王直勾勾的瞅着她,谢含辞以为平时的他已经很烦人了,却没想到喝多了的他,比平日里更要讨厌,她用手扇了扇风,想让滚烫的脸颊降下温。
宁王扶着她坐在了屋顶上,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衣递了过去,“刚刚下了雨,屋顶上湿,别弄脏了衣裙。”
谢含辞伸出一只手没好气的接过,却没有铺在湿漉漉的瓦片上,而是披在了肩膀。
天上是一轮弯弯的新月,在夜空低垂,仿佛近在咫尺,离月亮不远,缀着颗明亮的小小星子,不停闪烁,像是永远不知疲倦一样。
宁王用余光看着身旁的女子,勾起了嘴角,仿佛二人就是那弯月与小星。
“你笑什么?”谢含辞以为他又在笑话自己,双手抱在胸前,不忿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我母妃果然没有骗我。”
他一指天上的弯月,新月的月光虽然不强,却透着温柔的,连带着柳枝的影子也泛着软光。
“母妃生在初三,每逢她过生辰总是弯月,父皇就说这弯月不如满月看着团圆,总觉得细细的月牙看着冷冷清清。但她却对父皇说,圆月太亮,显得周围的星子暗淡无光,不如这新月,周围总有颗明亮的星,星月交辉,比一轮明月独皎皎有看头的多。”
谢含辞也注意到了月牙旁边那颗耀眼的星子,“是呀,若是月光太亮,就会盖过旁边星星的光芒。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难道谢小姐想嫁一个籍籍无名之人?”宁王眉头微蹙,醉眼看向谢含辞,她身上的披着自己宽大的玄色外衣,像是被衣服环抱住。
“为何我就不能是那弯不算太亮的新月,若得一心人,心甘情愿收起自己的光。”谢含辞撇撇嘴说道。
“你不会。”宁王笑着摇了摇头,说着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白玉扳指递了过去,谢含辞接过一看,内壁上的昆仑山被磨掉,取而代之的是一枝寒梅。
宁王开口道:“寻常人家做一枝坚韧自强的梅花就够了,不必非要做巍峨的高山。”
“极好,梅花的五瓣花瓣象征着五福,送给小孙子会保佑他一世吉祥平安的。”谢含辞将扳指重新包好揣进怀中:“我现在还会想,他不做智士能臣,不寻杀兄灭门之仇,连自己的名字和过往都一并丢了。一晃就是十几年,抚育儿子做着大字不识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