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地狱

在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的那一天，赛特果然战胜了荷鲁斯，成为了孤岛绝对的首领。

在那一天，赛特牵着乔雅的手走上孤岛所有人仰望的高台，然后把手中金碧辉煌的冠冕，戴在她的发顶上。

乔雅为这顶银白色的王冠感到震惊而惶恐，上面镶嵌血红色宝石能够映照出虹光般的绚烂。而令她百感交集的是王冠的制材之一，包括了赛特自己的骨头。

赛特在最后决定胜负的那一战中折断了肋骨，他竟然把碎裂的肋骨炼制成了冠冕的材料之一，并且把冠冕赠送给她。

疯了，真是一个疯子。

“奈芙，你是我生命的太阳。”那是他给予她的荣光，对于她的认可和偏爱。他要求她戴着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似乎是他给她烙印上的印章，属于他的印章。

他半跪在她面前，亲吻她的指尖，献上最忠诚的吻手礼，“奈芙，春天来了。”

不，春天还没有来。

乔雅俯视底下一众孤岛的人和孩子们，他们神情各异。她又看向铁窗外一贫如洗的天空，有几只飞鸟掠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她沉默片刻，抿了抿嘴唇。

“奈芙永远忠于先生。”她低下了头。

这一次宣示过得很快，赛特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情感更容易让人信任，乔雅找到了凯瑞。

“奈芙蒂斯前辈，贵安。”凯瑞微笑着朝她行了一个贵族的礼仪，凝视着眼前这个明明比自己小的女孩子。

乔雅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示意，把手中的一盘国际象棋放在桌子上，“金安，凯瑞，和我下一盘棋吧。”

两个人分别执起了黑白棋，一本正经地下了起来。

“我知道您来找我的目的，您嘱托的我已经完成了。即使他们拦截到了，也只能知道是策划者是Iris。而您口中的哥哥，会明白您的意思的，对吗？”凯瑞在她耳畔，捂着嘴，用微弱的气音说。

乔雅没有说话。

他感慨般地说：“天文学里有个定义，叫洛希极限。行星和卫星会因为万有引力不断靠近，但他们之间有个保持安全的最短距离。一旦超过洛希极限，潮汐力会把那颗卫星撕碎。然后那颗已经粉碎崩塌的星球会化作星尘，渐渐地聚拢在那颗行星身旁，演变成一个环，将那颗行星环抱。”

乔雅抬眸。

凯瑞笑眯眯地说道：“用一次粉身碎骨，换一个永恒的拥抱，也挺好。您说是不是？奈芙蒂斯前辈。”

“窥伺深渊的人，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我希望你是个聪明人，凯瑞。”乔雅冷声警告，血红色的眸中杀意犹如流星般迸射。

凯瑞摊摊手，问：“好吧好吧，我只是好奇，如果赛特大人是地狱，您会不会光临而已。那么您许诺给我的自由，我希望您可以遵守诺言。”

“我会安排一个你死去的伪证，让你脱离家族，去寻求自己的道路。假如有一天你后悔了，大可以回去，告诉他们死去的那只是一个和你相似的孩子。”乔雅回答，心里却千回百转。

如果他是地狱，如果是地狱，会陪他一起吗？

凯瑞笑了，眼里闪烁着莹莹的光芒，“合作愉快，奈芙蒂斯前辈。”

“合作愉快。”乔雅报以他人畜无害的甜笑，曲指一弹弹倒了黑色的王棋，挪动自己的白棋，“将军。”

她会活下去的，不惜一切代价。

因为先生说，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啊，合作愉快。”凯瑞遗憾地看着自己满盘皆输的棋，又饶有兴趣地看向乔雅。

他够聪明，但是不够勇敢。他可没有勇气为了家族赔上一辈子，只是摇尾乞怜想要一些少的可怜的自由而已。但是他这位敬爱的奈芙蒂斯前辈不一样，她魂里有极盛而衰的诅咒，虚掩在温暖画皮下的残忍。

她是个会变成大灰狼的小红帽，只是有一件抑制自己的大红袍而已。

真不知道到时候，赛特会不会悔恨当初自己没有触抚到她呼之欲出的獠牙呢？凯瑞托着腮帮子，恶意满满地想。

下完棋回去后，赛特有问她去干什么了。她诚实地回答，和凯瑞下了一盘棋。她知道他会盯上凯瑞，但是这并不碍于她计划的进行。

赛特统领的方式愈发接近他所想的，丝毫没有抑制这种暴政的残酷。孤岛的孩子越来越多，生存的环境也越来越压抑残酷，乔雅为此不止一次和他起争执。

这一次也一样，她再一次质问他为什么，他却总是一副温柔而又无所谓的样子，他眼角眉梢都是极其温和的，却在一瞥之中限定了距离，似乎总在压抑着自己的残暴和狠戾。温柔而疏离的似笑非笑，只是嘴角一个轻微的弧度。

