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字是理解世界的方式(下)
布列达布利克堡垒,如同一座黑色牢笼,孤零零矗立在凄凉大地中央。
它外表看上去像个蛋糕,自下而上拥有尺寸不均的三层结构。下层宽大扁平,到了上层则窄小高耸,顶端高度接近格拉兹海姆的乌尔德方尖塔。
堡垒外立面清一色铺设纯黑石砖,这种特殊金属名叫黑陨石,只存在于诗蔻蒂背面。经过工业都市帕尔雷铁匠打磨后成为高档稀缺品。石砖表面没有安装通透玻璃窗户,而是用一个个小石洞连通内外部。
这就是遗迹守护者大本营,压抑却又庄严的圣地——布列达布利克。
罗伊娜凝视远方黑色牢笼,她迫切想知道自己寻找的人,是否就禁锢于此:“为什么你们会离开堡垒,生活在这个洞窑里?”
萨勒斯没有马上回答,他倚靠岩壁贪婪地吸上一口雪茄,朝布列达布利克方向吞云吐雾一番。四岁时被遗迹城邦抓来此处,他几乎在密不透风的堡垒里生活了一辈子。当时萨勒斯无比向往外面的自由生活,认为凭借自己还算出色的剑术和智商,即使成不了正牌守护者,在脉冲或者死地混口饭吃肯定没问题,然而命运却和他开了个玩笑。
“布列达布利克淘汰的遗迹守护者,被称为流放者,根本就没有其他容身之地。”萨勒斯抽完雪茄,把残余烟渣扔到地上,愤恨地踩个稀烂,“我们喜欢称那里为黑牢,一旦陷进去了,就彻底堕入黑暗。”
月鸣少女托莉雅忍受着呛人烟味,抬头皱眉:“可遗迹城邦需要遗迹守护者吧,只要通过训练,不就可以正大光明离开了。”
“天真的姑娘,那根本不叫训练,而是折磨。能通过折磨的人,一百个里面就为数不多几个幸运儿。”
“其他人呢?”罗伊娜问道。
“贬为流民!而且灵魂会遭到反噬,暴毙而亡!”
“!”
罗伊娜震惊于耳中听见的事实,她从格拉兹海姆圣心宗牧师贝克口中,得知了关于遗迹守护者的真相。这群看似神之子的人群,其实与流民同为日全食下诞生的神之弃子。蓓露丹迪教会为了掩盖真相,编造出守护者谎言,达到镇压流民令其自相残杀的目的。
“流放者们不甘接受死亡命运,集体逃离黑牢躲在这处洞窑内,等待集结力量重新杀回去。”
“集结力量…所以才打劫运输车?”
“哼!也没你想得那么高尚,守护者本只不过生在了运气更好的某个日全食罢了。”
罗伊娜仔细琢磨后才意识到,遗迹守护者对于蓓露丹迪教会编造的虚假谎言貌似毫不知情。她本想说出真相,却被身旁月鸣少女抓住胳膊阻止。托莉雅似乎有意转移话题,不想在此坦诚布公。
“你们可以去格拉兹海姆,那里驱赶了乌尔德殖民军,而且愿意接纳流民入住遗迹…”
“笑话!流民归流民,我可是遗迹守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萨勒斯激动地驳斥,拒绝了托莉雅提出的建议,“我必须向黑牢证明,自己不是流放者,而是优秀的战士!”
“怎么证明…?”
“当然是靠你,还有你的遗迹圣器。既然来到洞窑,就别想轻易逃走了,你就是我集结到最有价值的力量。”
罗伊娜暗自苦笑,面前大言不惭的男人,嘴上说着向黑牢证明,实际却总在依赖别人,而并非想提升自己。这种水平的遗迹守护者,和她所结识的雷克斯、拉克夏、甚至芬里尔相比简直天壤之别,让人即可怜又可憎。布列达布利克堡垒虽然充满黑暗,却真正做到了优胜劣汰。
“我可以给予你们力量,但你们也必须承诺条件,带我进入堡垒内,这个交易可以达成吗,流放者?到时候,想必食物就不用再担心了吧!”
“果然没有食物,自作聪明的女人!”
萨勒斯闷哼一声,不屑地看向眼前两个柔弱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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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者大本营,暂且这么称呼这个洞窑,经过合理布局后划出一片居住区。罗伊娜与托莉雅单独“监禁”于此,等候潜入布列达布利克堡垒的时机。
与其说居住区,其实形容为简易棚户区更为恰当。几十张行军床一排排摆放,中间由木板区隔,平均分为四个独立小区。所幸整个大本营清一色全是男性,倒也没有男女有别的顾忌。然而此刻,这里破天荒的多出两名异性。
自从被萨勒斯分配到空置行军床后,其他流放者有意避开她们,聚集在几十日轮外活动区故作姿态,实际却一直在偷瞄动静。
“小娜,你怎么了?为何要与这群亡命徒做交易啊?”托莉雅依旧愤愤不平的模样,她认为凭借手中机械装备,照样可以潜入堡垒,根本不需要借助不靠谱“盗贼”帮助。
“可是你也看到了,布列达布利克堡垒固若金汤,根本没有破绽。”罗伊娜安慰着同伴,她相信月鸣少女是个聪明人,“而且,我想帮他们。”
“帮他们?是指这群盗贼吗?”
