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寻仇
皇城内的钦天监官署衙门,迎来了他们的新监正。
一袭青色道袍梳着牛鼻道髻的中年道士,此时正在署内一间宽敞的屋内翻阅着一卷来记载天时星象的档案,他面前的色泽深沉的紫檀木长案上,摆着厚厚几叠书册。一位面色微黄的老主薄低垂眼帘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观象授时牌匾下,在他身后,各站一位年纪尚浅的灵台郎,这两个身披红色官袍的灵台郎皓齿明眸,从面相来看,一人机灵一人温雅,都垫着脚朝屋内瞧去,上下打量着新来的监正。
姓张的中年道人端坐在宽椅上,神情自若的低头仔细翻阅书卷,当看到旧监正的注释批红后,时而眉头微微一蹙,时而扶须会心一笑。
记录着大唐初年起到今朝星象变化时辰轮替的泛黄书卷,在道人手中一页一页翻阅而过,等道人看完最后一卷后将看过的档案在长案上依次排开,然后笑容和煦的望向门口的老主薄笑道:“翻这书卷档案,能感受到上任监正为钦天监殚精竭虑的心血,柏舟初来就捡了一个现成,真是不知该说什么,不知上任监正现在何处,在下想当面向他表示感谢。”
老主薄抬头望向叫张柏舟的道人,嘴角抽动几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身后那位机灵的灵台郎抢话说道:“监正大人十天前倒在了观星台上。”
一旁温雅的灵台郎接话说道:“突发恶疾,不治而亡。”
道人张柏舟惊愕的望向那说话的灵台郎问道:“顾监正数月以前还与我有过信件来往,信中只说自己年事渐高打算隐退,对于染病一事只字未提啊?”
门口的老主薄轻声应道:“顾监正虽是年老,身子骨却很硬朗,之前还和老朽提及隐退归乡后享受田园生活该是何等惬意,突然逝去之前也毫无征兆,对于他逝去的消息,我们也是措手不及。”
张柏舟眯着眼睛扶须沉吟片刻,然后轻声问道:“顾监正是倒在了观星台上?”
门外的两个灵台郎点点头。
老主薄开口说道:“当天顾主薄上观星台去校正星图方位,正是由这两位灵台郎陪同。”
只见这位新任的钦天监监正大人从宽椅上起身后走到窗前,远眺着那座立于不远处的高耸楼台良久,随后视线依次扫过观星台周围,将一座座飞檐翘角的巍峨宫殿尽收眼中,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忧色。
“你们随我上一趟观星台吧。”张柏舟扭头看着门外两个灵台郎说道,随即他袖袍一甩,大步走出门外。
观星台距离钦天监官署大概千米距离,张柏舟带着两个少年灵台郎快步前往,路上攀谈得知,这两少年中机灵的那个叫秉德,温雅的这个叫守诚,两人都是长安大户人家孩子,从小就被送到钦天监学习观星之术。
观星台自下而上一共有一百零八层台阶,每一层台阶都是用洁白透亮的大理石铺成,四方四正平台如一个巨大棋盘那般,分列四角的四根粗壮石柱上雕刻着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四大瑞兽,平台中央放置着一个和武侯司大殿内一模一样的望天骊珠,一条黑色的轴线始于高台中央,并且向下延伸至最后一层台阶。
当张柏舟走到观星台下时向上眺望,十八位红袍监侯分列台阶两侧向他依次投来目光,这些人中有人笑脸相迎,有人冷眼相望,有人低头作揖,也有人撇过头去。
秉德俯身凑到张柏舟身旁低声说道:“这些都是官署里的供奉。”
在大唐官场上钦天监的监侯品秩极低,身份却奇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人是朝廷从九州各大仙山洞府请来的大供奉,是为皇城掠阵的守门人。
张柏舟望着投来的目光,伸手掸了掸道袍,然后迈上台阶。
以此同时,观星台上正有一人在等他。
脚踩刻有莲花的玉阶往上,张柏舟没有看两侧的红袍监侯一眼,而是一鼓作气踏上一百零八层台阶,当他登顶的那一刻,看到站在望天骊珠旁一袭黑金蟒服负手而立的男子后一愣,然后轻声笑道:“滕王。”
大唐皇帝的胞弟滕王李慈闻声而动,扭身笑意盈盈道:“道长,龙虎山一别五年有余,终于在长安又相见了。”
张柏舟施礼道:“小道奉旨入长安,本想缓些时日再去看王爷,没成想竟让您在此等候。”
“你我还客气什么。”李慈朗声笑着一把搂着张柏舟的肩膀,只听这位王爷低声又道:“钦天监和玄阳观,总要有一个握在我李家的手心里才行啊,道长你是我举荐的,除了念在你我是旧识的情谊,主要是道长这一身浩然之气,刚好可以荡平长安的某些邪祟。”
张柏舟不动声色的向后挪步,然后正声道:“滕王说笑了,钦天监本就是大唐的钦天监,玄阳观自然也是大唐的玄阳观。”
李慈听出了张柏舟话中之意,这位王爷讪讪笑道:“道长是否还记得五年前在龙虎山欠本王一盘棋?”