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不知道的人总会看着他，这么想。

乔雅看着他，脸上的笑维持不下去了。

赛特也收回了笑，平时看着她脸上类似于他自己的笑，不知道应该喜悦她的学以致用，还是忧叹她的来者不拒。

他觉得女孩就应该像她那样，有好皮相，皮相之下还有灼灼的野心。精乖又伶俐，一切都该恰到好处。

可是，如今的他希望她多笑笑，真心的笑。

“先生，我曾经也是那里的一员，只是有幸得到了您的垂怜而已。”乔雅有些无力。

她既是继承者，又是孤岛的孩子。看到的对了，学会的自然也多了。被背叛了，就学会处心积虑。摔得痛了，就学会步步为营。

她深知存活就是不断地判处其他人死刑，她身边的人在她眼皮子底下骨肉相残。子弑父，臣弑君，兄弟阋墙，反目成仇。

从同舟共济，到同床异梦，最后同室操戈。

她看得心惊肉跳，到最后看得多了，麻木了，也就学会了。不过是戴着假面而已，有谁不会演戏呢？八面玲珑，逢人便笑。

这是强大的赛特看不到的，但是弱小的她就能看到。因为这些是那些犹如尘埃一样的人才能看到的，盛世里的蝼蚁才能看到。

但乔雅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悲天悯人，自己拿凉薄到可笑的善良，咿咿呀呀吴侬软语揉成的血淌在心里，即使把舌根嚼烂，倒向南墙也无法磨灭。

赛特这才如梦初醒，惊觉她是怎么来到自己身边的。是她自作主张靠近，像是高楼拔地而起，与云端星辰攀谈。而他垂低几米，稍做回应。可曾经的钢铁森林，唯独因她一秒钟坍圮。

已经覆水难收了啊，可怎么办呢？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

“可你现在在我的身边。”赛特说，“奈芙，你答应我的，和我一起站在巅峰。”

乔雅皱着眉，摇摇头，“那不一样啊，我曾经属于那里，也来自于那里。”

“奈芙蒂斯，你一直都是属于我的。”赛特似乎有些恼怒，斩钉截铁般说道。

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熊熊燃烧，乔雅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我是你的东西，你自己又是什么东西？我随时随地都可以离开你，你有什么资格束缚我？我的生命，只忠于自己！”

她越说越气，打翻了整整齐齐放在他桌面上的一叠文件刮过他的脸庞后，沾染墨色的洁白纸张满屋子乱飞。

“奈芙蒂斯，给你台阶的时候，下来好吗？”似乎被触及了底线，赛特拍案而起，神情冷漠至极。眼底的猩红映衬着脸颊的红印，像一头隐匿于黑夜的嗜血野兽，喘息未定。

“还给你！我不需要！”乔雅也怒气翻涌上来，几乎没有过脑就扯下了发顶的冠冕，那一顶赛特给她戴上嘱咐她别摘的小王冠，恶狠狠地掷向他。

锋利的金属割破她的指尖，他的脸庞，王冠砸在地面上，最中心宛若烈日当空的血红色宝石从上面脱落，水晶也跟随着碎裂。

她不需要他的印章，她不是他的附属品，她也不是只会根据他的指令而行动的行尸走肉。

随着王冠落地，这似乎是一个了不得的信号，警惕敏感的两个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拔出武器，指向对方。赛特的枪口对准了她的心口，枪口划过一丝冷意。暴跳而起的乔雅越上桌面，匕首压上了他的脖颈，毫不留情地沁出血痕。

二人僵持不下，盯着对方的眼睛，缄默无言。

“你还会爱我吗？”他突然说，可字字句句都说得是她不会再爱他了。

乔雅没有回答。

赛特放下了手，没在意脖子上的伤口，转身离去。

他是最温柔的地狱，而乔雅是他的蝴蝶效应。

很显然乔雅动了杀意，但凡他有一丝一毫的异动，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而他即使拿出枪端稳了对准她，也无法扣动下扳机了。

乔雅闭上眼睛。

如果是地狱，她不会陪他一起。

她或许会……弑神。

……

这一场冷战的时间仿佛格外难熬，似乎是旷日持久，但是乔雅也没打算在这方面服软妥协。她只是没想到，计划中的事情来的那么早，来得太早了，早到她都没有等来赛特的道歉。

“轰隆——”一声巨响，摩天大楼的楼顶冲出了一股炽热的波浪。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滚滚浓烟如同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一般，腾空而起。伴随着猩红色的火焰绽放，仿佛朵朵妖娆的彼岸。

大楼的荧光屏幕轰然坠落，引起了人群中剧烈的骚乱。凄厉的尖叫声从人群中炸开，猛烈的爆炸声不绝于耳，成片的建筑摇摇欲坠，不断坍塌，发出阵阵无力的呻吟。碎裂的钢筋混凝土如同流星雨般纷纷坠落，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仓皇逃窜的人群。

战乱，在孤岛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揭竿而起，没有人知道孤岛这个屹立不倒的神话，滴水不漏的防御，是怎么被破解被侵入的。

人潮汹涌之中，孤岛的人们摩肩接踵地混乱不堪中，乔雅是唯一一个冷静自持的逆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