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夜凉
荒院矮阁之中,慕容羡鱼手持弩弓对准窗外,她整个人贴着窗边墙壁,弩上弓弦拉满,那根铁箭在点点月光下泛着一丝幽寒之色。屋内的赵幼安一动未动,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一般竖着耳朵聆听外面动静,就听见静谧黑夜中刷刷的两声轻微身响传来,像是有野物窜过草丛的声音一般,这处原本是武侯司暗子朱九中藏身的庭院中杂草丛生,有野物经过带起声响倒也正常。
看着贴在窗边全身紧绷一脸凝重的慕容羡鱼,饶是心中觉的就是某个野物引起响动的赵幼安,也并未卸下警惕,赵幼安心中那一抹惧色,更多是白天那位白发白须手持虬龙杖的武曲星君带来的,现在想来,自己用刀硬接那二百斤铁杖的一下,极大可能是那白发老者未下死手,也正是多亏那武曲星君没下杀心,才等到眼前这位女武官拼死相救,想到这里,赵幼安抬眼感激的看向慕容羡鱼。
全神贯注凝视窗外动静的女武官似是有所感应,她回头冷冷的瞥向赵幼安。
稀微月色下,慕容羡鱼回眸望来,匿身于明暗之间的女武官身姿俊逸,神情虽是清冷,却在一抹银白之下犹显孤寒俏丽。
慕容羡鱼薄唇轻启,上下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并未发出一点声音,片刻后扭头重新望向窗外。
赵幼安一愣神,然后仔细琢磨这女武官说的什么,一番思索后他得出答案,稍后会心一笑。
就在两人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之时,忽然庭院外飒沓的脚步声,那虚掩的木门被猛然推开,慕容羡鱼凝神望去,前后四道身影窜入了荒院之中。
这四个深夜到来的不速之客并未急着进入阁楼,阁楼内两人压低呼吸屏气听去,就听其中一个浑厚粗犷的声音传来:“杨敬,今天得手几件东西?”
慕容羡鱼透过窗户拨开的一点缝隙看去,说话之人身材高大,虽是在黑夜中看不清面容,但见他背着并不常见的长柄双刃陌刀,想来也绝非善类。
被唤作杨敬的应该是个年纪尚浅的少年,开口时嗓音就有些稚嫩,他捧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黑色布裹,声音刻意压低道:“两尊正堂顺出来的琉璃盏,有一个从那被迷晕的小娘们胳膊上剥下了一个银镯子,两个翠玉耳坠,妆台抽匣中金银首饰也抓了一把,要不是你们催的急,墙上那幅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图我也给她扒下来。”
“废话,崔府巡夜的家仆都走到转角了,我要再不叫你,没准我们今天就折在那里了。”四人中另外一人骂道。
那叫杨敬的少年满不在乎道:“我是迷晕了屋内人才潜进去的,进门前还掩了门窗,你们看见有家仆来先走就好,等我拿完东西自会全身而退,你趴在窗前那样唤我才有危险呢,万一给那昏睡的两人喊醒了怎么办?”
“杨敬。”背着陌刀的壮汉沉声呵道,只见他一把夺过杨敬手中的黑色布裹,然后压重声音说道:“那崔家是大唐世家大族,虽然根基不在长安,今晚去的只是一处崔家在长安的偏宅,但保不齐宅内也安排了深藏不露的家奴护卫,万一我们露出一点马脚,怕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叫杨敬的少年不服的冷哼一声,但也没再出言争辩。
背着长柄陌刀的壮汉低头打开布裹,粗略的将里面东西清点一番后,声音低沉的说道:“明晚将这些东西拿到鬼市找马姑娘,差不多可以折成一张足够我们花销一段时间的银票,等银票到手后,我们消停一段时间,今夜盗了崔家的东西,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听到几人对话,慕容羡鱼和赵幼安对视一眼,原来楼下是几个下药偷盗的蟊贼。
正当赵幼安为这几人不是巨鳌帮的帮众庆幸时,忽然瞥见慕容羡鱼将手放在手中弩机的悬刀上,那枚泛着幽光的箭矢已然探出窗外,而女武官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杀意,他知道,只要按在悬刀上的青葱玉指稍微用力,威力巨大的铁箭就会飞射出去。
赵幼安蹑手蹑脚的走到慕容羡鱼身后悄声说道:“只是几个盗贼而已,何必和他们动手。”
“滚。”慕容羡鱼冷声道。
“我的意思是不要节外生枝,想想我现在还在被人追杀,此时何必对几个小蟊贼出手。”赵幼安说着一只手按在那冰凉的弩弓上,当他看到女武官眼眸中一抹怒意后赶紧撒手,低声道:“需不需要我帮忙?”
