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开诚布公
意识与识海结合在一起,柏秋寒才有了活着的感觉。
那份怨恨似乎依旧如巨浪般汹涌,但在柏秋寒眼中,那并不纯粹、满是杂质的诅咒,即便看起来再怎么强大,也只是虚有其表。
想到自己是在被这种东西折磨,柏秋寒只觉异常惭愧,就连被这份怨恨支配数十万年的灵元界,也能有人觉醒光辉将其压在灵魂深处,怎么换成他这个以识引气反而不行了?
柏秋寒再不会将那些挣扎着的人们当成野兽看待,努力活着的、可怜可恨又可悲的人,即便所作所为有无法宽恕之处,他却已不会再高高在上地施舍怜悯,也不会再因自身伤痛而随意抛洒憎恶,更不会再向他所厌恶的事物靠拢。
这些怨恨是灵元界的杂质,却也是灵元界人被这世界折磨的证明,柏秋寒从那怨恨的本源中抽取着精神力,准备将那些过往的事情击碎。
因为那些折磨挣扎与他无关,对于过去的痛苦,就算心存怜悯也无意义,那么就将之葬送吧!
精神力的光芒在识海的角落绽放,怨恨的漆黑如春日下的残雪,飞快消散融化着。
柏秋寒不会再傲慢了,不会想也不想就直接去做,不会被过去的幻影束缚。
挡在面前的不一定是要摧毁的敌人;站在身旁的也不一定是需要保护的对象。
问明内心,不再浑噩行事,在未知的道路上开辟前行。
这就是柏秋寒现在想做的事情。
识海回到柏秋寒自己的掌控中,于是他已没有了迷茫。
身体的状况仍旧非常糟糕,破裂的经脉与受损的气血不会因为柏秋寒的意识短暂剥离而消失,但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治疗伤势,而是试图用精神力呼唤“她”。
界灵的精神波动已被他牢牢铭记,就算“她”在沉睡,也不会对那强烈近乎于攻击的传音毫无回应才对。
没有回音!
小叶的灵魂无法凝聚成识海,而那已经变得熟悉的、混杂无数声线的传音也再听不到。
本以为做好诀别就不会伤痛,但果然伤心的事情就会伤心,这是他犯下的错,如果早点面对,也许会有更好的结果吧?
回不到过去,柏秋寒也不打算回首,承认错误,然后活下去,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慰了。
再望向识海中的太阳,柏秋寒无法在《炼法真诀》中感觉到那个白色的世界,方才的对话就如梦幻。
但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就留存在柏秋寒永恒的记忆中,鞭策着他,让他的道路更加高远。
是时候醒来了。
《炼法真诀》恢复运转,破损的经脉已不再能够威胁生命,然后他睁开了双眼。
入眼却并非黄土蓝天,而是低矮的木质穹顶,柏秋寒叹了口气,知道那些人还是不怕死地追过来了。
大量消耗后带来的强烈空腹感也在不断刺激着他,但这是无关紧要之事,因为他胸前空无一物,最重要的事物并不在他怀中。
柏秋寒挣扎着想要寻找,但一身伤势却让他无法动弹,反而他自己因为牵扯伤处所带来的剧痛,忍不住低低呻吟出声。
“柏先生,您醒了!”
魏云本来正靠在厢壁上打盹,听见柏秋寒这边的动静,登时翻身起来,只是他却没想起这是在马车之中,这一起身,脑袋就和车顶来了个亲密接触,马车被他撞得一震的同时,也牵动了他的伤势,让他一阵龇牙咧嘴。
但魏云毫不在意,捂着脑袋,兴奋地挪到了柏秋寒身边。
“小叶……小叶呢?”柏秋寒的喉中发出了断续低哑的声音。
见柏秋寒最先担心的居然是那个孩子,魏云也是一愣,而后才道:“她就在先生旁边啊!”
柏秋寒强忍剧痛偏过头去,只见襁褓被放柔软的垫子上,而其中的小叶正发出均匀的鼻息安睡。
柏秋寒这才松了口气,那纯净的睡颜终于让他心中的悲恸消散了几分。
“我们这是在去哪?苟先生他们怎么样了?”缓过一口气,柏秋寒说话也变得顺畅了些。
魏云看向柏秋寒的眼神满是尊敬,用带着颤抖的声音说道:“这是在回‘家’的路上,大人他们没事,老侯、吴长老他们都没事,我听大人说了,是先生让明城和反陈联盟那些人投降的,先生您……”
多年守卫那片净土的魏云,似乎还带有孩子般地好奇,只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该多问,所以他的话语也戛然而止。
柏秋寒叹了口气,看着小叶白皙的面颊,幽幽道:“那是不能复制的事情了。”
如果界灵不再怨恨,灵元界是否会变得好一些呢?
