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皎月将尘(三)
半夏终是熬不住了,伴着虞秋清甜的嗓音入了梦乡。
久久听不到回应,她侧目望去,借着微弱的月光,能看到半夏熟睡中的侧颜,月光下,虞秋的那双眼睛似乎更亮了些。
“半夏姐……”声音再度压低,生怕惊醒枕边之人的美梦,虞秋的声音低哑了许多。
她的视线下滑,落在自己那只一直紧紧攥着对方衣袖的手上,抓着衣服的指尖泛白,良久才恋恋不舍的收了回去。
指尖似乎残留了对方身上浅浅的药香,虞秋忍不住又朝对方贴近了几分,直到隔着衣服也能触到半夏的体温,再嗅着这似乎怎么也闻不够的药香,这才心满意足的阖上眼。
渐渐的,床上二人的呼吸都匀称下来,黑夜转瞬即逝,今夜,格外的短暂。
天空刚飘出一抹浮白时,伴着远处细微的鸡鸣声,一道身影悄悄摸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今天的天色暗沉,北方似有一团黑云压着,压得人心都沉重起来。
似乎是受这暗沉的天气影响,走在路上竟连一个人都没碰到,她算着时辰宵禁已解,她赶过去约莫城门也开了,此刻,应是最好的离开时候了。
半夏背着整理好的简单行囊,低头检查药囊里的东西有没有遗漏。
边走边检查便到了侧门口,侧边小门一般是用于虞府搬运衣食住行的杂物,平常也不会让人看守,她不想惊动虞府的人,自然是这边最合适。
手按在门栓上,半夏不由回头环视这呆了有月余的虞家,目光深深,仿佛是在回忆这段时间经历的点点滴滴,又仿佛是要将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刻进脑子里。
在视线落在西北方向时,她的目光终是坚定下来,拉开门栓走了出去迅速又关上了门。
转身,整条街空荡荡的,长长的街道上,唯有入了秋的冷风吹得瑟瑟。
不,也不是空无一人,半夏的视线迅速落在街角一辆马车上,上方灰衣粗布的老汉倚坐在马车上。对方头上带着一大斗笠半遮着脸,等她走近了才慢吞吞跳下了马车。
“老伯,抱歉让你久等了,”她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马车钱递了过去,“这是剩下的银两,你数数吧。”
可令半夏疑惑的是,老汉颤颤巍巍的摆摆手。
他不要?
半夏一惊,紧张问道:“老伯,定金都已经交了,你可不能反悔呀。”她还急着走呢,这老伯,可别在这个时候给她开这种玩笑。
老汉还是慌忙地摆着手,斗笠下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半夏,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伯,我这车钱够你再买一辆新的了,”半夏不是对方心里的蛔虫,不懂这老汉的心思,算了算身上剩下的盘缠,她咬咬牙沉声道,“你要觉得价钱低了,我们,还是可以再商量的。”
咸阳远在千里外,要回去的话,马车是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
实在是她急的火烧眉毛,不然以她一向的个性,早就该头也不回的一走了之了。
还没动身就出师不利,她惴惴不安,看来这条归家之路可比来时更加不顺啊。
“不,不……”老汉似乎也急了,口齿不清的反驳着,掺杂着浓重的吴中口音,听得半夏一头雾水更加茫然。
他这慢吞吞的模样,又不接钱又不给车,让赶时间的半夏心里更急了,要知道这会虞府的人差不多该起了。
“半夏小姐这一大早的就在这买马车,看样子是有急事啊。”
这道声音不急不缓,却让半夏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瞪大眼睛朝声音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道声音,是从遮的严严实实的车里传出来的。
车里,有人?!
而且这声音,对她来说不算陌生。
一只手掀开帘子,看清对方面目,半夏先是一愣,然后心里咯噔一下。
“吉伯,怎么是你?”