慕容羡鱼冷着脸用没持弩的那只手摸向腰间,抽出的一柄泛着寒光的匕首,递到赵幼安手边后嘴唇微微动了动。
“能不能不要让我猜你说了什么?”赵幼安恼怒道,低语间他接过匕首低头看去,这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匕首上除了有几道古朴的纹饰外,也没有其他玄妙之处。
慕容羡鱼听着赵幼安的抱怨转身,背对着他嘴角微微一翘,然后瞄准楼下四个盗贼其中一个,轻轻拨了一下悬刀。
一支弩箭携着呼呼风声瞬间飞射出去。
一声闷响后庭院中一人栽倒在地,其余三人皆是发出惊呼,最为年少的杨敬望着头上插着箭枝倒地抽搐两下后失去生气的同伴,迅速俯身低头,向一旁的草丛掠去。
背着陌刀的壮汉怒喝一声后取下背上长刀,抬头往铁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慕容羡鱼射出一箭后俯身蹲下,她隐藏身形后拉弦放箭,然后又起身朝着那提刀四顾的壮汉射出一箭。
楼下壮汉似是早有防备,看着探出窗外的弩弓后就挺刀向前,那支射出的铁箭嗖的一声后钉入地面。
壮汉怒不可遏的一刀阁楼一层破败不堪的木门,随着一刀两半的门板重重砸在地上,壮汉怒吼道:“杨敬,於杰,随我进楼。”
杨敬猫在草丛中面露惧色的盯着射出铁箭的那扇窗户,眼中流露出一丝犹豫,可瞥了一眼壮汉挂在腰间的布囊后一咬牙,朝着楼内冲去,另一个叫於杰的男子,则慌乱的从腰间抽出一根一端打磨尖锐的铁杵,抢在提刀壮汉之前率先上了通往二层的木梯。
屋内的慕容羡鱼放箭拉弦,弩弓对准虚掩的房门,听着凌乱的脚步声逼近,抬手又是射出一箭。
“小心。”
提着陌刀的汉子看着於杰毫无遮蔽的拎着铁杵冲上楼去,急忙出声提醒道,可这一声划破夜空的怒吼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势大力沉的铁箭飞旋着穿破门板,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箭矢迅猛的撞入於杰胸膛,让其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后滚下楼梯。
贴在门口手持匕首的赵幼安望着被箭矢穿烂的门板,这才明白为何大唐要严禁弩弓和甲胄,但看慕容羡鱼手中那把弩弓,威力实在是太大了。
黑夜,弩箭,女武官。
赵幼安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在欣赏一场单方面的屠戮。
“躲在里面的是什么人,为什么对我们痛下如此杀手?”提着陌刀的壮汉侧身躲在楼梯转角喊道,他望着胸口插着箭矢的於杰眼中慢慢失去色彩,喊完后眼中闪过厉色,动作奇快的探出胳膊,一把提起口中涌出鲜血的於杰挡在身前,小心翼翼的朝着楼上逼近。
嗖。
弓弦清脆的响声传来,飞箭转瞬即到。
壮汉撇开胸口又挨一箭的於杰,趁着慕容羡鱼压箭拉弦的间隙猛的前冲,几乎是用身体撞开破碎的门板,朝着屋内第一眼看到的身影跃起后一刀劈出。
慕容羡鱼扔下完成使命的弩弓,看着劈来的刀锋轻巧的一掠,在空中腰肢一扭灵巧的避开寒气十足的刀刃,然后五指并拢朝着壮汉胸口拍出一掌,一掌之下将一刀劈空抬手收刀的壮汉拍的先后倒退两步,一个踉跄后倒在地上。
这壮汉被拍的胸口生疼,他一声低吼后挣扎着起身,只见慕容羡鱼一臂微微聚力,两腿前屈俯身猛然挥出一肘击向壮汉面门,刹那间将壮汉鼻骨击的粉碎,这壮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随那壮汉冲进楼的那个叫杨敬的少年,一脸错愕的看着眼前一幕,忽然脖颈处一丝凉意,被赵幼安拿着匕首抵在下颚一把按在墙边。
“松开他吧。”慕容羡鱼将壮汉陌刀一脚踢开后轻声说道。
赵幼安放下匕首后笑嘻嘻望着杨敬,这少年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如何,那双不大的眼睛瞪得浑圆,撅起的厚嘴唇微张,完全是一副木讷模样,根本和刚才楼下那个开口又是放迷药又是盗银镯的人联系不到一块去。
看着比自己还要小两三岁的少年,赵幼安开口问道:“你是被他们逼迫着才去偷盗的吗?”
杨敬先是一脸恍惚着摇了摇头,然后又拼命点头。
慕容羡鱼捡起壮汉腰间系着的布囊,打开后看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珠光宝气的赃物,她冷眉一竖望向杨敬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去偷崔家,和他们有仇?”
