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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刻意而为

窗外的风声小了,阿岚悄悄活动僵硬了的身体,安安分分当个合格的空气人。

一双精心保养过的手覆在握紧的拳头上,公子成诧异的抬头,看到水淑子那双依旧通红又格外坚定的眸子,手上的力道一松,一股暖意顺着心口流淌进四肢。曾经这样的眼神引着他从迷茫中走出,现在她又会带他走出困境。

“纵使姬良本领通天,水淑子所效忠的,只会是韩国未来的王。”声音掷地有声,坚定的令人心惊,淑子仰头直视着他,那双眼睛清澈见底,没有任何的犹豫彷徨。

公子成不由屏住呼吸,心口酸涩依旧,又有了细细丝丝的甜,当即回握住淑子的手,斩钉截铁回道:“你放心,我不会再疑你了,我答应你,一定亲手创建一个新的韩国,属于我们的韩国。”

公子成终于看到了雪后初融的笑,他痴痴地望着,连对方松了手起身都没反应过来,他定神,淑子已立于他身前,他不明所以跟着起身,就见淑子屈膝弯腰长跪于他身前。

这是臣下于君王的最高规格之礼。他见过父王高高在上,安然受着群臣这样的大礼。

“我心亦如君心,臣必不负公子所托,助您达成所愿。”

一片雪花悄无声息落到大地上,紧接着无数雪花代替了风雨,开始无声的席卷着整片天地。

室内炉火噼啪燃得正旺,房里温度没受到外界影响,公子成正坐于上位,淑子在旁陪侍。

“昔年东方六国中,以我韩国积弱势贫,单以韩之微力,公子以为何如?”一杯酒被推到他面前。

杯中浊酒映着不甚清晰的倒影,公子成端起一饮而尽。

“蝼蚁妄撼大树。”

秦之强盛,足以一国抗之东方六国,韩国,是第一个见识到的,敌我之悬殊让他深感无力。

“若六国重现合纵之势。”又是一盏酒推了过来。

公子成犹豫片刻,再度一饮而尽。

“恐,犹不及也。”

昔年六国联手如何强大,犹被秦国以连横离间到分崩离析逐个击破,如今四分五裂,各国残留的王室尽如他这般被秦国豢养着,多少人记着家国之仇亡国之恨,丧志之师当以何言胜。

他刚放下酒盏,又一杯酒被推到他面前,酒香在空气中溢散开,与室内的香草交织融合,他下意识又端起来,才发觉这次淑子并没有开口。

“不知这杯?”

就见美人轻笑,示意公子成先饮下此杯,毫不迟疑的,按她指示满饮此杯,他酒量不如姬良,三杯下肚隐隐可见醉意。

淑子静静等公子成搁下杯子,才拂袖伸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点,沾取了酒杯中残存的酒液,灯火映衬下,公子成的视线被牢牢固定在莹白的手尖,随着缓慢移动视线。

“若是这般,又如何?”指节轻扣于小案,淑子的声音惊醒公子成,低头,原来她已在桌上留下两个以酒水做墨的字,那字劲骨冰肌又遒劲有力,与看上去柔弱温婉的淑子一点也不相像。

定睛一瞧,公子成酒意醒了大半,他瞪大眼睛,双唇颤抖着,良久,才似下定了决心。

“如此,秦嬴氏必灭,”他死死盯着这二字,嗓音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可是……”

“公子,”淑子打断了他的话,“只要您初心不改,就一定会有这一天,现在,时机不到罢了。”

公子反应过来,立即从淑子手中接过酒壶,将三个酒杯全部添满。一杯推到淑子面前,一杯留给自己,最后那杯,留于二人之间,淑子颔首,高高举杯。桌上的字迹在暖气烘映下渐渐消散。

“愿我遂卿意,虽九死而志不消。”

酒盏碰撞发出清晰的响声,一壶酒见底,房内香气宜人,酒不醉人人自醉。

阿岚推门进来,她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沾满了大片的雪花,顺着望向她身后的院落,入目皆白,第一场冬雪,应时而来。最后留下的那杯酒,被淑子悄然祭于大雪。

