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坠月之宴
满目素绢,入了眼便是摇曳渗人的白。
乔雅跪在玄的棺木前默默垂泪,成玲则是在她旁边嚎啕大哭。
师父说,要想练就绝世武功,就要吃常人难忍受的苦。有师父在,她活得自在,没有吃过苦头。
师父说,糖葫芦和糖醋排骨吃多了会牙疼。但师父还是孜孜不倦地给她带,给她做。
师父说,他活不成了,她得好好活着。那么,她就得好好活着。
七日之后,按照古武一脉的规矩,乔雅将玄的骨灰撒在九千九百九十九格台阶上。
走一阶,撒一些,一级级拾级而上,走过这曾经师父背着她走过的路。走到最后一阶,成玲和古武门众人在那里等着她。
她将最后一点骨灰撒向天空。
她凝视着洒洒洋洋在风里飘摇的灰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那些灰烬沉沉地磕了一个头,亦如拜师时那样虔诚。
她眼角淌着泪,道:“弟子望舒恭送师尊。”
她在心里说,舒舒恭送师父。
成玲和古武门众人见状,纷纷跪地,齐齐喊道:“恭送掌门!”
喊完这一声,成玲就抱住乔雅哭,“师姐,就剩我们俩了!我就只剩你了!”
乔雅搂着她的肩膀,咬着唇瓣无声低泣。
古武一脉的天塌了,师父,你看啊,日和月都因为你落下来了呢。
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坠月之宴。
……
谨遵师父教诲,字字珠玑乔雅都奉为圭臬。
玄头七过后,乔雅就拜别了古武门众人。她什么都没有带,除了这身衣裳还有脚踝上的银铃铛,她不打算带走任何东西。
乔雅环顾这个地方,闭了闭眼睛,眼眶发烫,鼻尖泛酸。
昨天是师父头七,她闭上眼睛都能看到师父在做糖醋排骨,在递给她糖葫芦,在点着她的眉心血告诉她:“要想练就绝世武功,就要吃常人难忍受的苦。”
她摸了摸眉心,那一滴血已经消散,随之散去的,仿佛还有什么沉甸甸的不知名的东西。她只感到难言的悲哀。
“玲玲,跟我走吗?”乔雅轻声问。唯独这一点,她想要给成玲一个选择。哪怕违背师父的意愿,成玲不能永远是保护她的附属品。
可直到后来她才后悔当时的决定,师父一直是对的。没有她和师父在成玲身边,成玲太容易意气用事,也太容易误入歧途。
可当时的成玲只是含泪摇头,“师姐,古武门是我的家,师父还在这儿,我不能走。”
乔雅也舍不得她,只是摸摸她的头,问:“师父给师姐下了命令,师命难违,以后师姐不会再回来了,再也见不了师姐了,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不是说好了,要保护师姐的吗?”
成玲哭得不自自己,抓着乔雅的衣袖不肯让她走。
乔雅叹了口气,眼睛也有些湿润,“这样吧,我把联系方式和地址留给你。等玲玲变强了,能保护我了,就下山来找我,好吗?”
“嗯……”成玲勉勉强强应下来了。
新上任的掌门人是玄的师兄,乔雅的师伯,他见状也于心不忍,道:“望舒,古武一脉的天塌了,日留下来,月却要离开。我们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师弟让你别回来了,可我们真挚地希望,月能常回来看看。”
“或许有那么一天吧。”乔雅模棱两可地回答,笑了笑,“师伯,玲玲就拜托你们了。”
师伯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古武门众人就这么淋着雨,一阶一阶地送乔雅下山,正如看着她来时一步步走上来一样。
乔家的车就在最开始的那一格台阶底下,等待乔雅。
乔雅向他们挥手告别,摸摸成玲的脑袋,含泪坐上了车。
车辆开始行驶,愈行愈远,这时候成玲才控制不住,哭喊着追了上去。
暗沉沉的雨夜里,车前灯和车尾灯扫过的地方才清晰可见缥缈的雨丝。冷雨砸在身上,成玲踏过泥泞不堪的路,溅起肮脏的污水沾染在她有着太阳暗纹的正红色武术服上。
古武门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也没想到去拉她。
“师姐!”成玲追着,边哭边喊。
那些道理,她明明都懂,却还是放不开对师姐的依赖。
成玲最终被一颗棱角尖锐的小石子,绊倒在凹凸不平的崎岖山路上,连带着揣怀里捂着护着的糖葫芦也一并滚落的泥浆里。她不顾擦破的掌心,望着车尾泪流满面。
师父头七的那个夜晚,她连夜下山买了一串糖葫芦。红艳艳的,亮晶晶的,和以往每一次一样好看。
她只是想告诉师姐,师父不在了,她也一样可以给她买冰糖葫芦,一样可以保护她。
车却停了下来,成玲愣愣地看着乔雅撑着伞缓缓走过来,仿佛携带着万丈光芒。
