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梦幻

很多年前，父亲病故，我从广州赶回来送他。

丧假到期，只得再回广州务工。坐在归途火车之上，看看缓缓消失的故乡，看看站在车下送行的母亲，只能闭目装睡。

于心何忍？

*

那个时候，火车还没有现在那么快捷，从我的故乡去到广州，需要20个小时的旅程。火车上多为去往广州务工的人员，连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想要去趟厕所，都需翻越人群。

而我在当日实在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独处，生怕自己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却吓坏了旁人。

坐在硬座之上，旁边的青年男女大约是对情侣，叽叽喳喳很是兴奋。他们互相亲昵，互相鼓励，互相梦想。

他们青春正好，还在梦幻般的年纪，向往大城市，把那里说成了乐园。

荒唐。

你们若知自己将面对怎样的工作环境，怎样的工作强度，怎样的生活不便，只怕也就没有这样的快乐了。

正在我暗中嘲笑他们的时候，一个退伍军人走了过来，他指了指女孩子的座位说：麻烦你起来，这里是我的座位。

女孩子看看这名退伍军人没有回答，她的男朋友说了好话，把自己的一张站票取了出来，请求那名退伍军人给予方便。

这就更荒唐！

别人实实在在的买了坐票，你只是一张站票，怎么好意思让别人与你交换？旅途路远，都是血肉之躯，谁不怕劳累，怎可求人代己承受。

退伍军人想来今日心情也不算好，他身上穿着军装，肩上却没有了显示军人身份的肩章。他发了脾气，和普通百姓一样为了自己和男孩子吵了起来。

过道里本就挤满了人，两边再发生争吵，就更让人烦躁。男孩子只怕不知道军人是什么，居然想要动手以武力解决。

乘务员还没出现，旁边的人又想看热闹，我坐在那里又没地方好躲，只能起来为自己求个安宁。

我只说了一句话，就暂时平息了这场争端。

你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什么！不要动手！

*

这句话对我这个身份来说，也是荒唐！

我从来没有从过军，不过也就是个去广州务工的普通人。这句话我没资格说，也没资格去教训本来就占理的军人。

退伍军人看看我，实在也就是个青年人，他自己，也是个青年人。他只看了我一眼，就不再争吵了，转身就走，却被旁边挤着的同车旅客挡住。

我看得出来他有些委屈，他退伍了，他不是军人了，他也就是个普通的乘客了。只是他舍不得马上脱下军装，这军装显示他的身份，为了这个身份的尊严，他只能选择败下阵去。

旁边的人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委屈，都用了努力，为他让出了一个不大的缝隙。他没有道谢，反而在用力的咬牙，慢慢的从人缝里面走开了。

我松口气坐下来，那个男孩却因为太激动，坐下来的时候把他面前吃剩下的桶面打翻了。我没有防备还有这样的一个闹剧，汤水倒是把裤子打湿了一些。

男孩子赔了笑脸，递过来了纸巾，说了好话。

我很恼怒！几乎成羞！

只是刚才自己发了神经，劝了别人，实在不好自己先打上一架，倒是成了闹剧。

我接了纸巾来抢救自己，因为确实湿的尴尬，不好说是在抢救裤子。有心取了行李箱里面的衣物替换，看看周围环境，看看临坐的旅客，也就劝自己不要为难。

坐下不久，退伍军人领着乘务员回来了，他把自己的车票举着，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旅客，走过一排又一排的座位。同车厢的人，离的近的知道发生了什么，离的远的倒是只是看了热闹。

乘务员是个女孩子，不是那种很成熟的列车员，应该也是上岗不久的。她的身高不高，体格也属于娇小的那种。

但是她的声音到现在我还记得，不是舞台上的那种天籁之音，也不是人们晨练的时候的呼喝，她的声音很温和，但是很坚定。

你起来！这里是这位军人的座位！麻烦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没有让男孩子出示自己的车票，她也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她就是这样说的。

你起来，这里是军人的座位。

男孩子面红耳赤，他的女友站起身，催他拿行李，她要和他另外想办法呆在一起，度过这个肯定已经不算愉快的旅程了。

乘务员领着青年男女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最后坐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他们以后的生活里，会不会再想起这名退伍军人，会不会偷偷的骂他。

我当日的心情只求安稳，不愿意去关心别人。

退伍军人放好了行李，坐在了本来就属于他的座位上，他在看我，我很尴尬。

“你裤子怎么了？”退伍军人问我。

“刚才那个男孩子打翻了桶面，我没来得及躲开。”我回答他。

退伍军人笑了，笑的像个年轻人，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年轻人。他笑的很明显，让我知道他不同情我。

我不好和他打起来，因为我明确的知道，肯定是打不过的。只能闭起眼睛，假装他不存在。

“你当过兵？”退伍军人刚刚赢得了一场胜利，他很兴奋，不体谅我的心情。

“没有，我从来没有从军的经历。”我睁开眼睛看他，想让他不要再来惹我。

“不像，你像是个军人。”退伍军人看看我，自信的说。

“那你恐怕得去医院看看眼睛。”我想安静，不想交谈。

“你遇到了难过的事情吗？需不需要我帮你？”退伍军人不笑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么一句话，这话差点让我哭出来。

“你遇到难过的事情了吗？我帮不到你。”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跟他说了一句。

他努力克制自己没哭出来。

他刚才受了委屈，他费了力气来回挤过人群，才坐在了本来就是自己的位置上。可是我觉得，他不是为了这件事情想哭。

“你很让人不高兴！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车票？”他看看我，又咬了咬牙。

“他们坐在我旁边，我有必要保护自己，不要被你们殃及池鱼。”我看见他咬牙了，但是我知道他现在很冷静，并不想和人动手，所以我没有打算去哄他开心。

“你肯定当过兵。”退伍军人看看我又说了句傻话。

“告诉你了，从来没有。”我又闭上了眼睛，假装睡着了。

因为退伍军人的到来，旁边安静了，如同梦幻一般，给了我一个相对独处的空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日做了一个梦，梦里看见了父亲，他跟我说：爸爸只能送你到这里，前面你需要自己多多保重。

我从梦里出来，终于哭出声来，退伍军人递过了卫生纸，安慰了我。

这不算是多么好的一个梦，我却很珍贵的把他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