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再相逢(一)
相逢难,别亦难。
来者尤可待,往事不可追。
对上官无汲而言,这场别离数年之后的再度相逢,远比任何的悲欢情仇、生死别离更让人不安和忐忑。然而,她无从逃避,也不容逃避。既然重逢已经成为必然,那她倒宁愿这一刻来得更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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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在蘅芷院中见到这位劲装佩剑的少女时,她便知道这一刻已经来临。
清晨,春日的晨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落下来,温柔地笼罩这座古老的庄园。与往常一般,她在一天的忙碌开始之前先来到这个清幽的院落,看望这位号称被她亲手杀死的伯母。
距离沈夫人的“死亡”已经过去整整四天,按照习俗,遗体会在死亡十二个时辰之后恢复柔软,接着便能梳洗装扮,移入棺柩,待停灵满七日便可下葬。可我们知道,沈夫人并非真的死亡,而是被她用封穴大法和独门秘药进入了假死状态。所以她没有准备棺柩,而是一直将沈夫人安置在内室的卧房之中,只在前厅设了灵堂拜祭,灵堂之外以及整个蘅芷院都安排了守卫日夜看护,除了她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内室。
思思与小四两人都曾经提议将沈夫人送往别处秘密安置,在灵堂中虚设一个灵柩,若要再妥当一些,可以找一副年龄身形相仿的尸体,经能人易容改装为沈夫人的模样即可。毕竟她“杀死”沈夫人的目的,只是想寻回养神芝,暂时切断她与白雪城的联系,同时也想利用沈夫人的死讯引来她想见的人。倘若有人看穿她的意图,来个将计就计,瞒过所有人的耳目,悄无声息地将沈夫人给杀了,她岂不是弄巧成拙、百口莫辩?到时她该如何向萧风迪解释这一切?
但上官无汲却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她请思思入住无垢山庄,又安排人手看护灵堂,只是想阻止无关人员进入,避免节外生枝罢了,并不是为了防范真正的高手。何况,再多的守卫在她这样的高手眼中,也是形同虚设。她相信,在这梅岭以南,能够有能力突破思思的部署而进入灵堂的人,都不会对沈夫人下此毒手。
因为,那个人不会允许。
所以,当她穿过院墙外的警戒,信步走入蘅芷院中,看到这位不请自来的少女时,她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的诧异与惊慌。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肤若凝脂、面若芙蓉,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洋溢着青春与朝气,十分娇俏美丽。她就站在南墙边的梧桐树下,一身天水色的紧身劲装,背负长剑,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在院落之内,沈夫人的灵堂之外,还有四名侍卫戍守两旁,只是从他们的角度却看不到这位少女所在的位置。
见到她,少女娇俏的脸上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上官无汲认出她就是那晚出现在扬州城外的少女。当时她和鹤心带着南宫世家的娶亲文书,去城外迎接白雪城的新娘子,等来的却是这位名为夏晚的少女。于是,她便干脆把夏晚带了回来,提出跟寒枫交换叶心。待婚礼之后,她也信守承诺,派人将昏迷的夏晚送到了白雪城的分舵,并未有丝毫为难。
以夏晚的身手,要悄无声息地进入无垢山庄,自然不是难事。
但上官无汲知道,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能如此乖巧地站在院中,是因为她在等待一个人,一个在所有侍卫都未察觉下便悄无声息地进入灵堂,一个与沈夫人有着相近血缘,对她的死讯不得不关心的人。
一个她分离了许久,等待了许久,期盼重逢,又害怕重逢的人。
“上官小姐!”见她到来,四个侍卫连忙行礼。
“你们到院外守候,在我没有出来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蘅芷院。”
上官无汲轻声吩咐,待侍卫离开之后,才缓步而入。经过思思的安排,这座临时搭建的灵堂颇为肃穆庄重,除了灵堂的正中缺少灵柩之外,牌位、香案、供桌、祭品皆按部摆放。在灵堂上方,悬挂着一块白布,上书一个斗大的“奠”字,两侧是一副挽联。
这道熟悉的身影就立在香案之前,双手负于身后,静静地注视着牌位上的字。
“先妣侯母孺人往生莲位”
这是思思按她的意思为沈夫人立的牌,与寻常不同的是,上面并没有注明沈夫人的娘家姓氏及名讳,下面也没有立牌之人的落款。不过既称“先妣”,自然是借用萧风迪的名义了。
察觉到她的到来,他缓缓转过身来。时隔数年,他的身影还如从前那般英挺伟岸,面容清俊如旧,就连他眉心这抹沉静与悠远,都与分别前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他此刻的装束。他穿着一身麻灰色的孝服,仅以一根黑色麻带束腰,脚下是一双同样黑色的布靴。伴随着华贵装束一同卸下的,还有他那与生俱来的高贵与神秘。