乔雅居高临下地看着成玲,撑伞替她挡雨,心绪不宁,十分复杂。她总算是体验到当时赛特在雨夜里看着她,内心到底是一番什么滋味了。
乔雅缓缓蹲下身,拭去成玲眼角的泪水和雨水,轻声说:“别哭,你的名字是师姐的荣耀,你要对得起自己吃的苦。”
“这是送给我的吗?”乔雅捡起冰糖葫芦,不管上面的泥浆,啃了一口下来,笑眯眯地告诉她,“谢谢,很甜哦。”
“要想练就绝世武功,就要吃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离别之苦,也是其中之一。师父说的话,要牢记在心。”乔雅摸摸她的头,把雨伞往她手里一塞,只身一人跑进了车子。
门一关,车就绝尘而去。
乔雅觉得自己不能够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不舍得,不忍心。
在后来的日子里,乔雅遵循师训没有回古武门,但到底是意难平,她时常寄信回去。但这些信还是一如既往地石沉大海,再无音讯。乔雅以为古武门与世隔绝,虽然挂念,但也没有过多记怀。
信还是一如既往地寄出,偶尔携带些东西,有时是衣物,有时是零食,有时甚至只是一枚书签。
虽说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古武一脉、玄和成玲终究还是成为了乔雅的意难平,偶尔寥寥无几几次梦回古武云天,梦里全是师门的音容笑貌。梦醒之际,早已泪湿白衫。
当初听到成玲的名字,乔雅不是没有想过这就是她想念的师妹。但即使面对隐约能够寻觅出昔日影子都脸,和一模一样的名字,在看到武术服上没有暗纹的时候,她又自欺欺人地否认了这个事实,以为只是同名同姓。
乔雅没有想过成玲会下山,会抛弃那么多,还会加入她从未接触过的电竞。
接到资料的那一刻,她也很震惊。成玲在她下山后没多久,从师兄师姐们的只言片语之中了解到,师父收养她只是为了培养一个能够保护师姐的武器。成玲也下了山,但并没有来找到她,而是加入了由武术爱好者组建的电竞队伍,从零开始进发。
而成玲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在电竞在能够不断地战斗,不断在实践中变强。并且在电竞中能够找到她,打败她,证实自己变强了能够保护她。也证实自己能够达成师父的期望,不是只为师姐而生。
成玲沉默着抱住乔雅,抑制不住的小声咽呜从嘴里溢出,泪水夺眶而出。
就像是她放弃得一点都不干净一样,即使抹去了太阳暗纹,可依旧穿着正红色武术服。即使舍弃了羲和这个小字,可她依然叫成玲。即使离开了古武门,可自报师门时她仍旧琅琅说着古武门。即使心中有怨恨,可她仍然深爱着师门和师父师姐。
她啜泣着质问:“这又算什么?师父给的字教的东西,你对我的好,都是为了把我捧到天上然后摔到万丈深渊里万劫不复吗?收养我教导我只是为了让我作为你的武器保护你吗?”
乔雅不说话,只是轻轻回抱住她。
她止不住地抽泣,紧紧地回抱住乔雅,“可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抱住了这样的我,可是与我相见的时候即便是以乔雅的身份,还是用师姐的态度对待我。为什么呀?这样只会让我更加舍不得过去,更加质疑自己的选择。”
她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哽咽道:“可即便是这样,才更让我明白,我就应该好好保护你的。我从一开始就忘记了起初的目的,我的信仰,我的信念……是……是想要保护你啊……”
她的姿态极其狼狈,又支离破碎地表达着她一直觉得遥远而陌生的词汇:“爱……我……我爱你啊……师姐!”
爱,这个词汇是遥远的,是陌生的,同样也是最容易击溃人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的。
在她喊师姐的那一刻,乔雅睁大了眼睛,潸然泪下。她张了张嘴巴,轻声回应:“我……也爱你。”
全场鸦雀无声地看着古武一脉的日月,连同观看直播的观众一起。
在全场响起掌声的那一刻,雅兴队和武术队才齐齐走上擂台,扶起乔雅和成玲。玉龙看向咬着唇瓣泪流满面的乔雅,睫羽低垂。
其实你只是假装成熟的孩子,这嘈杂舞台上演出人头地的故事。也许有人喜欢你追逐成功的姿势,也许会有人赞美你咬紧牙关的坚持。可是我却爱你在演出结束时,狼狈又孤独的样子。
这一刻的软弱恰恰证明,你一直以来有多么坚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