但柏秋寒仍在面前的魏云灵魂深处察觉到了那份诅咒,察觉到了那份他既往从不曾察觉的怨恨。
这是因为怨恨的根源已经和他的识海融为一体,所以他也看到了希望。
那份怨恨没有消失,是因为界灵的怨恨还没有彻底消失,所以界灵意志集合的“她”,大概还没有与小叶的灵魂彻底融合吧。
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哪怕只是让诀别来得晚一些,但至少能向“她”道声谢吧?
这样想着,柏秋寒心中就能感到安慰。
“先生,那个……”
看着魏云欲言又止的样子,柏秋寒忍不住笑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就是明城那些人……投降之后一直跟在后面,赶也赶不走,打骂也不会还手,就算夺了他们物资也没有任何反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柏秋寒这才想起,在完成灵魂链枷的最后,他下达的命令是——投降,然后护卫苟建名等人。
这成为了谢玉吉等人意识中的最优先,但这上千的队伍跟在后面,也无怪魏云担忧。
“唉,不用担心,他们绝不会做什么的。”
魏云虽不知道柏秋寒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但听得他这么说,也放下心来。
“先生,要去叫大人他们过来吗?”
柏秋寒想了一下,而后道:“我要再修炼一段时间疗伤,苟先生伤也不轻,就没必要在我这儿吃闭门羹啦!”
“我这便叫人转达。”
听着魏云拉开车门吩咐部下的声音,柏秋寒缓缓闭上了眼,开始运转起功法来。
筑道第二步完成以后,柏秋寒体内的真气虽还达不到第三步那“伪先天”的地步,但也已相当圆融,在《炼法真诀》的作用下,破损的经脉与肉身都在慢慢恢复着。
如果有其他练气士在这里,绝对会被柏秋寒现在的状态吓到,经脉破裂,基本等于先天之路断绝,毕竟就算是胎换血乃至血气化精境界的练气士,也只能修复肉体的伤势而已。
经脉乃是早期练气的根本之一,哪怕只是受到一点冲击都是大事,哪会像柏秋寒这样,拿经脉损伤不当回事、连奇经八脉破了都还敢继续筑道的?
然而他做到了,所以在半日修炼后、他再次睁开眼时,虽然身体仍在疼痛,但却已不是无法动弹的植物人状态了。
柏秋寒还是叹了口气,若非这城外的能量实在太过稀薄,他还能恢复得快些。
想着某些会让其他低阶练气士气得吐血三升的事情,柏秋寒发现从窗帘中印射出的光已是昏黄,马车的颠簸也停了下来,想来不用继续逃亡的苟建名还是舍不得让部下如之前那般拼命赶路。
见柏秋寒醒来,魏云立刻拿来了他此时最需要的东西——大量食物。
虽然都是些面饼熏肉之类的东西,但急需能量的柏秋寒哪里管得了这么多,拿起便是一阵撕咬,这些对常人来说干硬的东西那抵得过他的牙齿胃液,不一会儿,魏云拿来的足以令四五大汉饱腹的食物就进了柏秋寒肚中,而看他的样子,似乎还只吃了个半饱。
看着柏秋寒一副饿死鬼的模样,魏云却只是更加感激地问道:“先生,若是不够还有,现在不缺食水啦!”
——接受了明城和反陈联盟补给的苟建名等人自然不用再担心冻饿了。
“先见见苟先生吧。”柏秋寒道。
魏云大喜,当先下车引路,柏秋寒勉强坐起身体,轻轻抱起襁褓,生怕吵醒了熟睡的孩子。
但小叶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柏秋寒伸出手时便已醒转,乌溜溜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柏秋寒。
“小叶,看来暂时就只剩我们俩了啊!”
听见柏秋寒的叹息,小叶却发出了呓语,仿佛是在疑惑一般。
柏秋寒愣了愣,而后哑然失笑:“是的,不止我们两个了。”
就算在这方世界、在这没有救赎的灵元界,他依旧能够拥有同伴。
苟建名只能在马车中修养,零二那一脚实在太重,虽未伤到他丹田,却将他内腑骨骼伤了大半,就算以他等同于脱胎换血的修为,也不是几天就能养好伤势的。
那场战斗之后的这五天时间,苟建名都是口述命令,让侯建等人执行的。
而吴长明身中两剑,伤了肺腑,却还是执意要在苟建名马车中护卫,苟建名拗不过,只得顺其自然,好在谢玉吉等明城军中药物齐备,吴长明受伤轻些,修为也要高出苟建名一截,现在倒已恢复了五分实力。
此时苟建名正命令下属扎寨布防,却见马车门被人打开,他刚想诘问探进头来的魏云为何会在这里,却见面色苍白的柏秋寒正站在车外。
“柏先生快请上来,外头风大。”苟建名连忙想起身相让,但自己却差点绊倒,还是被后头的吴长明托住,才没有丢了面子。
柏秋寒笑了笑,而后跨上车去。
“先生身体好些了?”见柏秋寒坐定,苟建名就问道,显然柏秋寒昏迷五天时间,也让他极为担心。
“要和人拼斗还是不行,但行走已经无碍,算是捡回条命吧。”柏秋寒摇了摇头,而后却看向了吴长明,接着毫不客气地问道:
“吴长老,我想知道,您又为何这么拼命?”
