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赵官家引喻失义 符皇后油尽灯枯 (二)
符彦卿只当自己耳背听错了,再三大量这位年仅十三岁少年,可在他清秀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丝毫主帅应有的坚毅与肃杀,不禁笑道:“哈哈哈,圣人真会同老朽打趣!莫说份儿不是我符家嫡子,即便是将门虎子,这么小也不可能接管忠武军。圣人还是回去和官家说说,让曹国华、潘仲询这些沙场悍将过来接权,老朽交也交得安心。”
符馨嬅莞尔,道:“父亲,您可别看份儿小,可他几岁就和这些名将学习兵法,武艺更得了他皇兄元佐的亲传,丝毫不容小觑。”
“是吗!只怕他连枪都握不稳吧!”符彦卿笑着一把夺过身边士卒的长枪,手腕微一用力,长枪便竖着朝赵元份激射而去。符彦卿不愧是员悍将,哪怕年纪大了,手上又未运全力,可长枪上的力道仍然大得骇人,仿佛一支离线的利箭,呼啸着直撞向赵元份幼小的身躯。
符馨嬅嘴上说着赵元份如何了得,可眼见父亲竟如此考验外孙,一颗心还是随着飞来的长枪越跳越快。赵元份却丝毫不慌,双眼紧盯着枪身,全身没有半点反应。
刹那,长枪距离赵元份只有半尺,他却依然未动分毫。符彦卿只当赵元份被吓傻了,刚想跃步上前,一把抓回长枪,赵元份却忽然动了。只见他迎着长枪斜进两步,就在枪身即将打到胸膛的瞬间,左手在枪身上轻轻一托,将原本竖着飞来的长枪变作横向。旋即,他一把握住枪身,借着霸道的来势在腰间飞速转了三圈。紧接着,枪交右手,毫不迟疑的朝符彦卿又掷了回去。
符彦卿万没料到赵元份武艺竟高强到了这般地步,一愣神间,长枪已到了他的面前。他赶紧运力去抓枪身,怎料枪上的力道比刚才自己掷出时还要大上数倍,他贸然一抓身子竟被枪上的力道带得向后倒退了半步。若非他经验老道,及时将枪身戳入土中,非要吃亏不可。
“份儿年幼不知分寸,还望父亲原宥。”符馨嬅赶紧上前搀住父亲,转眼对赵元份道:“份儿,还不过来向外公赔罪吗!”
赵元份忙到符彦卿身边,赔礼道:“外公,孙儿一时冒失了,望您海涵!”
符彦卿不可思议的望着赵元份,不断赞赏的点起头来,“不错,不错,你这身武艺当真不错!难怪官家有那么多皇子,却独独派你前来接管军权,有你这样的外孙,老朽死也瞑目了。只是你武艺虽高,毕竟年纪太小,想掌管忠武军恐怕力有不逮。”
赵元份道:“多谢外公夸奖,只要您将兵权交给孙儿,孙儿一定能掌控这支军队。”
“是吗?这么自信?”符彦卿一笑,命令忠武军指挥使于刚,道:“于刚,你去本将营中把兵符取来,交给元份。”
于刚见符彦卿真要把兵权交给这样一个孩子,脸上满是费解与质疑,可符大人既然如此决定了,只得咬着牙去照做。良久,于刚才取来盛放兵符的漆盒,极不情愿的递给赵元份。
赵元份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漆盒,一步步走向将台。他的神情十分郑重,脚步缓慢却坚定,丝毫不像一个孩子,反倒像极了久掌兵权的将帅。立于台上,赵元份镇定自若的起令旗,高喊道:“列队!”
他喊的很有气势,掌中令旗也运用自如,可台下将士却纹丝不动,几千双眼睛齐齐望向台下的符彦卿。符彦卿笑着点了点头,将士们才训练有素的列好阵势,等待符大人下一步指挥。
赵元份心中有些不忿,脸上却未露分毫,再次挥动令旗让队伍前进。将士们丝毫根本看不懂旗语,依旧纹丝不动,直至符彦卿再次点头,他们才勉强向走了几步。
“将士们,我知道你们嫌本皇子小,觉得我没有资格去掌管你们这样的精兵,这不怪你们。但官家既然委任我前来接权,自然有官家的道理,时间久了或许诸位便会知悉。闲言我不多讲,请诸位依令旗行事,拿出你们原有的样子来!”
这次极少的几个士兵按照赵元份的命令,下意识举起了枪,指挥使于刚却狠狠瞪了这些擅动的士兵一眼,吓得他们又飞快的把枪放下。至于更多的人当然一如刚才,都在等待符彦卿的指示,根本没人把这个十三岁的孩子放在眼里。
赵元份知道如果放任将士们这样下去,绝对没有办法掌控这支军队,只要皇后符馨嬅一走,自己势必成为符彦卿的傀儡。他狠狠一咬牙,年幼的脸上竟迸发出些许杀意,“于刚,你日前矫命,截杀朝廷大将。如今你又威逼部下,让他们不听我的调遣,该当何罪!”