“小道这不是来还了。”张柏舟笑道。
“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日还了?”李慈挑眉问道。
“再好不过。”张柏舟低眉应道。
与此同时长安沾衣坊内,赵幼安带着寇放来到自家巷口,在此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长安县衙,从老爹那里得知崔如意和那惨死的崔家老仆已经被送回翟宅,而且自打赵幼安那一巴掌后,崔如意就彻底安静下来,一路上不吵不闹,也没再扬言找他们的麻烦,而且在赵更古和吴安返回时,还托人赠与两人每人五十两银子以示答谢。
赵幼安想到崔如意望向自己时充满恨意的眼睛,就知道这世家公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但见赵更古和吴安没事,长安鬼市命案官府也不可能受理,只当这个插曲已过,哪怕将来那吃瘪的崔公子找麻烦,应该也是先去对付那锤死自家客卿的白衣女子。想到这里,索性别过打算暂时住在县衙的老爹,带着在米粥铺认识的汉子寇放回了沾衣坊。
巷口对面树下磨刀汉子见十几日不曾回来的赵幼安出现,先是一愣,然后视线扫过赵幼安身后的寇放,只见此人腰间横悬长剑,眉宇间一抹英气,远观之下觉得气度不凡。
磨刀汉本来想出言挑逗几句这个小跛子,忽然一想那日胡满月的惨样,心想此时这赵家少年身边多了帮手,自己还是别触霉头为好。
一想自己面对赵幼安仅存的一点傲气也没了,磨刀汉一拍大腿骂道;“妈的,这十几日都有人驾着马车来巷子等这小跛子,怎么今日却不见了,若那马车内的是这小跛子的仇家,看看他们厮打岂不痛快。”
寇放跟着赵幼安来到巷中赵家院子中央,望着门窗上的喜字,寇放有些惊讶的问道:“你竟然成婚了?”
赵幼安点点头后黯然神伤道:“可惜娘子如今生死未卜。”
寇放急忙闭嘴,他并不喜欢听人诉苦。
赵幼安也未再说话,而是推门进入他和朱婉儿当初的婚房,屋内摆设纹丝未动,看着那面梳妆台上的铜镜中映出自己身形时,他重重的叹了口气。
寇放环顾这院落一圈后,视线忽然落到了院中那口水井上,他走到井边俯身细细瞧去,发现井口的石头上竟有一道极深的剑痕。
寇放接着从院中墙壁上,柳树上,台阶上,甚至于门板上找到数条深浅不一的剑痕。
赵幼安走出屋子锁好门口望着正蹲在地上的寇放说道:“去我爹那屋吧,我听听你要在长安找哪几个人?”
只见寇放手指轻轻抚过地面,原来地上也有一道很深的剑痕。
寇放抬头看向赵幼安问道:“你多久没回家了?”
赵幼安不解道:“十多天吧。”
寇放眼神犀利的望着赵幼安道:“这院子内有人打过架。”
赵幼安一头雾水。
昨日自己和老爹陪那崔家公子去了鬼市,再之前就是两人都不着家连着十多天。
咚咚咚。
突然叩门声响起,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来。
赵幼安奇怪的望去,就看见胡满月一脸惊慌的望着自己。
“进来说话,杵在那里干什么?”赵幼安冷着脸说道。
胡满月有些不自在的进了院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幼安看着这个被自己狠揍一顿的街坊,换了个口气问道:“胡兄弟,来找我什么事?”
胡满月忽然瞪圆了双眼手舞足蹈道:“赵幼安,昨日我瞧见两个人在你家院子中打架。”
寇放闻言眯了眯眼,低头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剑痕,以他的眼光来看,划下这些剑痕的人,是位用剑不输自己的高手。
“什么人,说清楚一些。”赵幼安皱眉道。
胡满月似是回忆道:“一个白衣服,一个青袍子,一人提着剑,一人没兵刃。”
“完了?”赵幼安翻了个白眼道。
“唔,那个拿剑的之前坐着一辆马车,在巷口等了你十几天。”胡满月想了想后说道。
原来那天胡满月看见和自己问赵家在哪的白衣公子进了巷子,片刻之后那辆黑色马车上也下来一人,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胡满月觉得好奇,就也跟了进去,没成想这两人都翻入了赵幼安家的宅子中,胡满月贴着门缝想听听他们说什么,可两人没说两句就叮叮咣咣的开打了,吓的听到响动的胡满月扭头就跑,最后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出了巷子。
那白色锦袍的公子哥临走时还赌气似的朝着胡满月来了一句;“我知道赵家宅子是哪间,就是想给你个赚赏钱的机会,可你福薄,挣不了这份钱。”
听完胡满月的讲述,赵幼安更是一头雾水。
胡满月临走时忽然语重心长的说道:“赵幼安,我知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也知道你媳妇坠江而死了,但你千万别把祸事引到沾衣坊来,引到咱们的巷子来。”
赵幼安听后怔怔出神,就见走院子的胡满月在门口探出个脑袋丢下一句话。
“你要把祸引到这里,我和你没完。”
等胡满月走后,赵幼安领着寇放来到赵更古那间屋子,两人坐在屋内桌前,赵幼安点燃一个火烛后轻声问道:“说吧,你要找什么人?”
寇放手伸向腰间,片刻后取出个锦袋,锦袋中有五个纸团,寇放搓开一个后递给赵幼安。
纸上写着六个小字,字迹娟秀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太常少卿张孝。
赵幼安看着纸上的字,挑眉道:“寻亲还是寻仇?”
寇放没有回答,沉默半晌后说道:“你在鬼市敢对那魔门女子出手,我很欣赏。”
“看来是寻仇了。”赵幼安扶着额头忧愁道。
寇放看着赵幼安笑笑后说道:“在你家院中打架的两人很厉害,如果他们也是你的麻烦之一,那你也会需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