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十五
夜幕降临之时,整个长安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灯火阑珊,月明星稀。
一轮圆月悬垂在宛如黑布的天际之中,银白色的清辉洒落在大地,寥寥人迹的长街之上,流淌着镀银一般的皓白光韵,浩渺月色将长街上并肩而行的赵幼安和慕容羡鱼人影拉长。因为是在暮钟敲响之前来的鬼市入口,一路上并未遇到巡夜兵卒,除了几个敲锣打更人擦肩而过外,到那棵老槐树下是再无他人。来之前女武官请赵幼安到永兴坊胡人开的馆子里吃了一顿羊肉饆饠,怀揣面前冷俏美人不菲玉镯的赵幼安心中更加忐忑,潦草几口欲言又止,反观女武官今日胃口极好,虽是细嚼慢咽,却扫清了桌上两屉皮薄馅大的羊肉饆饠。
不出意外,赵幼安再次见到那位小跳蚤身形的鬼市守门人。
两人走入向地底深陷的鬼市入口前,女武官似是知道规矩一般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丢入了那棵盘根交错突出地面的老槐树洞之中,就听那站在树下的青袍侏儒提着一杆红灯笼开口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穿过狭长且昏暗的石道后,看到地底世界中鳞次栉比向后阔开的房屋街道,看到那每户门口一盏红灯照亮,慕容羡鱼一刹间恍惚失神,手指不觉按在腰间剑柄上,半晌后眼神才恢复清明,似是有一件让她极为不悦的事情浮上心头。
赵幼安似有感应的问道:“怎么了?”
女武官摇摇头轻声道:“没事,只是之前来过一次这里,忽然间又看到这幅如阴曹冥府中坊市林立的诡异景象,心中有些感慨。”
今夜的鬼市街道格外冷寂,沿街店铺大多都闭门,之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摊位也鲜有人在,就连那生意火爆的古玩玉石摊也不知所踪,赵幼安看着如此空荡的街道轻咦一声,户户红灯高挂,却不见人影,此刻的鬼市,才恰恰透出鬼字来。
赵幼安领着女武官朝马姑娘的铺子走去,这一路只遇到两个人,而且都异常古怪。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佝偻着身躯缓慢挪步,那枯竭如腐木的手中拄着一根模样奇丑的木棍,看起来本就如弯弓一般垂下的身子上,还背着一个比自己还要高的竹篓,不知竹篓中放着什么,看起来沉甸甸的,那两根连接竹篓捆在腰间的绳子拽着老妪不能放快脚步。
老妪眼神昏暗死气沉沉,形如提线木偶一般脚步沙沙的迎面走来,当走到赵幼安和慕容羡鱼面前时抬头看了两人一眼,脸上看不清悲喜来,随即又垂下头去。错身时赵幼安好奇的瞟向老妪背后竹篓,不看还好,一看之下面露惊容轻喝出声。
原本慕容羡鱼目不斜视的走在赵幼安左侧,听到赵幼安出声后猛地一惊,随即顺着一脸惊讶的赵幼安视线一并望去。
形状各异的皑皑白骨,堆满了老妪背后的竹篓。
从轮廓来看,是人骨无疑。
饶是慕容羡鱼心性坚定见多识广,也被这透着阴森和诡异的一竹篓白骨吓得脸色一白。
赵幼安望着整张脸埋在凌乱银发之中看不清神情的老妪,刚想开口问话,就被慕容羡鱼扯了扯衣袖制止了,看着女武官轻轻摇了摇头,赵幼安又将一肚子的疑惑咽了下去。
等那老妪走远后,赵幼安一脸狐疑的问女武官,“为何不叫我问问,那一篓白骨从何而来?”
慕容羡鱼慢条斯理的冷声道:“鬼市有个规矩,除非鬼市中人主动说,旁人不能开口问话,任何物,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问。”看着赵幼安更加疑惑的脸,她叹了一口气后又说道:“前段时间宝船沉江你是亲历者,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被淹死或者烧死。”
赵幼安一听宝船沉江,脸上浮起一丝暗色。
就听慕容羡鱼接着说道:“那些被打捞上来的尸体,尤其是被鱼啃食干净的骸骨都放在户籍司中,一些骸骨已无法辨认身份,最后只能由户籍司处理,因为没有身份,最后会被拉倒乱坟岗去掩埋,我猜那老婆婆背着的白骨,大概率是从城外的乱坟岗刨出来的。”
赵幼安眼前闪过刚那一竹篓白骨,心中不觉想起朱婉儿来,一想到那个柔情似水的温婉女子,他忽然感到一阵窒息感袭来,胸中一口闷气挤压着心房,一种莫名被撕扯的揪心疼痛感传遍浑身,他捂着胸口大口呼吸几下后神情黯然的问道:“乱坟岗的白骨为何会出现在鬼市?”