对于吴长明态度的转变,柏秋寒毫不知情,先前身在战场之中,更来不及仔细思考,但现在危机暂时平息,身为游者联盟长老的吴长明是这里保有战斗力最多的人,所以柏秋寒不得不有此一问。
吴长明苦笑一声,刚想说话,却被苟建名打断道:“先生,吴长老该是可信之人。”
柏秋寒并没有想到苟建名会帮着说话,但想起自己浑浑噩噩间,为那些游者村人的生死向自己发怒的游者联盟长老,想到在村口死战不退的独臂身影,他就明白,在自己看不清眼前之物的时候,必然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柏……兄,我只是想明了被我丢掉的东西,对苟兄,我只有敬佩之情。”吴长明叹了一声,却反而用灼灼目光逼视着柏秋寒,“我倒想问柏兄,你怀中的孩子,难道真是当年明城的……”
听得吴长明此问,已知内情的苟建名也是一惊,紧张地看着柏秋寒,想看要如何应对。
“吴长老,你与我、与苟先生都算患难生死之交,而你也看见了一切,隐瞒并没有什么意义,但你代表的可不是你一个人而已。”
“若是事关重大,我必须告诉盟主大人知晓。”吴长明开诚布公地说道。
柏秋寒死死盯着吴长明的双眼,却在那双眼中看不到映城时的自私算计、也看不到在苟建名营中时的贪图享乐。
人是会进步的。
柏秋寒想着,而后叹了口气道:“我相信苟先生的选择,吴长老,接下来我说的事情,你要当故事听也可以,要回报你那位盟主大人也可以,只是若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就好。”
“我不会害苟兄!”吴长明的声音斩钉截铁。
于是柏秋寒关好车门,再次讲述起了那个故事,当然不仅仅是苟建名听过的事,还有灵元界诅咒的事,聚集怨恨的界灵的故事,以及灵魂已大部分与小叶融合的“她”的故事。
天已经黑了,听着柏秋寒述说的两人没有半点饥饿感,哪怕是曾经听过这个故事大部分的苟建名,也为那些隐藏在世界的背面的秘密过往所吸引。
直到柏秋寒终于述说完毕,吴长明才终于压下了眼中的惊与敬,向柏秋寒拱手道:“柏兄辛苦!”
这声“兄”字再非什么客套,而是吴长明发自内心的尊重。
“没什么辛苦的,我连自己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完。”柏秋寒自责地摇了摇头,“即便现在知道灵元界的诅咒未曾根除,我想的也是还有见到‘她’的机会,我这样的人并不值得感谢。”
吴长明却叹道:“不论柏兄出于什么原因,都是在改变这世界的路上,哪像我们,明明有盟主大人提点,但大部分人却仍向下堕去,实在惭愧。”
“你们那位盟主,究竟是什么人?”柏秋寒也是好奇,想不明白这些在时间侵蚀下逐渐向世界的腐朽靠拢的人,为何还会对身为外域人的盟主抱有异样的尊重。
“我应该和柏兄说过我所了解的联盟历史。”吴长明顿了顿,又道:“柏兄想必也在心中骂过我们只是虚伪的正义吧!”
柏秋寒尴尬一笑,不好回话。
“那的确是虚伪。”吴长明又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是我们早就偏移了道路,还对自己的做法相信无疑。”
“难道你们的盟主就没有什么作为吗?”
吴长明苦笑道:“盟主大人啊……与之前那两位大人不同,不会强迫我们做什么,就如蓝天之流云,看似不可捉摸,可当我等苦旱之时,又化作甘霖滋润我等。”
“现在想来,盟主大人是想让我们自己觉悟吧!”吴长明一脸羞惭,“可笑我等毫不理解盟主大人的苦心。”
听到吴长明如此贬低自己而抬高那位盟主,柏秋寒只觉疑惑——哪有人这样御下的?莫不是吴长明过度解读那人的意思了?
见柏秋寒疑惑,吴长明无奈地道:“柏兄觉得不真实也是正常,若你见了盟主大人,就定然不会这么想了。”
柏秋寒点了点头,心中好奇更甚,不过他也明白,还不知游者联盟最终态度的现在,显然并不是时机。
“两位,我盟不会是两位的敌人,请两位相信。”吴长明曾对苟建名说过相同的话,只是这次,他却更加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