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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杯酒断人肠

会稽一处宅邸,替侄儿掖好被角,项梁跟着医师走出房间,还不忘带上房门。

门外项伯正与张良交谈着什么,一见二人出来忙围了上来。

“先生,籍儿身上的伤如何了?”项梁急急问道,脸上难掩忧色。

他把项籍背下来几天项籍就躺了几天,急得他嘴上直冒火泡。

老医师咳了两下,不慌不忙回道:“大人放心,那药确实起了作用,老夫仔细检查过了,公子身上的余毒已散,待老夫再开个方子,补补气血就没事了。”

项梁松了口气,继续问道:“那他何时能醒?”

老医师扶了扶胡须笑道:“应该这几日就会醒了。”

听老医师说完,在场紧张气氛才散了些许,一直绷着脸的项梁这才挤出一抹笑来,道了谢吩咐人送老医师离开。

知道项籍无事,送走老医师,项家众人便被项梁赶去忙自己的事,最后这一方走廊里,只剩项家兄弟与张良。

张良一袭长衫立于廊下,端的是一派清明朗月君子如画。

秋风席卷着凉薄秋意描绘着另一幅景象。院中梧桐叶黄,秋风似顽童在其间嬉戏打闹,引得黄叶簌簌如落雨,极快的铺满院落。

张良恰停在树前,零落带着几片黄叶的树枝自他身后延展开,公子眉目如画,为这凄清画卷添得几分不同的色彩。他来,仿佛秋风也为之动容,不忍破坏这番美景,忙停住脚步,四散着离开。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位风华公子,能是帝国目前通缉中所说的十恶不赦青木獠牙的要犯。

他噙着浅浅笑意,他来时项梁与医师还在屋里,所幸项伯也在,不至于令他在一众陌生项家人中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门开时他同样安静站在人群末尾没有打扰,直至此刻万事皆毕,项梁视线落在他身上,这才拍了拍身上尘土上前见礼。

“项先生。”

“子房不必多礼。”

项梁忙伸手扶起张良,眼里不掩对其的欣赏,握住子房的手拍了拍,笑容爽利。

张良被拉得猝不及防,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这才抬头对他回了一笑。

啧,项家人的力气都这么大的吗?差点丢人了。

“我也正想去找子房,也该是我亲自登门道谢才是,此番若无子房赠药,我这侄儿不知还要吃多少苦啊。”说到这里项梁叹了口气,不由唏嘘一声,再笑不出来了。

“先生言重了,先生身边有楚地最好的医师,怎么会治不好公子呢?那药非良所有,是昔年旧友留下的,真说起来,良是沾了友人的光,”张良摇头回道,“若无先生衣不解带照顾项公子数日,公子岂能这么快脱离危险,此番看来,首功当是先生才对。”

张良这话说的,倒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说得项梁全身舒爽,当即又爽朗地大笑出声,怎么都不舍得松开他看重的天纵奇才了。

“子房不必自谦了,论起广交奇人天下皆友,我兄弟二人可是只能望尘莫及了。”项梁坦诚回道,又与项伯对视一眼,三人顿时笑得更加开怀,逐渐安静的小院再度热闹了起来。

有客到访,岂能一直让其站着,项伯忙招呼二人去一旁坐下,端来薄酒作陪。

会稽的稻米清入口带涩,细品方知其中滋味,可谓是回味无穷,项梁无端念起昔年惯饮的琼浆。那时项家风头无二,楚宫御用之酒他一句话便送到他面前,那时的稻米清是断断入不了他眼的。

逢客必舞乐相迎,酒肉不绝歌舞升平,觥筹交错间宾客尽欢,那种场面才该是项氏待客之道。

而现在,清风作陪秋叶作乐,三个用来坐的小软垫,一张三人共用的小案几,再来三个盛着酒的碗,连专门盛酒的酒具都拿不出来,哪还有昔日贵族的半点风范。项梁望了望院里萧瑟风景,心底生出一丝寒酸情绪来。

闷声连干了几大碗酒,在心里将造成这一切的暴秦与嬴政狠狠咒骂了几遍。他恨透了让楚国与项氏沦落至这种地步的大秦,所以在除秦灭嬴之事上,绝容不得半点沙子。

“子房啊,我们那位老先生可说了,你拿出的这解毒良药之奥妙,他到现在还啧啧称奇,恨不得现在就能见到你那友人啊。”项梁端起碗朝张良敬了过去。

微风拂过,落地枯叶随风而舞,自有一番惬意逍遥。

张良不爱贪杯,韩地产酒虽香却更醇厚柔和些,他哪知会稽这稻米清如楚人般烈性。初时项梁猛地喝水般连敬几碗他险些吃不消,要不是仗着酒量尚可这会儿他已经趴地上了。

酒气氤氲上脸,张良因饮酒过于生猛而发白的面色终于红润了些,再度端起酒碗的手有些颤抖。

听项梁这般说,他似想到了什么,那双酒气迷离下来的凤眸中多了道光亮,嘴角抑制不住的翘起一个明显的弧度,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现在心情十分愉悦。

