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追光者（3）

乔雅在公馆生活的日子里，总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在百年以来的独居与沉寂中，也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什么，兄弟姐妹们似乎也不是很适应这样的群居生活。

因为大家的生活习惯和性格都不一样，所以难免有摩擦和小团体的出现。无法避免的是，他们找到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方式，就是互相冷嘲热讽或者相亲相爱。

争锋相对的争锋相对，耳鬓厮磨的耳鬓厮磨，这种场面尽管奇怪却又透露着一丝诡异的和谐。但好歹也是能从家族的相处之中，咂出一丝罕见而久违的温暖来。

因为人多力量大，聚集在一起安全和生活质量提升了很多，大家各有所长，各自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挥才能。没有什么用处的，好像只有乔雅一个人，所以她更加喜欢黏着舒萧了。

“哥哥！”在舒萧要出门前，乔雅提着洋装茶白色的裙摆，扑进了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腰不放手。

少年仍然是温和开朗，天真烂漫的模样，似乎百年来没有什么变化。眼角眉梢狭长的弧度弥漫着温润，连嘴角翘起都露出一种细腻的随和。浅金色的头发在严冬里，仿佛能够代替阳光给予人温暖。

他这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样子，家人们说他是神明的勇士，降临来拯救人造人。他会消灭对他们不利的人，为人造人带来幸福的恩赐。

在这个时候，乔雅总是暗自纠结地冷眼旁观，家人们对于舒萧过分地寄予厚望，期待着他会是改变一切的那个音符。她在一旁独自踱着步子，仰望他被人簇拥的样子，心中隐隐约约盘绕着一种荒凉的阴霾。

她发现自己无法容忍他看向别人的目光，更是有不安藏在内心，非常惶恐。神明选择了他作为棋子，却没有一丝解释的意思。

舒萧看着少女在自己怀里不安分地扭来扭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关系的，小雅，什么都不用担心。我要去工作，这样我们才可以继续互相扶持。”

“小妹，大哥只是去工作而已，你用不着每次都这样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吧？”41号撇撇嘴，吐槽。

27号冷笑一声：“人家关系好，你管得着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可真粗鲁，是谁教你的礼仪？”33号皱眉，不满地说道。

“大哥每次都给小妹带漂亮的洋装，或者就让59号缝制，真是羡慕。”21号砸了咂嘴，算不上讽刺也算不上忌妒。

35号抱臂，似笑非笑，“羡慕？你配吗？”

21号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我不配？你就配了？比我低了14号的廉价品。”

35号脸色一白，随后又笑了起来，“哦对，比你号数低的都是廉价品是吧？真不知道你这种人把兄弟姐妹们放在什么位置，含沙射影谁呢？”

21号也反应过来，刚打算反驳，27号又制止：“少说两句吧，还不如多干点活。”

“要是能多干活的话，还至于这样吵起来？”41号把双手枕在脑后，满眼讽刺。

他骂他骂她骂她骂他骂她，混乱一片。但这也成为了公馆里必不可少的调味剂，他们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从头吵到尾。

“那要早去早回。”乔雅没去管他们，只是嘟着嘴。

“好，答应你。”舒萧摸摸她的头发，带着几个家人转身离去。

乔雅只能百般聊赖地回到了房间，透过窗户看外面死寂的白雪茫茫。唯一的色彩，靓丽的风景线，就是她和舒萧一起种下的向日葵花圃，一直都被精心饲养着。

“好期待啊，向日葵盛放的时候。”乔雅托着腮，趴在窗棱上，晃荡着双腿。那是她很大的期盼，因为或许那一天，他们就能离开北境了。

旁边是已经烧着了的壁炉，烤着火，腿上铺着一条毛茸茸的毯子。暖烘烘的，还怪舒服的。乔雅难得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点迷糊。脸颊有些发烫，她就抬手揉了揉，睁大眼睛环顾四周，不见舒萧的身影。

