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话 水尸怨灵
几天后,竹筏已到璧江中游,天上仍在静坐,可就在此际,忽觉一股阴森从后背而来,他觉出不妥,顺势拨了拨因风有乱的头发,回头道:“朱姑娘,天相该休息了吧。”
“他不是刚醒吗?”
天上指了指头顶:“太晒了。”
“是嘛?”话问出口,辛夷才觉出不对:此时日值中天,可却并不炎热,于常理不合;既不炎热,天上却这样说,必有原因,便顺着道:“是有点晒,那我带他去休息。”说罢,辛夷挥出手势,已到画中,却心中生疑:“刚才似乎有一股格外清凉之气,是来自哪里呢?”玉手再划,一副场景出现眼前:一叶竹筏上,天上背负左手而立,凝眸静望前路,江风拂面,三捋胡须分萧疏,水镜倒影,两处衣衫飘俊逸。
原来辛夷作为此画的主人,能够看到画外情景。她顺着天上的目光看去,前方水面如鉴,并无异常,心中更疑:“他凝神静立,是在等待什么?”回想方才天上回头那幕,心中一动:“莫非是后面?”忙将目光转向竹筏后,见那处江面果有水纹泛动,可仍有疑惑:“璧江皆是江面如镜,那里的水纹是有些显眼,可一路来都是这样,莫非那水纹不是竹筏激起的?可那里会有什么异样?我都没能察觉,他怎么可能发现?”用心细看半晌,有所发现:那处水面正有一丝黑色挂在那里,上下飘浮,却不随波而去。回想起刚才天上从来未有过的拨弄头发的举动,她恍然有悟:“那是……他的头发?原来他是用这方法确定那里不同寻常,真是心细如发!”正说到这,忽见天相两只小耳朵高高竖起,警惕望向画外。辛夷回目一看,画外的九嵩山竟不再后退,“有东西缠住了竹筏!”再看天上,正见他右手举向右肩,眼前景象一阵晃动,竹筏分作两半,一半带着画轴向下游而去,他则独立另一半静滞的竹筏之上,一柄古色生香的黑白剑现在手中,只此背影,凛凛如天神。而他身前的水面上正笼罩起一团黑雾,不几刻竟成人形!
辛夷容色有肃:“水尸怨灵!”忙撤去画面,安抚天相的脑袋,将他因警惕而竖起的小耳朵抚了下去。几息后,将天相捧放草丛,道:“我想,他不是心细如发,而是关怀备至,不然首先想到的,也不会是让我带你躲进青松红杏图中。曾经,我也有那么一个关怀我的人。”原来这一轴画名曰“青松红杏图”。
天相眨巴眨巴眼睛,抬起前爪子也按向小耳朵,而后望着辛夷“呜”了一声。
“嗯,就要这样,天相该睡觉了。”说罢,辛夷就要出去青松红杏图,可刚一转身,却听身后的天相“呜呜”个不停,这一次,辛夷并未回头:“人总有一个人的时候,你也要学着勇敢呀。等睡醒了,我就会出现在你眼前。”现身图外,收图于袖中,踏波溯流而回。
刚才,天上察觉到竹筏不再移动,直觉告诉他,来人绝非易于之辈,起码比所见任何一个天魔斥候实力要高强的多,不敢怠慢,拔出天剑,斩竹筏为二,还另一半竹筏顺游而下后,就觉那根头发位置有物事现身,及待回身,但见那处江面泛上一片黑雾,黑雾涌涌扰扰,飘忽一阵,聚成人形。它头颅沉沉低垂,黑雾之中,唯有两处隐放红光,从位置看来,大概是它的双眼。那幽幽红光,怨恨且深沉。
天上暗道:“如此深沉的怨气,莫非是死在天魔煞术之下?”思量未已,黑雾已率先发难。数根水草缠上竹筏,猛然生长,将天上双脚牢牢困住。天上惊道:“木之力?”斜划天剑,尽数斩断水草。
只是一击不成,黑雾怎会放弃?再生水草,再困天上。天上正欲再度挥剑,忽有水草从后方而来,将他右手索缠。天上左手虽未被困,可右手伸展开去,左手无法接过天剑。
天上知眼前的黑雾是由怨气形成,若不能让它沉冤昭雪,让往事大白天下,它绝不可能再入轮回,是以先不抵抗,望去黑雾,问:“什么怨恨让你如此执着,竟不入轮回?”