于刚不忿道:“四皇子,你说小的矫命,不知是听谁说的?那日小的可是奉符大人命令,前去截杀逆贼的,不信你就问问符大人,是不是这么回事!”
赵元份冷笑,道:“哼哼,一派胡言!符大人是干国忠良,开国元宿,怎会为了一己私怨,就置大宋律法于不顾!定是你这奸佞,自己与宇文将军有仇,打着符大人的幌子公报私仇!我本不想追究,可你却又公然不听我的调遣,把我的命令当做儿戏,实在可恶至极!来人啊,把忠武军指挥使于刚给我拉出去,斩首示众!”
于刚气得点指赵元份,咬牙切齿道:“你……你敢!老子是符大人亲手提拔的堂堂指挥使,我看谁敢对我动手!”
忠武军虽名为朝廷卫队,却是由符彦卿选拔调教出来的,历来眼中只有都指挥使符彦卿,而没有大宋官家赵光义。更何况要杀指挥使于刚的只是赵光义的四子,今年年仅十三的赵元份呢?
赵元份见众人谁都不动,喝道:“李承英何在!”
符馨嬅身后一个同样年少的孩子上前几步,应声道:“小人在!”这个孩子正是随行的骑者之一,虽年纪尚小,可举手投足之间同样的少年老成,果敢英敏。
赵元份振振有词道:“忠武军指挥使于刚矫命擅权、无视军纪,二罪合一理当斩首,我命你立刻率人将他拖出行刑,可能做到!”
“是,小人遵命!”李承英躬身施礼,旋即带着同来的骑者一涌上前。于刚有心反抗,奈何李承英人多势众,才挣扎几下就被众人倒缚双手,捆了个结实。
于刚此刻才意识到赵元份根本不是在开玩笑,竟真的要杀自己,忙哀求道:“符大人,您是他的外公,快出言救救我!您快救救我,我求您了!”
“份儿,于刚是外公麾下爱将,你不可……”符彦卿正欲喝止,可话还未及说完,符馨嬅却给他递了一个眼色。符彦卿初时不解,转而他忽然意识到截杀将领乃是死罪,如果赵元份不杀于刚,那么要死的就是自己。
符彦卿目睹爱将被人推出辕门,自是怒火中烧,可念及此处却不得不闭嘴,忍痛接受这个事实,“好个赵元份,不但武艺惊人,这份胆识与机变也世所罕见!若非老夫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十三岁的孩子会成熟老练到这般地步!”
不多时,李承英就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缓步走到将台之下,“禀大人,忠武军指挥使于刚已死,小人特来交命!”
赵元份满意的点点头,“好,把于刚的首级悬于将台之下!”
“是!”李承英依言从怀中取出麻绳,一端捆在于刚的人头之上,一端捆在将台的台角。将士们心中一直以符彦卿为首,于刚次之,如今眼睁睁的看着于刚首级,哪个还敢造次。
赵元份再次举起令旗,下令道:“举枪!”
将士们这次无不听令,动作整齐划一,只是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不悦与畏惧,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听从指挥的。符馨嬅见此不免为赵元份有些担心,唯恐长此以往士兵会发生哗变,符彦卿却乐见其成,目光时不时的望向辕门,似在等待什么人。
很快,一支队伍就在副指挥使崔斌的指挥下,推着一辆辆太平车从辕门鱼贯而入。崔斌率部行至台下,见台上站的是个小孩,情不自禁的露出鄙夷之色,“末将崔斌押运粮草归营,如何处置请将军示下!”
赵元份令旗一挥,命操练的将士们左右分为两队,自己缓步下了将台。他几步走到崔斌面前,道了声辛苦,亲自打开了第一辆车上一个装得沉甸甸的麻袋。
然而,当他打开麻袋的一刹那,眉头却皱了起来。只见麻袋当中不光有未褪稻壳的粮食,还有数不清的砂砾,甚至砂砾的比重远远超过麻袋中的粮食。
赵元份忙问道:“崔斌,这是怎么回事!”
崔斌道:“禀告将军,末将辰时奉命出营,到洛水旁的丰益粮仓提取军粮。谁知粮官以仓中缺粮为名,拒绝提供如数粮草,末将再三要求,他这才堪堪给了三千石粮食。行至军营附近,末将越想越觉不对,连忙下令开包验粮,这才发现不对。末将本有心回去理论,又恐误了时辰,只得先入营禀告将军。”
赵元份半信半疑的看了崔斌几眼,轻轻捻起一撮砂砾,放在鼻下嗅了嗅,又用左手碾碎了几粒沙子,转而笑道:“哈哈,前有于刚矫命杀官,后有崔斌中饱私囊。外公,您治下的忠武军不愧天下精锐,实在藏龙卧虎,人才辈出啊!”