“鬼市中有许多来历神秘的江湖郎中,他们很多邪门药方中都会用人骨成粉做药引。”慕容羡鱼解释道,她从白桃那里得知了赵幼安上巳节的经历,看到此时面前神色黯然的少年郎,女武官脸上露出一丝同悲之色。
两人之后无话,各有思绪万千,就在快到马升家的店铺时,又看到第二个人,是一个喝的酩酊大醉的矮胖汉子,只见这汉子满脸胡腮咧嘴憨笑,怀中还抱着一个双耳酒坛。
瘫坐在一处房檐下的汉子脑袋凑在怀中酒坛口,似是在竖耳倾听着什么,片刻后自顾自的点点头,然后朝着那酒坛低语起来。
一人一坛正在攀谈,也让恰好看到这一幕的赵幼安和慕容羡鱼神情错愕。
醉酒汉子看到走来两人后,忽然一脸警惕的住口,当看到是两个在鬼市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后,原本蒙眬的眼神瞬间清明,一道颇为凛冽的目光朝着赵幼安和慕容羡鱼射去。
女武官面沉似水,赵幼安微微皱眉。
不过两人心有灵犀一般的皆是伸手摸向腰间。
醉汉看着绷紧心弦的二人,歪着头想了想后忽然打了个哈欠,然后低下头去。
眼看马家的店铺就在不远处,两人也无暇顾忌这个一瞬间杀起磅礴的汉子,加快步伐径直朝那半掩着房门的店铺走去。
马家古玩铺的大门只开一半,一个长凳横跨在低矮的门槛上,长凳冲外面的一头坐着面如黑炭的马姑娘,朝着屋内的一头坐着举止娴静的薛采,马姑娘端着一个白碗,碗中是就快见底的汤面。薛采则捏着一方手帕,擦拭着一把古朴的青釉茶壶。
马姑娘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后刚好看见赵幼安,她笑着准备打招呼,就看到跟在后面的慕容羡鱼。
姓马名上的黑脸姑娘眯着眼打量着眼前冷艳和英气浑然一身的女子,屋内的薛采听到动静后也好奇的起身,走到门口后倚着门板望向两人,手里还拿着那把古朴茶壶。
赵幼安率先开口:“马姑娘,别来无恙啊。”
“还钱来了?”马姑娘放下手中的碗后问道。
赵幼安点点头,然后递出女武官给的玉手镯后说道:“你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慕容羡鱼看着接过手镯的马姑娘挑了挑柳眉,躲在门板后仅露出一双眼睛的薛采好奇的看着悬配宝剑英姿勃发的女武官,露出几分羡慕的神情。
马姑娘拿起玉镯琢磨一番后赞道:“品相极佳质地紧密,是好东西。”
赵幼安看了看慕容羡鱼,见她微微点头后扭头对马姑娘说道:“能卖多少钱?”
马姑娘脱口而出道:“二三百两银子应该不是问题。”
赵幼安紧接着说道:“抛去买弩的五十两外,我想用着玉镯抵钱,从你这里挑一把好刀。”
“没问题啊。”马姑娘指尖摸着温润的镯身笑道,抬头时就看见赵幼安冲着身旁好看的冷俏美人灿烂一笑,她当即指着女武官开口道:“你媳妇儿?”
赵幼安神情一僵,慕容羡鱼面色更冷。
赵幼安赶忙说道:“不是不是。”
“骗鬼呢?”马姑娘将玉镯递给身后的薛采后一撇嘴说道:“要不是骗过门的媳妇,谁会给你这个穷鬼白送一个这样精美的玉镯来抵债呐。”
赵幼安面色一红刚要争辩,就听女武官望着马姑娘冷冷的说道:“能挑刀了吗?”
“她可你比爽利多了。”带两人去自己放置物件的小屋前,马姑娘扭过头露出鄙夷神情冲着赵幼安说道。
当看到那满满一长案的兵器时,女武官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挑刀时赵幼安走马观花一般拿起一把放下一把,觉得每把都行,又觉得下一把更好,一时间竟然挑花了眼。
当拿起第十五把的时候,女武官忽然开口道:“就这把了。”
马姑娘望向赵幼安手中长刀赞道:“好眼光。”
赵幼安低头看去,此刀首部饰鎏金龙凤环,刀镡呈花瓣状,雕有鳞纹,刀身如镜可映照人影,一道血槽贯穿整体,最为惊奇的是,此刀极不寻常的正反双刃都被刀匠开锋,仔细观摩才发现,正刃反而钝些,逆刃却锋利无比泛着寒光。
马姑娘介绍道:“这是一把宫中流出的贡刀,虽不知道铸刀的刀匠是何人,但能看出此刀绝非凡品,想来也是出自大师之手,至于为何会被人放到鬼市贱卖,其中缘由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她蹲下身子从长桌下方一个木箱中翻出一个刀鞘递给赵幼安后又道:“这刀鞘正好可配这柄刀,红檀木材质,外面这黑漆漆的也是好东西,是鲨鱼皮质。”
赵幼安小心翼翼的收刀入鞘后问道:“可有名字?”
马姑娘摇摇头。
赵幼安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却不知该为这柄刀取个什么名字。
此时就听薛采轻声说道:“这是赵大哥进屋后拿起的第十五柄刀,不如就叫十五好了。”
赵幼安一听冲着小姑娘薛采笑道:“就听你的,叫十五好了。”
女武官看着腰间重新佩刀的赵幼安提醒道:“即是双刃,伤人的同时也可能伤己。”
赵幼安一听哈哈笑道:“要是不小心砍到自己,岂不是丢大人了?”
一听此话,马姑娘和女武官同时翻了个白眼,只有薛采跟着赵幼安的笑声捂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