番县县令住所,夜已深,皎洁的月光倾泻满园,张良信步入院,抬头,檐上一轮朦胧模糊的月亮,他想起今是十五。

两日前,他与高兄紧赶慢赶,总算到了约好的云梦泽,他的那位好友嘴里埋怨着他的迟到,拿出最好的美酒要他自罚。

几日宾客尽欢,张良觉得自己身上的酒味散都散不掉了,夜深露重都歇下,他才得空出来透口气醒醒酒。

北方的寒气翻过秦岭蹚过淮水,裹挟的潮湿的水汽,迅速在楚地蔓延开,饶是换上冬衣的他,仍觉得一股寒意渗进衣内直击骨髓。

伸手够腰间的箫,再三放到嘴边都没有吹响,拿在手里借着微弱的月光细细擦拭了一遍。

酒喝多尿急起夜的高兄出来,看到院里站着的身影,又有凉风迎面一刮,睡意醒了大半,揉着眼睛也来到院内。

“公子还不睡啊。”

张良看是他,轻笑回道:“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赏月了。”

高兄看看头顶像纸糊的月亮,万分不解:“这月亮和平时看的有区别吗?”

“你啊,不懂。”张良摇摇头,原先的千丝万绪被这么一打搅,倒也没之前那么烦恼了。

“我不懂?”高兄挠头,忽视线下移看到他手里的箫,登时揶揄他,“我看是以月说人,我看你就是在想那个给你治伤的小丫头。”

高兄搓着手,眼睛里直冒光,看的张良心里觉得好笑,不过到底是跟他最久的,这点事怎么都瞒不住他,抬头再度看月感叹道:“不能不想啊。”

吴中一行是为心安,却不想去了一趟心下更不安了。

隔墙犹震耳的怒吼,吴中名门的隆重丧仪,空无一人的小院,泥泞中的血腥狼藉。

料得预感成真的时候,真相往往比现实还要残忍三分。

就算张良才智绝绝,也想不到那孤单的主仆二人在短短时间就结识吴中的大家,甚至先他一步跟项氏的猛虎打上了交道。

张良无奈:“早知道她这么厉害,当时就该更小心的。”

“同时得罪嬴政和项家,够她喝一壶了。”高兄正色,又凑了上来,“你怎么知道项籍去虚谷抢的就是凤芝草的,姜洋说的?”

“并非,只是猜测,”抬眼就见对方一脸不相信地盯着他,这下更无奈了,“我是真不知情,来楚地前,我与项家叔侄连面都没见过,何谈吕齐后人与吴中虞家。”

高兄半信半疑,环看四周,凑过来压低声音道:“我以为这都是公子的计划。”

“我哪有那般的神通啊。”张良后感叹,忽而又反应过来,偏头看他满目诧异,“我的计划?”

高兄郑重点头,以手作刀,阴森森道:“是啊,先让我说那劳什子的弄她来这里,然后不就要借项家的手把她给……”

幸而那只没落下的手被张良半道截住。

看着高兄依然不明白的疑惑看他,张良感觉酒气上头,一个踉跄没站住脚,幸好高兄及时撑住他。

“公子你没事吧,我就说你这伤刚好和番君喝那么多,你这……”

“谁跟你说我想杀她了?”张良咬牙笑道。

“不杀啊。”高兄傻眼。

“她为我治伤,于我有救命恩情,我为何要杀她。”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那,那你让我骗她来吴中?”

张良抽回手,将洞箫纳进袖内,高兄见他双手背后仰头望月,蓦地轻叹口气。

“棋差一招啊,一步错,步步错。”

“本想助她勘破死局,终究……”

棋差一招,生局变死结,他终究还是没能拦住那个一心扑向死局的人。千算万算,没算到中途会杀出一个虞家搅乱棋局。

寒风萧萧,困扰多日的烦闷一朝宣泄,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张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高兄却听得一头雾水。

“公子,你在自言自语什么,什么棋的生局死局,你就是想下棋我也不会啊,不然我把番君叫过来陪你。”说着还真往里走就要喊人。

张良:“……”

见即将扰人清梦,他忙把人拦下,再不敢拿旁的话作喻,这莽撞人一出嗓喊醒的绝不止他好友一位。

“你说的不错,将她诓来吴中,确是与项梁为首的项家在这一带活动密不可分。”

“让她找吕齐后人也是故意的,咸阳人,又要找只有楚国当权者才知道的吕齐一族,势必会引起项梁的注意。”

“她手上有游龙金针,项梁第一时间就会知道她与天下第一医师夏无且的关系。”

乌云蒙住天空的注视,夜更深了,微弱的烛火照亮案前小小一角,恰如那晚夜话。

掩上房门,连准备一碗水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坐到案前就先开了口:“夏无且可是专门给嬴政看病的,我记得你说过项氏一族最恨嬴政的,把她送到项梁手里,公子,我真看不懂你了。”