那黑雾努力抬起头来,从这神情举动看得出它似有惊讶,可很快又垂下头颅。随着头颅垂下,天上与竹筏急速下沉,天上处境已有不好。
不得已,天上只得反抗,忙将右手手指一弹,天剑飞去左手,左手持剑,再将水草斩断。可他仍要助黑雾解脱,想起辛夷所述九牧九城九道法,再问:“你所用是木之力,莫非生前是原睦邑人?”
黑雾闻此南辕北辙之言,停施木之力,头颅轻摆,竹筏附近十丈的江面皆成青波滚滚,碧浪翻涌,晃的竹筏起伏不定,几欲散架。
“水之力?那是雨幕府人?”天上强稳身形,再问。可回应他的唯有水、木之力。水草舞动,碧浪波荡,掀扯着竹筏往九嵩山飘去。
天上先松天剑,猛又再握,天剑上便生千钧力,传至所立竹筏处,竹筏难移尺寸。未料怨灵尚留余力,见天上反抗,更加道力,水木之力与天剑的重量剧烈对抗,使得竹筏很快扭曲变形。此时的天上可不像辛夷一样能凌波而立,若竹筏被毁,下场唯有没入江底。
岂料黑雾见此,却忽然停下,再用木之力,又如刚才那般将天上双脚与拿剑的左手缠住。天上再将天剑扔去右手,奈何这一次黑雾更快一筹,天剑将到天上右手之际,被水草打个正着,落在水中,沉入江底。而后,黑雾再动水木之力,又将竹筏带往九嵩山。
天上心道:“它这样做,只为带我去九嵩山?”正在思量九嵩山与黑雾的身世有何关联时,忽听身后隐传人声,可因此间波涛,他难以听清。未几,本来舞动的水草一一消逝,江面亦重归平静。
天上回头看去,辛夷凌波踏来,一息过后,同立竹筏上。
怨灵见水木之力尽皆消散,猛然抬头,两束红光钉在辛夷身上。不知何处而来的怒火瞬间将它吞没,双眼红光扫过江面,怨气激荡,江面上成狂澜滔天,藤蔓乱舞,木刃水箭层出不群,道道射来天上、辛夷紧要处。
辛夷持起三尺竹,轻喝一声:“木还于林。”先替天上解开束缚,而后一边用“木还于林”、“水入大海”化解水木之力,一边对天上道:“他含怨恨而死璧江中,冤气难散,故飘荡盘桓此间,这样的冤魂九牧称为‘水尸怨灵’。”
天上虽已重回自由,却未有回应。他当然听到,可比起“水尸怨灵”的称呼,他更在意辛夷刚才与现在所用的功法,猛想起当日与三少爷之战,那时节,三少爷的最后一击就是这样消逝无踪。“看来,朱姑娘讲遍九牧道法,却唯独没有讲她自己的。”
见天上既不回应她的话,也不应对眼前之事,辛夷再道:“人们都说,怨灵喜欢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找人陪葬!”
天上问:“他明明刚才已经留手,为什么忽然震怒,要害你我性命?是因为你,还是因为你的功法?或者是你要与他为战,所以他重燃战意?”
“你意思是我多此一举?真是不识好人心。”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万事皆有其因。”
辛夷瞅了天上一眼:“他又不能说话,不然我可以帮你问他,真是的。”
“朱姑娘,我问你,既会水之力,又会木之力的人,九牧有多少?”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可这样的‘水木之心’,在九牧难得一见。”
“难得一见嘛?那你能猜到他属于哪一城吗?”
“这我怎么猜得到?”
“我刚才猜了原睦邑、雨幕府,可都猜错。然后,他就要带我去九嵩山,他一定是想借此告诉我他是哪一城的人。”
“可九嵩山并不属于九城啊。要不,我们先打退他,再问这些?”
“光凭你我,很难。”
“他的水之力源远流长,木之力生生不息,不但与天地之道的沟通更为顺畅,且源源不断,好像是很难。”
“因为他是一具没了躯体束缚的神魂。”
“上古之战也曾有许多这样的神魂,难道这便是上古之战那般艰辛的原因?”