“我那友人若知晓被老先生这般夸赞定会高兴的,若非她琐事缠身,良定邀她过来一叙。”说完再度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突然又叹息一声,“可惜我被通缉,实在无法过去找她了。”

说起张良被通缉之事,项梁亦是一阵唏嘘:“子房大义,只恨老天不长眼啊,竟让那暴君侥幸脱逃了。”他抬手示意弟弟继续为自己和张良添上酒。

博浪沙那一锤,当真是嬴政离死亡最近的一步了,差一步,差一步张良一个人就完成了他们万千人都无法完成的事。

真的,好险啊。

项伯利落地替项梁倒满酒,再看向张良时却犹豫下来。

“子房,你不善饮酒,不如……”他观张良的模样,再喝怕真要趴下了。

他话没说完,项梁就横了他一眼,不满道:“这叫什么话,难得子房也有这般兴致,不畅饮一番,岂不是怠慢了子房,你莫要扫兴,还不把酒满上。”

项梁尚在兴头上,哪里是能劝住的主。

楚酒性烈一般人第一次都不敢喝太多,何况是看着文文弱弱的张良,项伯第一次见张良喝酒,看他已然有了醉意,只怕张良喝多伤身。

只道烈酒最是容易上头,张良亦然如此,他听不进项伯的劝,应和项梁道:“是啊兄长,今日高兴,当把酒言欢,劳烦兄长再为良满上一碗。”他颇为豪放的一伸酒碗,拿着酒碗的手却是颤得更厉害了。

见张良坚持,项伯实在无言,默默给他倒上酒,心里暗叹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听劝。

“好,子房果然不失豪杰之风。”项梁大加赞赏。

能喝酒的人在项家人眼里,天然更多好感,至少张良的酒量已经超出项梁对其的预估了,能一碗接一碗不带停的跟上他的速度,张良比他营里一些小将都能喝了。

“不敌项氏一族之英勇,良听闻昔年楚国贤人南公有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依良所见,他日项先生必是抗秦阵营的领头者!”张良酒意亢奋,举着酒碗豪然壮语脱口就来。

“好,冲着子房这句话,他日我项梁统领起义大军,子房必是我帐下第一智囊。”

……

碗中之酒打着旋倒映着三人不是很清楚的身影以及蔚蓝的天空,一杯接着一杯,怕是喝得最少的项伯都数不清他们喝了多少了。

从天下局势聊到故国旧事,酒香盈满院,三人就着秋风,作得了好一出宾客尽欢之画。

项伯真是第一次看到张良这般豪气干云的模样,既新奇又怪异,他时时关照着张良的情况,故而张良撑不住翻了酒碗的第一时间,他便过去撑扶住对方摇晃的身体。

“子房,你醉了。”项伯一手撑着张良,一手抓着袖子将案几上的酒渍擦干,这才小心翼翼扶着他趴在案几上。

最后那多半碗酒倒是一口都没浪费,全被张良洒在了自己身上,连他随身佩着的洞箫都浸染上了酒香。

“我没,醉,么醉。”张良醉眼朦胧,含糊着反驳了最后一声,终还是不甘的遂了酒意睡死过去。

项伯无奈摇摇头,喝醉的人通常都会说自己没醉,好在张良酒品不错没耍酒疯,不然项伯还真要刷新对他这贤弟的认识了。

从张良打翻酒到睡死过去,项梁都淡定饮着自己碗中的稻米清,平静地看项伯忙前忙后,自张良撒酒睡着间,始终一言不发。

院中突然又冷了下来。

项伯回头看了看兄长,试探叫了张良两声,确定对方真的叫不醒,这才又坐回项梁身边。

“第一次喝就喝了这么多稻米清,怕是神仙也要进梦里逍遥了。”项梁低头望了眼自己碗中几近见底的稻米清,刚还带的几分醉态霎时散了干净,眼底清明中透着冷漠,与刚才那个拉着张良不撒手的项梁仿若两人。

项伯默默又为项梁添满酒,目光同情的看了眼张良,他兄长千杯不醉,在他家都是没人乐意跟兄长拼酒的,可惜张良不知啊,还真跟他兄长莽上了。

他还在心里想着等张良清醒后怎么跟对方赔罪,忽听项梁一声嗤笑吓得手上酒坛都一歪。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了些。”

难怪能做出那种刺秦的举动。

项伯低声应了句,出声问道:“兄长还怀疑子房吗?”

