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的战车
你是那样拉风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就好像漆黑中的萤火虫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
——三巧
地中海的六月,天旷云稀,阳光热烈,偶尔有一阵清凉的海风吹过干燥的群山。
[伯罗奔尼撒半岛]就像挂在巴尔干下方的大篮子,古老的城邦[埃利斯]就位于篮子的西北方。
离城不远的一片山谷中,坐落着一系列神庙建筑,这里就是闻名后世的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举办地。
神庙北侧的谷地中人声鼎沸,为期五天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已经到了最后的闭幕式,同时也是长期保留的压轴项目
——武!装!赛!跑!
所谓“武装赛跑”,在实施公民兵制的希腊世界是运动会的长期保留项目。
各地的运动会自有不同的规则。不但距离有长有短,有的地区侧重于武装,运动员需要武装全套盔甲以及大盾长矛;有的地区侧重赛跑,只需要头盔和大盾。
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规则相对更简单,只要手持大盾进行全程392米的折返跑。
U形的观众席坐南朝北,三面环抱着赛道,多重阶梯上熙熙攘攘坐满了来自来自整个希腊化世界各个城邦和地区的达官贵人,平民、自由民等各种没身份的人则挤在没有座位的坡地上。
在观众视线的中心、赛道的起跑线,二十块刻有凹槽的起跑石埋伏在沙土中;而在196米外,正对北方克里诺斯山的开阔处,矗立着20根石柱,这是所谓的“折返柱”,运动员将绕过柱子折返跑回起点。
“196米”是两千年后是说法,现今希腊人把这个距离称为[斯塔德],即[视距]。
当然,一盘散沙的希腊世界度量衡并没有统一,各城邦的[视距]只能说是大概接近罢了。
既然规则是“只拿盾牌”,于是观众们便有幸目睹20位赤身裸体的运动员手持青铜盾牌,在少女司祭的引领下入场,于起跑点一字排开。
不到400米的负重跑,一两分钟也就跑完了。
但比赛并不急着开始。虽然观众们看的是比赛,但比赛其实是宗教仪式的一部分,怎么能没有点仪式感呢?
司祭们首先向运动员分发了几个盛装橄榄油陶罐,于是20位年轻健壮、龙精虎猛、身无寸缕的运动员开始互相涂抹橄榄油。
在希腊,运动员往身上涂油是一种逼格很高的清洁方式,也含有一种神圣的意味在里面,大概可以比作沐浴斋戒。
手指和肉体来回交错,运动员们身上沾满了这种滑腻而粘稠的液体,精壮的雄性在彼此的皮肤是剐蹭揉捏,污渍逐渐洗去,饱满鲜活的肌肉染上闪亮的光泽……
运动员乐在其中,观众们也大饱眼福。
只是不知道,以这种互相推油的方式来清洁身体,之后是真的变得洁净了?还是变得更脏了?
正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观飨这神圣的仪式之时,偏偏有不和谐的现象出现!
有个运动员不知怎么回事,一个人站在那,不给别人涂油,也没让别人涂油。明明是只带大盾的比赛,这人还带个科林斯头盔。
因为戴着头盔,观众们也不知道他是哪个城邦的,只知道肯定不是自己城邦的选手。而且看他身材相对其他选手纤细不少,个头也不高,难道还是个孩子吗?
一般参加奥运会的选手都是年轻人,因为比赛四年才有一次,必然有很多未成年选手。
但是场上这个未免也太年轻了吧,正真意义上的毛都没长齐,看这样子怕是连16岁都不到吧?
观众们正议论纷纷,接着就看到这头盔仔开始跟女司祭打招呼。接着,女司祭犹豫片刻,接着开始给他涂油。
???
居然让女人给他涂油?!
观众席爆发出一片不满的嘘声!
“运动员不互相涂油算犯规吧?这绝对算犯规了吧!这是哪个城邦的蛮子?”雅典学者表示严重关切。
“这**谁啊?还**带个头盔,这是谁家的能怂啊?**还没**就来***,简直就是**的*****”斯巴达使者忍不住口吐芬芳。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不像话,想当年圣团那会,战友们天天互相涂油,可惜啊,回不去了……”底比斯流亡者发出感叹。
“呵呵,个子那么小,还让女人给他涂油,怕是还没断奶吧……呦呦!站起来了!站起来了!小伙子定力不行啊!啊哈哈哈哈哈……”科林斯商人发出了豪迈的笑声。
“rnmtq!!!”马其顿老兵发出呼吁。
…………
…………
四百米,在专业领域只能算作短跑。
短跑最重要的是什么?
强健的肌肉看似有用,但肌肉本身的重量和体积也是快速奔跑的负担,一昧的把块练得越来越大,还不如降低体脂率。
经验技巧当然也很重要,但在希腊世界,运动是一项参与广泛的运动,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赛场上,就说明各人在技术方面已经很难分出高下。
意志力呢?短短两个视距的赛程,可以说几乎没有意志发挥的空间——因为在这种比赛中人的双腿远远比脑子动得快!