还没有回来吗？乔雅迷惑了，但是算算时间，舒萧也应该回来了才对啊。她便刷的站起来，噔噔澄跑下楼去了。

“怎么了？小妹。”25号见她下来了，坐在桌前喝着热汤就黑面包。

说起来乔雅后面才知道，舒萧之前虽然过得艰难，但是却仍然每天换贵重的口粮。例如说揭不开锅的黑面包，都是用了上好的小麦磨成面粉，再用鲜牛奶混合做出来的。她还以为，那种黑面包是舒萧挑选了最廉价的结果。

乔雅捏着裙摆，问：“姐姐，哥哥去哪儿了？他还没有回来吗？”

25号似乎是成心要逗她，笑嘻嘻地问：“小妹说的是哪个哥哥？说起来，大家都是你的兄姐们，也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位？”

“是大哥……”乔雅瘪了瘪嘴，做出要哭的表情。

见她红了眼眶要哭，25号反倒是愣住了，连忙摆手哄道：“别哭啊你，大哥他们一行人都还没回来呢。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干什么了。不过你也别担心太多了，大哥他那么厉害……”

她絮絮叨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乔雅夺门而出，毫无征兆，“我要去找他！”

25号愣在原地，捧着碗的手被烫的发红，才回过神来。“艹！”她暗骂一声，忙跑到门外，哪里还见乔雅的身影？25号又急又气，把乔雅弄丢了，她从哪儿变出个小妹还给舒萧？

下楼的7号见她这副模样，有些诧异：“你干什么呢？”

“小妹刚刚闯出去了，说要去找大哥。”25号心如死灰，绝望地回答。

7号沉默了一会儿，同情地说道：“祝你好运，就祈祷她没事吧。”

乔雅冲出去后就在大雪纷飞之中迷失了方向，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但内心隐隐约约却又有些不安。她渴望从家人身上汲取温暖，但却又忌惮防备着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谓的家人迟早会毁了什么。

她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而每次看向舒萧的时候，这种感觉会越来越浓重。

乔雅不敢走更远了，于是就站在原地，等待舒萧来找她。她只能想，拼命地寻找那个不对劲的地方。

孤零零的、快要冻僵的夜晚，站在暴风雪中的姿态坚定而脆弱，但她相信一定会来接她的。

尽管很冷，胸口却滚烫发热，仿佛燃起的火焰。很想快点相互拥抱，她不要在这个永恒冻土被冻结。

爱要是发低烧的话是会死的，所以才需要更加强烈的爱。

她就跪伏在冰冷的雪上，轻轻地拍抚。柔软的、坚硬的雪，冰冷的、灼热的雪。

把一捧白雪捏在掌心里，一寸一寸地生寒，就会有灼伤般的疼痛感。从这样病态的自虐之中，能够寻找到转瞬即逝的温暖。冷到极致，反倒是会感到疼痛的暖。

上面的雪，很冷吧，冰冷的月光照着它。

下面的雪，很重吧，上百的人们压过它。

中间的雪，很寂寞吧，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那么是哪里不对劲呢？明明大家都很信赖兄长，好像兄长的存在就能挡住所有冰雪。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兄长他的存在到底是在意味着什么？

在她似乎抓到那一点不对的地方时，思绪被打断了。“小雅！！”舒萧的呼喊穿透暴风雪，传入她的耳朵。

乔雅艰难地转过身，寻觅风雪中的那个声音。

舒萧冲了过来，将瑟瑟发抖的她搂进怀里。他也在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小雅……”

“哥哥……”乔雅抱紧了他，呵出的白雾瞬间凝结成冰霜，她眼眶里顿时聚了泪水，却立刻被舒萧擦掉。

“眼泪也会被冻住的。”舒萧这么说，似乎压抑住了怒意和更深沉的情愫。他并没有责备她什么，眸中有愠怒，却没有谴责。

乔雅拉住了他衣袖，“我想要去找你的，哥哥。”

舒萧拍了拍她的头，牵着她的手往回走，看她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的，便直接把她打横抱起来走，“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凡事交给我，不用去担心。”

“哥哥，我一直都很担心，我也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但是总觉得，这样下去不可以。我们的家族很好，我不舍得失去它，但是它不正常。”乔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有些语无伦次。