天上点了点头,道:“一心不能两用,你化解水之力,我来挡住木之力。”说罢,天上右手一招,天剑从水中飞起,接在手中,将木刃一一挡住。二人同时抵挡,这才与怨灵互有伯仲。
辛夷化解水箭同时,问怨灵道:“难道你的故乡在九嵩山?”
怨灵摇头。
“可九嵩山与九城并无关联,你这让我们怎么猜?”
怨灵听了,分出三缕黑雾,附在三柄木刃上,径望天上面门射来。天上持剑打飞前两柄,最后一柄才姗姗来迟,撞上天剑剑刃,破为两半,飞过天剑。可当掠过天剑后、来到天上面前时,两半木刃忽然相互拉扯聚合,擦天上脸颊而过。
天上望去天剑,剑上自己的影子,脸庞多了两道血丝。
辛夷惊道:“这是木之力‘藕断丝连’,天上大哥,他刚才对你留情了。”
天上目光一凝,问怨灵道:“你明明有这手段,为何刚才不用?却偏偏非要让我沉入江底?莫非你就是沉江而死?”
怨灵点了点头,继而双眼大放红光,直射江底。
辛夷问:“江底有什么吗?你的尸骨?”
怨灵点头又摇头。
天上思量一番,盘膝坐下,催法行满周天,右手沉沉划过,一副画轴缓缓展开,但见此画上处处烈火,狼藉混乱,看不清其上有着什么。
辛夷问:“这是画?难道里面也住着人?不过你这画里面也有些太不宜居了吧。”
天上苦笑摇头,站起身来,身形一转,那身九彩异装再度出现,而后手捏一种名为“回环天决”的法诀,再催动眉心法印,光芒扫投画上,可画面丝毫未改,“看来,要想知道,必要下去一趟。”
“你会水?”
“嗯,只是不能像你一样凌波而行。”
“可听说璧江就和人心一样,看似平静无波,深处未必。”
“你是说江底水势湍急?放心吧,我有天剑,水应该冲不走我。”说罢,天上收起画面,换回黑白素衣,跳入水中。
一刻过后,天上带着一具尸骸上来,放于竹筏。
辛夷道:“刚才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就下去了。”
“什么话?”
“我本想代劳来着,还有,你的东西都有个‘天’字嘛?”
“也不尽是。”
“不管是不是,也改不了你无趣的事实。”说着,辛夷对怨灵道:“我们这就将你埋在九嵩山下,入土为安。”
见自己的尸骸重见天日,又听入土为安之言,怨灵双眼的红光稍有温柔,可既未尽消逝,显然意不能平。
辛夷问:“怎么,你的故乡不是九嵩山?”
怨灵点头。
“喂,黑个子,你是说是在九嵩山,还是同意我的话?”
天上替她问:“你的故乡是九嵩山?”
怨灵摇头。
辛夷撇了撇嘴,“九嵩山既然不是你的故乡,你刚才为何要带他去那里?”再问天上:“你说黑个子意不能平,是因为不能魂归故里,还是因为啥?”
“或许有这个原因,可我觉得你刚才说得头头是道的话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这一会我已经说了很多话,你指的哪一句呢?”
“水尸怨灵的来历。”
“也是哦,他含冤而死,一定是想让沉冤得雪。”说罢,辛夷腆着脸道:“当然了,不管是你说的原因,还是我说的原因,都要知道他是哪一城的人,你说是吧。”
“嗯。”天上应了一声,问怨灵道:“是你认识的人所为?”
怨灵点头。
辛夷问:“那他或者他们是哪一城人?”
怨灵犹犹豫豫,许久,仍未有定夺。
辛夷悄道:“看来他也不是很信任我们啊。”
“那句人心不可揣度的话可是你说的。”
“我可没说所有人都是那样。”嘟囔了,辛夷再问怨灵:“你只要指给我们方向,我们不就能知道了吗?”