刚问完这句话,慕容羡鱼就觉得自己问的实在是太蠢了,这话怕是得让赵幼安耻笑,这些盗贼哪会在乎偷盗的是哪户人家,还不是偷到哪算哪。她偷偷看向赵幼安,发现这家伙似乎并未认真听自己在说什么,视线直勾勾的望着自己手中塞满金银首饰的布囊。
一道冷峻的目光射来,慕容羡鱼凝视着赵幼安薄唇微微一动,话虽说但未出声。
赵幼安顿时收回视线,尴尬的笑了笑,他倒不是贪图这些盗贼盗来的宝贝,而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见如此多的金银细软,不由心生好奇。
眼神一番交流的两人只听杨敬颤声说道:“崔家和我们没什么仇,只是觉得崔氏是大户人家,便潜进去盗了几件东西。”
“你们是哪里人,一直在长安城以偷盗为生吗?”赵幼安轻声问道。
杨敬望向赵幼安,见这人眉眼清秀态度随和,心中的惧意才稍淡了一点,他老实的说道:“我是魏州人,三年前家那边大水,就跟着逃难的流民往西走,在路上遇上了老大,他带我来到长安,来长安之后一直在做这个。”
“他是你们老大?”赵幼安指着昏死在地上的壮汉问道。
“他不是。”杨敬摇着头说道,他叹了口气又道:“他叫苏黑柴,是我们几人中除去老大武艺最好的,也是每次出来老大派来监督我们的人。”
“你们老大坏心眼挺多,还派这么个大汉背着刀看着你们,他叫什么?”赵幼安好奇道。
“我不知道我们老大叫什么,只知道他姓杨。”杨敬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面前两人的神色,看着那个出手连杀两人又打倒苏黑柴的冷面俏公子转身去拿地上的弩弓,而和自己问话的家伙语气和善,他接着说道:“老大虽然收养了我,但也只是给我一个住处,平日叫苏黑柴看着我,我三年来也没见他几面,每次偷了东西后就去鬼市倒卖,换来的钱留一部分,其余的都交给老大。”
说话间杨敬忽然看向赵幼安身后露出一脸惊恐的表情,赵幼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慕容羡鱼端着上箭拉弦的弩箭,对准地上壮汉的头颅就要拨向悬刀。
赵幼安也是心中一惊,他急忙上前拽住面色清冷的女武官衣袖,低声说道:“已经杀了两人了,这人也被打晕,何必要痛下杀手呢?”
慕容羡鱼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举着弩弓的手纹丝不动的说道:“你忘了自己是什么处境了?”
“我的处境和这蟊贼的生死有何干系?”赵幼安怒道,他盯着慕容羡鱼又道:“你不是说白桃会找到这里吗,等我们安全了,将这两人送到长安县县衙,或者大理寺也行,为何非要取了此刻动手取他们性命?”
“你嘴里哪来那么多为何?”说着女武官扣下了弩弓发射的悬刀。
淡淡月光透过那扇窗户洒在斑驳的地面,赵幼安看着慢慢渗出的鲜红,吃惊的看着慕容羡鱼说道:“你为何......如此弑杀。”
慕容羡鱼冷峭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看着赵幼安淡然道:“我只杀该死之人。”
“那只是你认为他该死。”赵幼安长吁一口后接着说道:“在那尚月竹和武曲星君裴炎眼中,我也该死,可你还是拼上性命救了我。”
“我也只救想救之人。”女武官眼底闪着寒色一字一句的说道。
“这世间的道理不是这样的,不是你认定谁该死,他就一定要死。”赵幼安争辩道,他对上那如月色般微凉的瞳眸接着说道:“如果他只是个盗贼,其罪不至于在毫无反抗的情况下被这样处决,大唐还有法度。”
慕容羡鱼看着一脸认真的赵幼安撇过头去轻声说道:“那裴炎难道不知法度,但他还是一心要你死。”
赵幼安闻言竟无言以对,就在他愣神之际,慕容羡鱼抽出了箭袋中最后一支铁箭,然后缓缓看向已是双腿绵软跪倒在地的杨敬。
赵幼安忽然一把握住女武官没持弩的那只素手,沉声说道:“他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慕容羡鱼本可轻易挣脱赵幼安握着自己的手,可她并没有,而是深深的看了一眼紧紧握着自己手背这只掌心出汗微微颤抖的手,随即抬手将最后一支箭射向头顶。
箭矢钉入房梁,震的头顶木板咯吱作响。
慕容羡鱼莞尔一笑,轻声说道:“你可真是个好人,好人不该死。”
“慕容姐姐在不在?”
院内恰好传出白桃的呼喊声。
“哎。”
这个女武官笑着答道,就像无事发生一般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