当日虚谷项梁让他对姜洋斩草除根,谁料他一个腿脚完整的愣是没追到一个腿脚不便还中毒的姜洋,直到今日,姜洋的行踪生死还是个谜。

没找到姜洋意味着项籍中的毒没找到解药,偏偏他们都束手无策之时,随他回来的张良拿出了解毒良方。过程虽说刺激了些但到底起上了作用。

楚地最好的医师治不了的,被他一个不懂医术的随便一个朋友拿出的解毒药给救回来了,难怪项梁会怀疑到八竿子打不着的张良头上。

不过项伯倒是一直很相信张良,他知道张良认识一个医术很好救过他命的人,而且若是张良真跟姜洋扯上关系,那躲得远远的不更好,何必要自己暴露出来呢?这纯粹是自己没事找事啊。

项梁视线一转,望向说话的弟弟,刚还带着冷意的眼神瞬间无奈了许多:“伯弟,这张良同样是为兄看好的人。”每次一涉及到张良,他这弟弟就沉不住气了。

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项氏一族几十人条命全系在他身上,他不得不小心些。对方是同属反秦阵营,却非完全可信赖之人,刺秦失败天下大索,这人却不像狼狈逃窜的逃犯,除了计谋高超,未必不可能是秦人放出来等鱼儿咬钩的诱饵。

所以他再三试探百般疑虑,好在那药里成分他已派人细查,确实以秦地药材居多,非姜洋能拿出来的。

“我此番不过是想以防万一,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刚才喝酒的量他都心里有数,要是张良还不停他也会出声拦人的,要真把人喝死在这,那传出去以后还有谁敢过来投靠他啊。

得到兄长肯定回应,项伯松了口气。

“吩咐你的事都办好了吗?”搁下碗,发出清脆的响声,项梁起身走到树下。

有的枝干已经落得差不多,只余零星几片叶子点缀,光秃秃的着实可怜。

冬天快来了,那他们的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

项伯点头:“都安排好了,虚谷一直有人盯着,我也带人查过,确实像兄长说的那样。”

“像我说的那样?”他倒是有些诧异,又似乎想通了什么,复而冷笑出声,一股无形的冷气在小院里迸射开,“那他们就是死不足惜。”

趴在案几上的人似睡得不太舒服,羽睫颤了两下,又被扑天的睡意笼着没了动静。

项伯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触兄长的霉头,忙以送好友回去的理由扶着张良溜之大吉,这酒席终以两人离席而告终。殊不知此间几人尽兴几人开怀。

项籍醒来已是当日晚上,他躺的久了意识混沌,分不清今夕是何年,挣扎着就想坐起来,下意识用手借力,胳膊上钻心的痛楚让他倒抽了口凉气,积攒的力气顿时一空栽回了榻上。

这番动静惊醒了一旁昏昏欲睡的人,于是昏暗的火光下,项伯睁着惺忪睡眼,就看到榻上的人“咚”一声倒了回去,这一声后他立即就清醒了,惊呼一声过来扶着项籍躺好。

“籍儿,你可算醒了,你胳膊上还有伤,当心不要碰到了伤口,”他边说边就要往外面走,“等等,我这就去叫兄长过来。”

但他没走两步就被拉住袖子,项伯回过头,见自家侄儿一脸慌忙地四处乱瞟,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籍儿,你在找什么?”

“小叔父,我的凤芝草呢?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凤芝草?”声音嘶哑而又急切。

他面色是病中的苍白,双唇干裂起皮,喉咙干的仿佛裂开了无数小口子,每说一个词,都能感受到血腥气往出冒。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摸了摸怀里,意识到自己只着一身亵衣,那被他视若珍宝的匣子全然没了踪影这才慌了神。

那是他为他的虞儿寻来的救命之物,只有亲自交到虞秋手里才能安心。

凤芝草?

骤然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项伯第一反应先是迷茫,然后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

“是你那个匣子吧。”

“对,东西放哪去了?”项籍微微蹙眉,忽略过身上的不适,注意力全放在项伯身上。

这几天各种事情,项伯还真忘了那匣子的去处,他努力想了又想,这才一拍脑门。

“啊,想起来了,你昏迷不醒,那匣子就被兄长拿走了。”

话音刚落,昏暗的光亮下,他就见项籍那张因病格外苍白的脸再度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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