崔斌脸色一变,有些惶恐道:“将……将军,您说什么?末……末将听不明白!”
赵元份摊开掌心,解释道:“崔斌,你说今日你们是到洛水旁的丰益粮仓取粮,如果真是粮官从中捣鬼,为何袋中的沙子是外湿内干?你想让我相信粮官为了假公济私,放弃河边唾手可得的沙子,而去数里外收集砂砾呢?还是常年受河水浸泡的沙子,内里会是干的?”
崔斌见赵元份年少,以为他必定看不出端倪,谁知却被赵元份随口道破,一时连惊带吓险些栽倒。符彦卿今日已被赵元份震慑了两次,可他见到赵元份不仅武艺高强、胆识过人,竟还机敏如斯,心中又一次感到震撼。
“噗通!”一声,崔斌垂然跪倒,不断朝赵元份叩头,“将……将军饶命啊!饶命啊!”
众将士方才不信赵元份真敢杀于刚,故此没有一个出面求情,可现在他们却丝毫不怀疑赵元份敢杀崔斌,赶紧抢在赵元份下令之前齐齐跪倒,为崔斌求情,“将军,您已经杀了指挥使于刚,还请放过副指挥使崔斌!崔将军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饶过他这次吧!”
赵元份注视着跪倒在脚前的数千将士,道:“你们让我饶了崔斌,可日后如果再有人胆敢不听调遣,违反军纪,该当如何?难道让我一一饶过,对所有违法乱纪之徒,都网开一面吗?似这般,只怕不需旬月忠武军便再无忠武,成了悖逆之军,造乱之旅,那时要我如何向官家交代!”
众将士忙道:“将军,只要您饶了崔将军,从此我们都甘心听您调遣,谁要是再敢做出任何违背军纪之事,无需您下令,我等当即自裁谢罪!”
赵元份微微颔首,“好,希望你们能记住自己说的,否则指挥使于刚便是尔等的榜样!”
崔斌听赵元份饶了自己,忙磕头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小的从今往后再也不敢了!只要将军有命,小的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元份一笑,亲自扶起崔斌,压低声音道:“崔将军,我知道这是符国丈让你做的,我不会因此对你怀恨在心的。只是那批粮食你最好快点交到军中,不然军中缺粮,是要出大事的。”
崔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道:“将……将军,您是仙童下凡吧,怎么连这事都知道!您放心,小的一会就把粮草运到军中,绝对不让军队缺粮。”
赵元份点点头,第三次登上将台挥动令旗,这一次台下将士无不依服。数千将士整齐划一,人人抢出如龙,气势如虎,阵阵杀气从演武场直冲云霄。
符彦卿望着赵元份欣慰的笑了,可眼眶却一瞬间红了,老泪在眼眶中不断打转。符馨嬅伸手轻轻搭上父亲肩头,柔声道:“父亲,您怎么了?份儿这么小就能接管这样一支劲旅,您应该高兴啊!”
“女儿呀,份儿虽不是我符家嫡子,可能有这样一位外孙,为父还是很高兴的。可……可外孙今日接管了忠武军,为父豢养的许多武林高手也都死了,为父手中彻底没了势力,如何再杀宇文延懿那个奸贼,为你惨死的弟弟报仇啊!”
符馨嬅道:“父亲,您口口声声说宇文延懿杀了昭信,您有证据吗?如果有,就把证据交给我,我一定转给官家,让他为咱们符家报仇。可如果没有,只是您的臆想踹度,便不要再妄动干戈下去了。您放心,这事女儿一定派人多方查访,绝不让凶手漏网,好人蒙冤!”
符彦卿道:“为父没有证据,但此事是你妹妹馨莹和侍女沁雪亲眼目睹的,难道还会有假?”
符馨嬅颇觉意外,“什么,此事是馨莹亲眼所见?妹妹她人呢,快让她来见我。”
符彦卿一跺脚,道:“诶,你妹妹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听说三千忠武军都没杀了宇文延懿,就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人追杀宇文延懿去了!为父派了不少人去找她,可好几天过去了,不仅她没回来,就连去找她的人也一个都没回来!为父真怕……真怕……”
闻言,符馨嬅也为妹妹担忧起来,更为父亲感到悲伤。可她是为忠武军交接之事而来,如今赵元份已牢牢掌握了这支军队,她必须赶紧返回东京面圣,赵光义才能安心。
符彦卿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不便挽留,只道:“馨嬅,你要是急着回去,便趁天色没黑动身吧。”
符馨嬅点点头,不舍的望了父亲许久,终是默默转身离去。符彦卿望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滴浊泪夺眶而出,顺着苍老的面庞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