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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流萤逐火(三)

他可以相信一道药方将虞秋从生死线上拉回来的夏无且,可他再不能相信研究了这么久后告诉他治不了的半夏。

那是夏无且与半夏都没有见过的凤芝草,如何入药如何搭配只是半夏一个人的预想。

谁能保证这次半夏的方子是对的,他不能拿最疼爱的妹妹去赌一个告诉过他治不了的医师开出的药方。

那种情绪让他更加痛苦,因为半夏确实帮了他很多,甚至千方百计想帮他救治妹妹。

他没有报答半夏无条件的帮助,却还想以她的痛苦为刃,迫使她放弃凤芝草。

这样的虞子期,连他自己都看不起。

这般自私自利又恩将仇报,与他一向不耻的那些眼里只有利益的商人们又有什么区别。

内心羞耻与罪恶感的煎熬愈演愈烈,几乎要将虞子期吞没。

在见过姜家后人,对方表示愿意带他们回家找凤芝草时。

虞子期暗自做下一个决定,如吉伯所说,夏无且的事先瞒住半夏,只要半夏不知情,他便当什么都不知道,一定不会让半夏出事。

若是半夏知道了夏无且出事的消息,他便将选择权交到半夏自己手里,半夏选择留下,虞家自然会毫无理由的护下半夏,也算稍稍平息了自己心里的那份罪恶感。

另一方面在这样的条件下他开始自欺欺人,他想起长公子来,当日出巡的大街上,长公子扶苏不顾身份也要强行护下半夏,说明扶苏对半夏的看重。

他心里生出一丝侥幸。

若是半夏回到咸阳,扶苏或许还会如那日般护下半夏呢。

即便他比谁都确定半夏会做出何种选择,更清楚扶苏冒着不忠不孝之大罪护下半夏的希望如何渺茫。

虞子期的所有情绪都被吉伯看在眼里,他懂得虞子期的心情,若他是虞子期,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说到底,人都是自私的。

“公子……”吉伯低低叫了一声。

“所以,”虞子期猛地上前握住吉伯的手,那双手强劲有力,却因为主人的情绪激荡而微微颤抖,“吉伯可愿,替我亲自半夏一趟?”

当半夏再度整装来到门口时,看到吉伯虞秋兄妹整整齐齐站在大门口,这一幕,眼熟的让她眼睛抽搐,目光下意识环视一周,确定只有他们三个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吉伯的眼睛。

被怀疑别有用心的吉伯脸一黑,重重哼了一声道:“难道当着他俩的面,老夫还能拦你不成?”

尴尬。

猝不及防戳中心事,半夏双眼瞪大,仿佛在问他:难道我不该怀疑吗?

吉伯:……

吉伯只觉今天诸事不顺,半夏是虞秋特地放过来气他的吧。

没好气又扫了一眼旁边的虞秋。

正在偷笑的虞秋清了清嗓子,她当然是毫无理由的偏向自己半夏姐,挺胸站出来要替半夏撑腰:“那是半夏姐的问题吗?明明是吉伯你做的太过分了,正常人谁不怀疑啊。”

“我……”

“好了,虞儿不要闹。”虞子期适时站了出来。

虞秋吐了吐舌头,上前拉住半夏的手,怎么都掩饰不住心里的不舍。

“半夏姐……”

“虞儿,我走之后一定要乖乖听庞医师的话,不能闹脾气了知道吗?”半夏回握住虞秋的手眉目含笑轻声说道。

吉伯眉头一颤,似不忍地扭头去牵住缰绳,不再关注这边的动静。

虞秋重重点头。

一旁虞子期看看更加阴沉的天空,迟疑了片刻,上前将虞秋拉到自己身侧。

“好了虞儿,时候不早了,不要耽误半夏的行程,”无视虞秋怨念的视线,虞子期冲着半夏说道,“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了,你既然一定要走,不妨尽快出发,天黑前还能找到一个落脚地方。”

半夏点点头,朝马车方向走去,走了几步才察觉不对,她瞪大眼睛望着马车方向。

马车上那人谁?那不是吉伯吗?吉伯坐马车上干嘛?

半夏第一反应是吉伯又要抢她马车,不过转念一想虞子期兄妹都在旁边站着,吉伯还能怎么了她不成?

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半夏猛地停下脚,她错愕回头问虞子期。

“虞大哥?”

“是我的意思,吉伯走南闯北,去咸阳的路也熟,由他护送你我们也能安心些。”虞子期扯起一抹笑,给吉伯递了个眼神。

一出吴中就能迷失方向的她确实需要一位识路的引导,所以即便心里对吉伯如何都信任不来,那声拒绝都卡在喉头出不来。

半夏的久久沉默显然让本就敏感中的吉伯误会了,就见他将自己的包袱拎着扔进车厢,气的鼻子都歪了。

“哼,老夫既应了公子送你,就是死也要把你送回咸阳,难不成还能再瞒着公子把你留在吴中?在你心里,老夫就是那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阴险小人不成?”

虞子期忙接话劝道:“半夏你放心,吉伯他如何我们兄妹最清楚了,他既答应会送你回咸阳,自不会再去做多余的事。”

“届时你便是后悔了,哭着求着想让老夫带你回来都没门。”吉伯瞪着眼睛放狠话。

这么多年了,他还没受过这种气呢,她当自己是宝啊,他还舍不得她不成?