“哥……”
可恰恰就是这身不同寻常的装束,却在映入眼眸的那一刹那,触动了她的灵魂,也唤醒了灵魂深处那尘封多年的记忆。
她不由自主地喊出这个字,就如那十年中她曾经无数遍地这样呼唤他。只是比起从前,这声呼唤少了那份浓浓的喜悦与期盼,多了一丝难以诉说的深情与哀伤。
听到这声熟悉的称呼,他深沉如黑夜、浩瀚如星海的眼眸流露出一种令人心动的柔情,英挺冷峻的脸上也展露出温暖喜悦的笑容。下一刻,他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伸出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轻轻地拥住了她。他的拥抱一如往昔般温柔,就如十三年前的那个寒冷冬日,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凌厉的北风中温柔地拥抱了那个无助的七岁女孩。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条清冷的小巷,那一位落寞的少年,那一个温暖的拥抱,记忆的闸口一旦打开,两人初遇的所有细节,所有她从前没有特别去关注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也如那泛滥的溪水一般源源流长,绵绵不绝。
那一年是嘉靖三十二年。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八日。
那一条清冷的小巷,是成都城里被人遗忘的无名小巷,在小巷的尽头是一座冰冷的高墙,在高墙的后面是一个庄严神秘的宅院。因为这座宅院的扩张,原本连接南北街道的小巷被凭空隔断,成了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死胡同,从此无人问津的。
那一位落寞的少年,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灰麻的孝服,握着沾染鲜血的宝剑,自高墙上轻轻飘落,缓步朝巷口走去。在冰冷的北风中,他突然停了下脚步,发现了这个躲藏在杂物堆中的小女孩。她抱着双膝,低头望着地面,那一头乱蓬蓬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蛋,身上裹着一件不合身的袍子,小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在北风中瑟瑟发抖。感觉到他的靠近,她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猛然抬起头,双手紧紧握住一柄破旧的小刀,用薄薄的刀尖对着他,上面带着早已干涸的黑色血迹。
在杂乱的发丝下,从这双独特而明亮的眼睛里,少年读出了她内心的惊慌、恐惧、戒备,以及那与生俱来的倔强和无可比拟的意志,就像她手中这把残破却带血的小刀,宣示着她小小的身躯所隐藏的危险与潜力。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俯下身,轻轻地移开她的小刀,温柔地问。
“无极……”她迟疑着回答,“上官无极。”
少年突然张开手臂,轻轻地拥抱了她,就如他年轻面庞上那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表情,温柔而坚定。在他们身后的高墙下,在那个庄严神秘的宅院里,一个高大伟岸的身躯,一个叱咤风云的霸主,一个满怀野心、满腔抱负的中年男人,一个令人闻风丧胆、见之生畏的绝世高手,在经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战之后,独自走入他亲手打造的密室之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高墙的那一头,就是通明教在成都的总部;那个在密室中悄然死去的男子,就是号称天下第一高手的通明教教主严千负;而这个翻墙而出的十七岁少年,就是在不久之前向严千负发起挑战的叶孤城,而他手中这柄沾染了鲜血的宝剑,正是日后随着主人名动天下的飞仙剑。
如果不是在这一天,在这一条小巷,在这一刻,他遇见这个弱小倔强的女孩,看到了这双独特明亮的眼睛,那他们的故事便不会发生。换了任何一个时间,换了任何一个地点,又或者换了任何一个女孩,任何一双眼睛,都难以像这般打动他冰冷坚毅的心。
那是他十七年来,以致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最难忘、最震撼的一天,也是他沉重的人生道路上最关键的转折点。而这个在命运的安排下突然出现的女孩,也注定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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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个最初的拥抱,唤醒心中尘封的记忆,上官无汲不由地闭上眼睛,任由温热的泪水划落脸颊,无声地抚触她隐隐疼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