所以这种急促激烈的无氧运动最考验的就是人的天赋。
心脏输血的能力、血液中红血球的含量、肌肉转化能量的效率……没有两千年后那些五花八门的“高科技”,在这个时代、这些东西只能来自人的天赋!
但,也不是没有取巧的法门。
虽然头盔表面已经打磨得光可鉴人,但在六月正午的阳光照射下,已经热得像个铁锅,身体上涂油带来的那一点点凉意很快被淋漓的汗液驱走。
至于观众席上传来的各种南腔北调的起哄、嘲讽、辱骂已经渐渐变得让人难以忍受。
年轻的贞女红着脸给他涂了后背,剩下的部分由他自己完成,草草的涂过一遍,便开始原地跳动、高抬腿,旁若无人地做热身。
虽然,天气有点热。
但更热的身体有助于他的发挥,体温越高越有利于身体的能量转化,要不然热身为什么要叫热身?
虽然,观众的呱噪有点烦人。
但愤怒从来都是力量专属的战马,比起大脑、激素永远是身体更直接的主人!
虽然,贞女小姐姐的视线有点让人心神不宁。
但……
但这个真是有点意料之外!我的定力居然这么不好吗?
只是涂个油啊!
虽然好像确实是感觉到心跳加快了、血管扩张了、体温升高了、行动有力了……但同时负重也增加了啊!
他一边大口吸气呼气,一边焦急得想要排除杂念。但屹立在众目睽睽之下、带来的羞耻感反而加重了刺激……
等等啊!
我这样子没办法比赛的啊!
我踏马的要输了啊!!!
…………
…………
比赛的开始,对于观众们来说,就是起点处骤然腾起的一股烟尘!
等他们的视线再次对焦到那一个个疾冲而出的身影,赛道上的运动员已经分成前后两个梯队。
有的选手尽量维持盾牌不动,避免浪费体力来克服惯性;有的选手仗着人高力大,优先保证奔跑的姿势、以发挥全部实力,精心打磨的青铜盾牌在阳光下晃出万道光芒。
戴头盔的神秘选手只是紧跟在第一梯队中,位置甚至有些落后,几乎要跌到第二梯队去。
呵呵!意料之中!
小伙子底子还行,可惜太爱装逼!
无数观众心中升起一阵快意,仿佛在这火热的日头下畅饮冰水。
就在不少人已经在走神想词准备在待会花式侮辱这个愣头青时,第一梯队已经跑到折返点。
选手们相继对着石柱伸出右手、借力减速。
铺着沙土的场地被40双漂移过弯的脚冲击,激起漫天的土灰!
石柱之下一时影影绰绰,观众们就着急得伸长脖子眺望,毕竟这也是一个关键赛点。
不过人的素质嘛就是这样,总有人情急之下站起来,挡住后排的观众,但后排的人也顾不上生气,也赶忙站起来往赛场上看。
他们都急着想看到谁能在关键节点取得优势。
只见一团火红一马当先冲出。
…………
…………
呼气和吸气之间,时间也变得缓慢,他能感到心脏泵动着血液仿佛沉重的浪潮,如同洋流带着热量在全身循环。
双腿从脚跟到臀部的肌肉群轮流收缩,对抗着引力和惯性,简直分不清他是在踏着地面前进,还是在驱使大地向后。
此时此刻,他已经清楚的感觉到,他可以跑得更快一点,比所有人都快!
这样一种无所不能的体验,所谓天赋也无过于此。
他将左手的盾牌向前斜举起,这样的姿势虽然费力,但却可以破开前方呼啸而来的空气,微微的震颤从手上传来,那是金属在发出低鸣。
而头上的科林斯头盔,虽然沉重,却能帮助他保持重心,毕竟他的体重相对盾牌并不占优势……
他没有像其他选手那样一开始就使出全力争先,而是尽量驱使双腿,使之保持一个均衡的节奏。
他为这场比赛准备良久,现在在保持进度不要落后之余,最重要的就是避免失误。
直到他确保自己完全适应脚下的沙土跑道。
直到赛点到来。
…………
…………
赛场上一时寂静无声。
那是头盔上的红色羽毛,鲜红而柔软的一大蓬,像是正被风撕扯着的火炬。
正是那个带头盔的小个子!
紧随其后的其他几个选手仅仅落后他半个身位。
满场哗然!
虽然仅仅半个身位的优势,但只要保持这半个身位,那个头盔仔就能赢得优胜了!
?
还戴着头盔?
还那么年轻?
还……?
紧接着发生的事让观者们集体失声,头盔仔和竞争者们的差距、在清晰可见的变大!
是其他选手体力下降?还是头盔选手开始提速?观众席上的人们不得而知。
只见他始终均匀而从容地保持着强劲有力的步伐,那躯体中仿佛有无尽的能量,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把对手和飞扬的尘土都抛在身后,只有火红的羽饰和他一同前行……
…………
…………
在普拉提亚的赛会,武装赛跑的冠军需要用性命作为卫冕的赌注,这一残酷的规定将普拉提亚的武装赛跑拔高到无与伦比的地步。
从这点上来说,活跃于奥林匹亚赛会的几位种子选手不是一般的幸运,尤其是那位上一届的冠军
——
如果这是在普拉提亚,那他家人现在就已经可以给他扯白布了!