舒萧沉默不语地目视前方，眼神里蕴藏着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然后他露出了招牌式阳光的笑容，安慰：“小雅，没关系的，什么都不要担心。都交给我吧，我可以搞定的。”

乔雅那时候看不懂，后来才明白，舒萧那时候好像就已经预见了未来会发生的事情。他也是智商达到极致的人造人之一，他还是最先诞生的大哥，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百年来的背叛游戏，他就是看得太清楚太明白了，所以才早早地盘算好了一切，却又自欺欺人地继续沉沦下去。

……

在家族会议上，大家争执不休，唇枪舌剑、冷嘲热讽，一刻都没有消停。

他们已经因为人类加大对人造人的捕杀和排斥热潮这件事情，争论很久了。原本剩下的57个兄弟姐妹，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锐减到了38个。

死去的那19个不单单是死于外族，还有死在舒萧手里的。

其中有2个死于背叛，舒萧拿枪口对准他们，亲手杀了他们。枪口冒着幽幽的白烟，昭示着他的罪证和残忍。他脸上的笑容维持着最原本的温和纯真，带有几分冷笑，让在场所有兄弟姐妹们胆寒与畏惧。

他背负着沉重的罪名——弑亲者。

“既然是背叛的家人们，那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收回了枪，慢条斯理地说道，像是在警告，也像是在自我安慰。

剩下的17个，则是有的死在外族手中，有的丧命于舒萧的失控。前不久，舒萧在公馆里毫无征兆地又一次失控，原本大家都在其乐融融地吃饭，却一眨眼就发现有2个家人被舒萧拧断脖子。

他双目赤红，压抑着什么却又好像克制不住，仿佛只剩下了杀戮的本能。

没有人敢接近他，最后是乔雅从楼上冲下来，扑进舒萧怀里死死地搂住他的腰不放，才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低着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捡起浸泡在血泊里的向日葵，塞进乔雅怀里后，转身夺门离去。

乔雅听到兄弟姐妹们登时杂乱无章的各种声音，有憎恶、有恐惧、有不安，什么都有。

她低下头看，向日葵的色彩仍然是鲜艳斑斓，轻而易举就能夺人眼目。这样明媚的颜色，那么赏心悦目，似乎能够短暂地清扫心中重叠的阴霾呢。只是沾染了血色，浓厚的血色阻挡了它本真的颜色，反而透出一种阴森森的嗜血和悲凉。

乔雅抹了把脸上的血，小心翼翼地拢了拢向日葵，把它揽在怀里，小跑着跟着追了出去。

舒萧没有走得很快，大雪里还能寻着他的声音和脚印。乔雅松了口气，继续磕磕碰碰地，艰难地踩着一地雪往前跑，“哥哥！哥哥，等等我！”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乔雅注意到，他的步伐变小了，速度变慢了。

所以说，还是希望她拉住他的是吗？乔雅更加卖力地顶着风雪交加，艰难地追了上去，终于从后面拉住了他的手。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舒萧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二人缄默，相视无言。

最后是舒萧打破了沉默，他垂着脑袋，低落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就是一个怪物，随时随地都可能爆炸的炸弹，不折不扣的疯子。我根本不适合群居，我总是会伤害到别人，伤害到自己。”

“可这不是你的错，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那时候没有意识。”乔雅反驳。

“我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连你都要伤害了。”舒萧没有为此动容，似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之中，“所以，离我远点，别靠近我。我对你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又要转身离开，乔雅深吸一口气，抽出那把他送给她防身的匕首，压在自己的脖颈上，“站住！”

她向来是温驯乖巧的模样，病弱但却温柔腼腆，体贴又懂事，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爱撒娇爱哭又黏人，胆小怕事又总在不知不觉中惹麻烦。

他实际上也一直在担心，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不在了，她又该怎么活下去？现在她做出以命要挟这种事情，可见也是把她逼迫到了一定程度上。

舒萧的目光凝在锋利的刀刃和白皙的脖颈上沁出的血上，他皱着眉，不敢贸然上前夺刀，“小雅！放下来，听话。我离开对我们都是好事，我的存在只会伤害我们彼此。”