怨灵一动未动。
天上接过话道:“刚才水下还有一块巨石,他的尸骸都被铁链锁在巨石上。也就是说,他能动的只有头颅,而且对他来说那也很辛苦。”
“这么残忍的杀害手段,还在这里,显然凶手不是临时起意。”
“只要将九城挨个问上一遍,就可以知道他是哪一城人,也就可以知道杀害他的是哪一城人。”
“那得多麻烦我,多麻烦他?”辛夷说罢,面色忽变郑重,望怨灵道:“只要你能告诉我,我以刚才功法的名义立誓,必还你公道。”
怨灵犹豫很久,终究慢慢回头,哪怕他不顾一切,可这样的回头对他来说仍然无比吃力,可他得到会那种功法的姑娘的承诺,是以能够义无反顾地回头!
就在怨灵即将回头之际,天上忽想起什么,忙催动起眉心间的法印,法印大放彩光,耀上天剑,就见本半黑半白的天剑只剩黑色,黑色剑蓦然一闪,怨灵身后三丈俱成黑夜。天上用此功法,惊动了神魂,脸色霎时无半点血色。
“天上大哥,这是什么功法,你又为什么这么做?”
“他已经死了很久了。我曾有听闻,十三日过后,亡魂便不能再回故乡,四十九日后,不能再望故乡,若他刚才回头,便会成为意识尽丧的邪煞,幽冥地府、轮回之狱两处难容,只能永远游荡于九牧,直到神魂寂灭。”
“轮回之狱?”辛夷大震,可转眼假装无所谓:“你懂得还挺多的,你先休息,接下来我来问。”再问怨灵:“你的故乡真是良穆都?”
怨灵重重点头。
“原来你带他去九嵩山,是要告诉他‘山’字。”
点头又摇头。
“还有什么?”辛夷苦苦思量,一会后才猜测道:“‘山’字莫非还指山峦之力?也就是是说,你的故乡不但是在良穆都,你还是崇山门人?难道杀你的人是良穆都崇山门人?人们都说,人在遇到危险时,可以爆发极大潜力,你本就是水木之心,他们将你沉入江底,是想让天赋凌人的你领悟山峦之力?”
怨灵频频点头。
“我记下了,且一定会替你讨回公道。”
听了此话,怨灵的黑雾往辛夷、天上身边聚来,绕二人盘桓一圈后,消逝于璧江上,天地间。
辛夷望着平静却空荡的江面,问天上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帮助别人?天相、他以及许多我见到或没有见到的人,还有,你刚才不让他回头,我知道也是为了我不失诺于人。”
天上回道:“因为我也曾受人恩情。”
辛夷看了天上一眼,“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一刻也不能离开他。话说,我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在江上随波逐流呢?我这就带他出来。”从袖中拿出青松红杏图,带骸骨回到青松红杏图中,暂时埋葬于桃林间。而后,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还是瞥到了三座竹楼,忽然情不能已,跪在怨灵骸骨坟前,哭诉道:“黑个子,你刚才忽然暴怒,一定是从我的功法猜出我的身世了吧,除过你,不知还有多少人沉此深渊,你一定是怨恨父亲他们对伤痕累累、重重矛盾的九牧不闻不问吧。可明珠蒙尘的你一听到我以‘贤者之力’起誓,又是那般信任,和所有九牧人一样,你对他们的期待是大于怨恨的吧!如果可以,哪怕这样的怨恨与误会是多么伤人,我也宁愿他们能亲耳听到。父亲、两位叔叔,你们魂归何处了呢?如果真的有轮回之狱,待会黑个子见到你们,又作何感想呢?”
正伤心之际,忽然一股软绵绵从身边传来,辛夷低头一看,正是天相,小家伙正不住“呜呜”着。
辛夷忙抹干眼泪,问:“你是替我着急,还是替你大哥呢?”
“呜,呜。”天相呜了两声。
“大概是你大哥吧。走,姐姐这就带你去找他。”辛夷捧起天相,正要出去,就在这时,忽听画外传来一声剧烈的轰鸣,赶忙回到竹筏,却见天上那件异装再度出现,那本无发簪束缚的头发亦随之而散,竟已昏倒在竹筏上!
辛夷忙看他伤势,玉手搭上天上右手,便觉脉象浮窜鼓躁,呼呼掠动,瞬时失色:“怎会有如此霸道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