她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堆人将三人带马车都围了起来。
她定睛一看,这些人都是平时见过的虞府下人。
不自觉的攥住药囊的袋子,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圈众人站的位置,能安排出这些人的,自然只有还在马车里的吉伯。
吉伯知道她的身份了?他想怎么处置她?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被扶下马车的吉伯是这样对老汉说的。
与对半夏不同,这老汉对着吉伯弯腰躬身连连道谢,看都不看半夏一眼丢下马车就走了。
事到如今,半夏要是还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就真蠢了,所有退路都堵的严严实实,她退无可退,何况马车还在吉伯手里。
“半夏小姐这是要出去?”吉伯看看马车,又看看半夏这一身装扮,他既然会出现在这,不会不知道半夏要去哪。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半夏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她是虞家客人又救了虞秋,吉伯此番举动,难道是想恩将仇报?
“有些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这是我自己的私事。”
听完半夏的回答,吉伯面上更为和善,他看看天,语气难掩关怀之意,“你是我虞家贵人,虞府上下自当尽心招待,既然半夏小姐要走,虞家无论如何都当一路护送。”
半夏冷哼一声,吉伯的举动,可不像是要护送她离开的样子。
果然吉伯又接着说道:“不过既是远行,当做好充足的准备,仓促出发多有意外,况且今日这天气,着实是不宜远行。”
他以手指了指天空,半夏抬眼,天空漆黑如墨,厚重的乌云压得极低,仿佛随时都会泼洒出一阵倾盆大雨般。
“我们这边比不得咸阳,一向是阴雨连绵数日不绝,这样的天气下道路泥泞车马难行。”
这点常识在吴中度过了整个梅雨季的半夏不会不懂,皱了皱眉眼里忽闪了一抹异色,她没有说话静待吉伯下文。
见半夏沉默不言,吉伯趁热打铁继续道:“不如半夏小姐在府中再住段时间,等天气转好,老夫可以亲自送你离开。”
若是不知道半夏是夏无且传人,吉伯不会对她这么客气,可若非知道半夏的身份,吉伯不会留下半夏。
对吉伯而言,于私是为了虞秋的寒症,于公他想让半夏将夏无且的医术针法传承下来,这天下第一的游龙针法失传,绝对是天下的一大损失。
听完吉伯的话,半夏笑了,虽然有些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直直盯住吉伯的眼睛,心中敌意稍散,这才扬声问道:“那不知在吉伯心里,究竟怎样的天气,才能算是转好呢?”
吉伯以手抚须,慢悠悠回了一句,“自当是风雨初歇后万里晴空时才行。”
好个风雨初歇万里晴空,半夏抬头望天,敌意尽消,凉意却顺着脊背沁进了体内。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声音艰难,“吉伯错了,我觉得这场雨来得并没有那么快,或许在这瓢泼大雨到来之前,我便能到达目的地呢。”
话音刚落,半夏就见吉伯的面色一沉,围着的人蠢蠢欲动,似乎只等他一声令下就出手了。
“只怕更大的可能是要在途中被浇成个落汤鸡了。”
很好,比起刚才的和蔼可亲温言温语,这样的吉伯反而让她觉得更熟悉些。
至少吉伯真的没有拿她去换赏金的意思,虽然她绝不会如吉伯所愿。
想着想着,她的嘴角不由勾出一个微微的弧度来。
“万事皆有可能,可不亲自去试试,又怎么知道一定会成为落汤鸡?况且,吉伯如何确定,半夏没有手段避雨?”她的声音干脆,目光中透着与楚地闺中女子不同的坚韧锐利。
吉伯终于正视起面前的女子,第一次见她时,他当她别有目的,对其不假辞色,特别是在子冉将其接进虞家时,他更是强烈反对。
半夏救了虞秋,他虽对她感激,却又因虞子期对其的过度关注而怀疑。
知道半夏是夏无且的后人,他打消了所有的怀疑,但他也只当她是夏无且的后人与游龙针法的唯一传人,他想留下她,全是为了半夏承习的夏家医术。
有那般美好的虞秋珠玉在前,半夏各方面太普通了,普通到吉伯对她的印象,仅仅是医术不错而已。
似乎在此刻,他才领略到了半夏,那位第一医师后人的传承风骨。
不愧是那位夏医首的传人啊。
吉伯在心底感叹,若先前需要留下半夏是为了虞秋和夏无且,现在更多是为了半夏,他不能让半夏白白的去送死。