“听话？对啊，哥哥，我真的会乖乖听话，可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丢下我？我发誓要追随你一生，你也发誓要庇护我一生，到最后难道是空头支票吗？我真的不在乎你是谁，我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到你的，我在乎的只是你和我们的祈愿。”她喃喃自语般说着。

“当初是你在雨中把我捡回去，给我食物、住所和庇护，我的命就是你的。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也没必要继续。”乔雅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手上力道加重，刀刃隐约没入皮肤。她苍白的脸色跟漫天飞舞的白雪一样，仿佛随时随地都会隐没其中。

她闭了闭眼，狠心要用力，却被蓦然扼住了手腕，整个人都落入充斥着冰凉寒气的怀抱里。匕首沾了血掉在雪地上，白雪红血，恍然盛开了寒梅一般。

雪粒擦过她的脸颊，刮得她生疼，抱住她的双臂也锢得越来越紧。舒萧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哽咽着：“为什么要牵绊我？”

生命沉眠的冰结领域，他们忍受了漫长的孤独。对于积雪下冻结的存在侧耳倾听的同时，还想象着在某处应该存在的景象，那样盛放了绚丽的向日葵，有着温暖的阳光和热闹的人群，欢快的笑声布满了整个世界，每个人脸上都是幸福的表情。

这是漫长岁月间，不知不觉掌握的无为度日方法，还是毫无意义的自娱自乐，这都并不算是什么问题。他们只是在悠长的时间里接受着被赋予的命运，如同串通好一般露出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罢而已

孤独，就是他们的命运，这是一个永恒的诅咒。

他们就那么永远地存在着，看着身边一个个爱的人死去，而自己还像是个怪物般活着、不死。后来的他们不敢去接触了，因为无法忍受爱人逝去的痛苦。没有人敢靠近他们，所有人都对他们报以恐惧和厌恶的目光，他们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是他们又无法完全信任自己的同类，在百年来的互相背叛互相捅刀之后。伪装理智，咽下叹息，就算对人生的深渊毫无兴趣，也只能在胸中饲养着晦暗的绝望，然后自己去寻找自己的答案。

舒萧一直就是这么过来的，从一开始就这样。虽然说他被誉为最完美的造物，但也无法弥补一个致命的缺陷，因为太过于强大，反而容易自我毁灭，容易失控。

一旦发疯，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只会像只没有理智的野兽顺从本能去屠戮。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有不少兄弟姐妹实际上死在了他的手里。

所以，他也学会了独处，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安静地在破败的房间里坐一个下午甚至一整天。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无聊的时间，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坐在那里发呆、幻想。

想些什么呢？想着梦境中那些温暖的、彩色的画面，渴望温暖和阳光。这么十年如一日的想着，他想得都快要疯掉了。

就算是被排斥冷落，他也只是用力地微笑着，孤独这种情绪都快要把他整个人吞噬了。他没有牵绊也没有在乎的东西，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他仍然活着感知痛苦。

可是乔雅出现，他有了牵绊。他更加地惶恐不安，他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害怕失去她，失去触手可及的温暖和幸福。

他想着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趁着他还能理智地思考要赶紧抽身离开，趁他还没有失控伤害她的时候。可是为时已晚，他根本就放不开她的手，他根本就做不到袖手旁观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彷徨无助。

“哥哥，杀了我，杀了我啊！不要我的时候，离开我的时候，杀了我啊，睁开你的眼睛杀了我啊！难道要我继续在这个无尽无休无止的严冬里孤独地活下去吗？！我不要被冻结！”乔雅揪住他的衣服，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道。

舒萧抱紧了她，眼泪也被冻结，“对不起，我不会离开你，对不起。”他的指尖擦过她脖颈上红玛瑙般已经被凝结的血渍，而后慢慢地抹过自己的嘴唇，“我不会比你先死的，死之前，我一定先杀了你。”

“没有我，你活不下去。与其让你死在旁人手里，倒不如我自己杀了你。”他轻轻贴上她的脸颊。

乔雅却丝毫都不在乎，反而是笑开了，“花瓶九十九，离开哥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