快!
太快!
强而有力!强而有力的步伐!
场上不乏往届的选手,可他跑的那样快,比以往的冠军都要快!
随着他越来越接近终点,和其他选手间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嘲讽、谩骂、调侃乃至于无意义的起哄、以及很多人精心准备的妙语金句都被扼死在嗓子眼里。
快到很多人情不自禁想赞美他,但却只能来得及发出大声的喝彩!
观众们已经意识到,他将是无可争辩的武装赛跑的冠军,整个希腊世界的冠军!
最终在他回到起点时,迎接他的是一片欢呼声,这位狂妄的年轻人获得了冠军!
一片烟尘弥漫中,冠军在终点处傲然屹立,他高举起沉重的青铜盾牌,头盔上鲜红的鸵鸟羽毛随微风飘荡。
橄榄油混合着汗水汨汨而下,年轻而充满健美肌肉轮廓的肉体,在烈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几百年前的半神的英雄正在宣示有一场光辉的胜利……
陷入狂热的人群蜂拥而上,把冠军高高举起,托着他向颁奖的祭坛进发。
奥运会本身是奥林匹克祭礼的一部分,在古希腊人眼中,优胜的运动员都是神明的宠儿,很多人把优胜者当作崇拜的对象。
因此,很多人努力想要挤到前面、只求摸一把优胜者抹了橄榄油的光不出溜的胴体。
揩到的举着手美滋滋,没揩到的拼了命也要往前挤……
浩浩荡荡的人流一路穿越门拱和廊道,体育爱好者们直接把他举上燃烧着圣火的祭台。
祭台上圣火的火坛中,投入了各种香料,幽蓝烟雾带着奇异的香味。主祭的大贞女已经等在那里,将为各项比赛的优胜者戴上橄榄枝冠。
这时,终于摆脱人群的神秘冠军才有机会解开下巴上的皮带。
他摘下头盔,甩出了一头显眼的红发。
列位,红发这个东西,抛开二次元,整个世界上红发都是sssr级别的稀罕度,但日常见到其实是不算特别显眼的。
说是红发但实际上往往也不是特别红,实际上就是个“胡萝卜色”
——就像胡萝卜一样,大家一般默认是红的,但黄一点、褐一点、绿一点都不失为一个好萝卜。除非啊……
除非像这位骚包的年轻人一样,留一头飘逸的拉蒂兹式长发,晚上涂油、白天打蜡、精心保养,那就是又红又长,在黑毛、褐毛、短毛、卷毛居多的希腊世界远超平均水平!
群众被这高达1500的时髦值所震慑。随后立即有人凭借这稀有的特征认出了他:
“他是皮洛士!伊庇鲁斯的统帅皮洛士!”
…………
…………
皮洛士何许人也?
皮洛士这个名字意思就是“火发者”。
(话说回来火焰的颜色也并不是单纯的红,不过这里就不再水一遍了。)
传说有云,古代远征特洛伊的英雄阿喀琉斯的儿子[涅俄普托勒摩斯]也是个红毛,小名就叫做“皮洛士”。
这位涅俄普托勒摩斯在特洛伊战后就到了[伊庇鲁斯]打天下,“披荆斩棘,奄有四方”,他的继任者被称为皮洛士世系,这片远离希腊中心的土地也由此建立起对英雄阿喀琉斯的崇拜。
虽然但是,伊庇鲁斯这个地区可是位于巴尔干的西海岸,远离雅典、科林斯这种文明中心,按现代希腊的国界已经有一半都出国了。
而且,这里文化上野蛮落后,很晚时候才开始有意识的学习希腊先进地区的习俗和知识;没什么航海传统,连定居也仅仅是几十年前的事;外交上游离在外,在希腊历史上长期打酱油;制度上是部落联盟加君主专制,可以说和希腊城邦格格不入。
唯独伊庇鲁斯的[多多纳]曾经是知名的宗教中心,不过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今和人家德尔菲、雅典、以弗所这些地方完全没得比。
如果希腊是个圈,伊庇鲁斯已经一只脚踩到圈外了。
放在以前,一般希腊人甚至应该连这个地名都没听说过。
不过,此时距离亚历山大大帝逝去不到二十年,现在的希腊还是马其顿人说了算。而和马其顿长期联谊的伊庇鲁斯,这个原本在希腊世界边缘的部落联盟知名度也相当高。
毕竟亚帝的母亲奥林匹亚斯就出自伊庇鲁斯王族,在前些年的第二次继业者大战中以娘家为基地,和卡山德打得有来有回……
所以这个少年一摘头盔,立刻有人认出他来。
阿斯皮都斯之裔。
伊庇鲁斯同盟的统帅。
埃阿喀得斯王朝的巴塞琉斯。
皮洛士。
真实不虚,如假包换。
有红毛为证。
身份被指明,台下霎时间一片沉寂。
而那位少年君主站在台上巍然不动,昂首怒立、直指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