“你想赌,老夫却不能放任你去送死,”吉伯摇摇头,示意众人动手。
他当然知道半夏挂念咸阳里不知何种遭遇的夏无且,但为了半夏好,他必须留下她。
现在半夏会怨他,但将来,她一定会感激他,感激他救了自己,感激他没有让她去做无用功,放纵她去找死。
半夏敢于孤注一掷的魄力是令他佩服,但到底是深闺养出来天真无知的小姐,哪里有他清楚嬴政和秦的可怕。
护下即将被帝国通缉的要犯,虞家同样要承担极大的风险,所以他不打算把半夏留在虞家这么显眼的地方。
只要一切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他能一力担下所有的罪责,就算事情败露,也是他包庇逃犯,也是他的罪,如何都牵涉不到虞家。
能护下半夏,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不能也不牵扯虞家分毫。
想起虞家兄妹,吉伯眼底浮出一抹柔和。
虞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姐时他就跟了她,虞夫人嫁进虞家,他是随行下人之一,因为他细致机敏又懂些医理,才被虞夫人指派给虞老爷子办事,然后这么多年过去,家里人来来去去,他这般资历的,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虞家兄妹是他一点一点看着长起来的,虞秋那小丫头,真以为能瞒住他吗。
一见虞秋火急火燎找人,看到他后那么心虚又急着送走他,那时吉伯就知道有问题了,但他没有声张,而是顺着虞秋的意上了马车,然后亲眼看着半夏跟虞秋进了府。
看虞秋的反应,他们分明已经知道了夏无且的事,来不及去追究如何泄露的消息,他猜半夏会想方设法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咸阳,便连夜盯住虞府几个出口。
果然,在天一亮宵禁刚解的时候,就看到那背影佝偻的老汉赶着马车停在虞府后门处。
也不用问,吉伯大手一挥当即出了十倍的价钱买下了马车,然后,便有了半夏出来看到的一幕。
“吉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你疯了吧。”虽然猜到吉伯的意图,但在真正被控制住时她还是不敢相信。
不管真相如何,夏无且都是以叛逆的罪名入狱,身为夏无且后人的她无异于烫手山药,无论谁接下她,都会以同党论罪,依大秦律法,谋逆罪处车裂之刑。
她怕牵连到虞秋她们急着想走,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一向对她怀有敌意的吉伯,竟要强行留下她,吉伯,他疯了吗?
“之后一切老夫都安排好了,一定不会亏待小姐的。”吉伯不愿与她多说,摆摆手示意众人将她带走。
“你们做什么!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我不要跟你们走!”半夏被两个虞家下人按得死死的就往吉伯身后的马车上送,她拼命挣扎,男女力量殊途,她只看到自己离马车越来越近。
半夏眼底出现一抹惊慌之色,虞家就在身后,吴中不小,吉伯打算用马车带她去哪?
这被挟持的一幕,还有依稀闻到的药味都太熟悉了,熟悉到似乎那张令她作呕的脸又朝着她压了过来。
身体不住的颤抖着,牵连着已经痊愈的胳膊,似乎又感受到了刺进骨头里的尖锐疼痛。
“准备的药呢,还不拿出来用上,动作都麻利点。”
半夏挣扎的厉害,两个大男人愣是没把人推进马车里,半夏与虞子期虞秋兄妹交好,且吉伯再三叮嘱不得伤害对方,他们也不敢用力,一时间进退不得。
吉伯先察觉了这一点,冷声吩咐道。
听他开口,又一人急忙翻出提前浸了药的方巾朝半夏走过去。
而看到这药巾的半夏整个大脑都一片空白,又是这个,难道她一辈子都要栽在这种东西上。
这人手脚利索,一手将她的头掰正固定,另一手上浸了曼陀罗汁的药巾就朝着她的口鼻按去。
开始她还能憋气挣扎,时间越来越长,随着胸腔内的空气一点点耗尽,脑子也因为缺氧一点点迟钝下来,然后由身体本能控制着半夏去吸入空气,曼陀罗的药香便一并入了口鼻之中。
半夏视线一点点模糊,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
“吉伯,你怎么……都给我住手!”伴着木门沉重的碰撞声以及匆忙而来的脚步声,一道声音又急又怒的吼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