半夏“噗嗤”笑了出来,忙摆手否认,在吉伯身上,她似乎看到了祖父的影子。

一样的嘴硬心软,一样的口是心非。

她朝吉伯恭敬地行了一礼。

“此行路途遥远,半夏此途,便劳吉伯多担待了。”

车轴滚过卷起灰尘阵阵,虞秋想自己一定是被风里夹杂的枯叶灰土迷了眼睛,不然怎么老想哭呢,她明明是最讨厌哭的。

“虞儿,风大了,我们回府吧。”虞子期收回放在马车上的视线,就想拉着虞秋回府。

可他没拉住虞秋,那只沾满少女香气的袖子从指尖滑过,虞秋朝马车方向追了过去。

“半夏姐——”这一声,哽咽颤抖到连虞秋自己都吓了一跳,连额角的伤口都泛起丝丝的疼来。

但不知是马车隔音还是车轴声太重,马车上的二人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半夏,半夏姐……”虞秋没有放弃,追着马车喊半夏,眼看离马车越来越近,声音一声比一声大。

驾车的吉伯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探头朝后望了一眼,就看到追着跑来的虞秋,手一抖下意识就要勒缰绳。

然后他又看到跟着追过来的虞子期给他一个手势,吉伯心一横,扬起马鞭朝着马屁股就是一下。

只见那虞秋精挑细选出来的优质宝驹长长嘶鸣一声,便立即撒开蹄子狂奔提速。

虞秋那边一切有虞子期看着,他目前唯一的任务,就是将车里的人平平安安的运进咸阳城。

四条腿终究比她这两条腿要快得多,渐渐的,虞秋与马车的距离越拉越远。

虞子期迈着大步迅速追来,一把将自家小妹拽住。

“虞儿!不要闹了,”他厉声一句,然后看到自家小妹通红的双眼,心一软表情缓和道,“我知道你担心半夏,可眼下,你更重要的是养好自己的身体。”

不养足精神,如何以凤芝草来根治寒症,要知道不日项家就会带凤芝草回来。

“兄长,我一定还能见到半夏姐的,对吗?”虞秋轻扯住虞子期的衣袖喃喃问道,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非问虞子期。

不等虞子期的回答,虞秋眼泪簌簌直往下落,活脱脱一个标志的梨花带雨。

虞子期哪里见过虞秋这般伤心,扯着自己另一只袖子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泪痕,轻柔安慰道:“会的,有吉伯陪着,半夏她一定会没事的,只要我的虞儿乖乖治病,等病好了,兄长带你去咸阳见她。”

说得倒是轻易,个中滋味虞子期自己知晓,除非大厦倾覆或者新帝掌权,不然半夏想活下来,就只能东躲西藏的过一辈子了。

“真的吗?”虞秋目光一亮,仰头看向自己兄长,从小到大,虞子期只要答应过她的事都一定能做到,哪怕希望何其的渺茫。

第一次,虞子期下意识躲开虞秋的目光,直至虞秋眸中的亮色一点点暗淡熄灭。

她死死抱住兄长,将脸完全埋进虞子期胸口。

风愈来愈大,吹得二人衣袂疯狂翻飞,席卷交织作一团。

会稽以东一不知名幽谷,远处小山重叠,溪涧蜿蜒漫入清泉,风过林间沙沙作响。

项梁几人随着少年一路入谷,望着四周景致不由感叹。

谁又能想到,那消失的吕齐后人,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扎根数百年,若非姜洋带着,他们就算翻遍会稽也找不到此处。

“梁叔,我族村落在前面不远了。”姜洋停下脚步仔细辨认,兴奋指着前方隐隐露头的村落,回头对项梁喊道。

英雄正少年,这种与世隔绝又见不得光的日子,姜洋真的过够了,所以他违抗族中禁令出了虚谷。

他只想为族人寻一条重回世俗的路。

初入尘世,姜洋看到的却是与从小所听所闻的全然不同。

诸雄并立的时代早已结束,天下局势已变,万象归一。

今时,是大秦当家。

他们视如洪水猛兽的田齐,如今只能在秦给他们圈好的栅栏里苟延残喘。

他是出来才知道一切大不一样,天下显而易见的不同了。

刚出谷的姜洋碰了一鼻子灰,对当今的人来说,与世隔绝近百年的姜洋就是个乡巴佬进城,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没少闹笑话。

也就在姜洋格格不入,对世俗一切手足无措之时,项家叔侄如神兵降世般出现在他面前,带着他一点点接触这个陌生尘世。

相处数天,项氏叔侄对姜洋极为照顾,项籍是他入世后结交的第一个朋友,而项梁,在他心里与族中长辈亦无区别。

所以他二人提出想见他身为族长的父亲时,他也是一口答应下来愿意为其引荐。

他父亲从暴怒反对到终于同意见见二人,他在其中的出力可想而知。

“阿洋啊,籍儿行事冲动不顾后果,若是冲撞了族中长辈,我这个叔叔代他先道个不是。”此刻见过那天纵之才的满心欢喜渐渐消去,项梁忧心独自先行入谷的项籍。

项籍一向的性子,就是能动手就少动口,没他看着可是会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

姜洋一愣忙笑道:“梁叔你多虑了,我爹与诸位长辈都极为欣赏项兄,一提起来就赞不绝口呢。”

连带他都被诸位长辈好一番教导。姜洋不由心酸。

有姜洋的担保,项梁此刻悬着的心才稍稍安稳下来。

原先约定的是项籍先回趟吴中与虞家报个信,回来二人便随姜洋入谷的。

不料项籍还没回来,家中小弟项伯的书信便到了,信里说明他前来投奔的前因后果,最后并表明自己为他带来了一位他心慕已久的名士,不日便要入会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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