张良否认是借刀杀人,可又让最谨慎的项梁发现她的身份,这一步他怎么都理解不了。

那边热上的酒开始咕噜冒泡,张良在身前倒上两碗,一碗递给高兄,一碗用来暖手,等一口入喉暖了胃,才抬眼看向抓耳挠腮迫切想得到回答的高兄。

那双洞察人心的凤眸盯得高兄呼吸都停了一瞬,原本焦躁的情绪慢慢缓和,他一口气干了碗里的酒,又伸手给自己倒满。

“此言差矣,”新倒的酒格外烫手,高兄刚搁下碗,就听对面幽幽开了口,“若是项梁,就绝不会杀她。”

“为什么?”高兄问

“因为她医术精湛,是夏无且的传人啊。”他笑道,紫竹洞箫放在桌边,烛火下格外美丽。

高兄不屑一顾:“也就这点用处,不然早在阳武她就没命了。”

“若项梁单是一名普通的毫无根基只能扼腕叹息的楚国义士,半夏于他自然一无是处,可他之雄心壮志,令他舍不得一名医术绝佳的医者。”张良忽而转了话题,“高兄可知,项梁之抱负?”

突然的提问,高兄瞬间一震,端坐好才细细思考起张良的问题。

“项梁的抱负……消灭秦国?”

这也是张良多年来的谋划,这问题太简单了,高兄几乎不用思考。

“不错,”张良点头,“那欲报此志,他目前最需要的又是什么?”

“额,最需要的,”高兄挠头,看着对面的张良忽然眼前一亮,一拍大腿说道,“那必然是像公子一样聪明的人。”

“非也。”张良摇头否认,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就算一千个我,在秦国铁骑之下也只有灰飞烟灭的下场。”

明明他们之前在博浪沙把那些所谓的精锐雄狮耍的团团转。

高兄不服气,又没敢揭他伤疤,张良胸前一箭犹然历历在目,就算再不服气,他们也还是输了。

“那就是一夫当关的将军。”提到项家就想到张良对项家一门叔侄的赞不绝口。

张良悠哉悠哉小口品着美酒,对着高兄再度笑着摇摇头,再度落了句让他险些吐血的“非也”。

“三军统帅确是重中之重,但项籍成长已然在望,这不是目前项梁心里最需要的。”

……

“哎呦,我的公子啊,你可别拿我逗乐了,这要我猜到什么时候,我看你还是直接告诉我答案吧。”高兄没了耐性,双手一摊也不猜了。

一碗酒见底,张良正要开口,忽听门口有人敲门,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夜色笼罩,依稀可见一人朦胧身影立于门前。

张良搁下酒碗,高兄上半身绷紧,手已然落在身后的剑上,再度看向张良。

张良微眯眼,盯着门上的黑影没有回应他。

门外的人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应他,顿时又敲了一次,这次可比之前急促许多。

“子房,你在里面干嘛呢?也不给我开个门。”

声音醉醺醺的咬字都不清了,室内的紧张氛围陡然一松,张良这才应了声起身朝外走。

松了剑的高兄先他一步开门,门一开,那人顺着门就朝里倒,直直撞高兄怀里,高兄一惊忙扶了一把。

“子房,嗝,你,不,不厚道啊。”勉强立住脚,醉鬼顺势就搂住跟前人的脖子絮絮叨叨说醉话。

高兄比醉鬼还高些,怕伤了对方不敢反抗,被搂的弓着腰,一边想把对方的手拉下去,一边龇牙咧嘴喊:“吴番君,你松手我不是,哎哎哎!别拽,扯到我头发了,我真不是,公子,公子你别干看着,快来帮忙啊。”

张良在旁看着,蓦地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声。

“公子!”原本应对醉鬼就手忙脚乱的高兄,朝张良投去不可置信的目光,这声公子叫得委屈极了。

本想再看会的,想想再拖会高兄怕是真要发飙了,这才过来接把手。

“吴兄,良在这里,你抱的是高兄。”

两人协力把醉鬼扶住,醉眼朦胧的吴番君总算自己立住脚步,而高兄立即就后怕的推开距离。

“子房在这里啊,”张良开口,吴番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人,扭头郑重道歉:“原来高兄啊,高兄弟,实在对不住,你看我喝多了,竟把你看成子房了。”

……

张良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

“吴兄,那边是门,高兄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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