“她们不是盗贼,而是被堡垒抛弃的遗迹守护者。刚才你也听到了,如果流放者们继续逗留在巴芬盆地,很快就会遭到反噬而亡。”
“但是…”托莉雅本想用这就是命运来回答,却又说不出口。她本身就很讨厌这句话。
“遗迹守护者是蓓露丹迪教会编造谎言的受害者,流民姑且还能拥有争取未来的希望,而他们连这种机会都被剥夺。一旦遭到命运抛弃,就会失去生命。”罗伊娜难掩悲愤,捏紧手中贝雷帽,“萨勒斯虽然不是善人,甚至可以说是小人,但他不愿屈服命运的信念,和我们很相似不是吗?”
一顿难以反驳的劝说后,托莉雅顿时不可置否。她承认自己在辩论上说不过面前阳衍,也许手工活才更适合她。
“那你准备怎么帮他们,难道用冈格尼尔沙漏杀进堡垒,然后夺取掌控权?”
罗伊娜思考了一会后站起身来,向隔壁独立小区走去。那里坐着一位青年,也是大本营中唯一没有“逃”到活动区的流放者。
“总之先去认识下他们,知道遗迹守护者的真实想法吧。”
“哎,如果拜克斯和诺恩斯在身边,肯定会比我更坚决地阻止她胡来吧!”
托莉雅无奈地躺倒在行军床上,脑海里开始思考如何维修朱塞佩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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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把头埋在双膝间,主动屏蔽了活动区喧嚣的吵杂声,他脚尖有韵律地抬起,显然并没有睡着。
罗伊娜悄悄接近后,有意识地咳嗽几声吸引对方注意,发现青年没有反馈后,才不得已触碰了对方肩膀。
青年立刻像触电一样跃起跳到行军床上,他长着一张俊俏干净的脸庞,褐色头发盖住额头,脸部表情变化出卖了内心恐慌。
这一幕立刻吸引了活动区其他流放者注意,纷纷停下手边假装在忙的事情,屏气凝神关注着居住区违和的举动。
罗伊娜没有在意别人目光,询问是否可以坐下后,没得到对方同意,就大方地坐在了行军床边。青年年龄应该比她年长几岁,然后举止反应却像个孩子。
“你好,我叫罗伊娜。”她主动伸手表达善意,可青年没有回答,只是战战兢兢地回以握手,警惕之情稍有松懈,“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得到答案,她注意到行军床前挂有铁板,上面写着“奥德杰”三个字,可能是这张床主人的名字。
“奥德杰?”
青年点头表达肯定,罗伊娜没有介意对方不愿开口说话,毕竟遇见突然搭讪的陌生人,无论谁都会保持距离。
“我来自距离布列达布利克堡垒非常遥远的地方,那里四周被坚固石英城墙包围,守护着城民安全。两条主干道分布在都市中心,两边有许多灰蓝色屋顶建筑,是座令人幸福安心的小镇。”
罗伊娜开心地叙述起生长的故乡,她注意到青年被自己的故事所吸引,瞳孔变得有了神采。
“我选择邮差这份职业,专门为人们寄送信件,有时候是同一座遗迹都市里的两人,有时候会从其他遗迹都市寄过来,比如首都格拉兹海姆,最远还收到过帕尔雷遗迹寄来的长途信。这些信件虽然都很薄,里面就放了几张白纸,但叙述的内容却无比沉重,记载着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思念和羁绊。无论命运如何、出生在哪里,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守护和争取自己的幸福。”
罗伊娜变得滔滔不绝起来,每当谈及邮差时各种琐事,总会有说不完的经历和故事。每封信件都会成为谈资,而她记性又特别好,始终把这些温暖故事铭记于心,过目不忘。
青年渐渐成为倾听者,不仅是他,甚至那些带有敌意的流放者们,也加入到聆听行列。洞窑内变得异常安静,只有托莉雅的轻微鼾声此起彼伏。
当提到借宿杰奥夫妇家时,奥德杰特别变得激动起来,他拿起床头柜上白板,在上面用黑笔书写文字,展示在罗伊娜眼前。
诺欧通…白板上只简单写了三个字,却承载着青年瞳孔中无尽的期待。
“没错,这个小镇就是诺欧通,你怎么会知道?”
奥德杰起初高兴于自己猜对了小镇名称,突然便潸然泪下,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张老照片,里面是一对中年夫妻抱着年幼男童。罗伊娜忍不住惊呼出来,照片里中年夫妻不是别人,正是杰奥夫妇。
“难道奥德杰先生…是杰奥夫妇不幸夭折的孩子?”
青年轻轻点头后,收回照片重新放入柜子内,默默把白板上三个字擦去,神情痛苦而凄凉。随后无论罗伊娜如何追问,他都没有继续回答任何问题。
“别再问了,奥德杰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
代替青年回答问题的是不知不觉间靠拢过来,那群原本躲在活动区的流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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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德杰五岁时离开亲身父母,这是城邦律法中,规定遗迹守护者留在原生家庭的最高年限。一旦超过五岁却拒绝送往布列达布利克,孩子将贬为流民驱逐出遗迹都市,父母则以悖神者名义入狱。
当时身处圣都的杰奥夫妇在遗迹担任仆人工作,侍奉阳衍圣女日常起居。芬布尔之冬毫无征兆得降临后,他们跟随雷克斯逃亡至偏远小镇诺欧通,儿子则被圣都扣押,发配至堡垒。
当时奥德杰还是正常的活泼男孩,然后经历一系列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悲剧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加上遗迹守护者严酷到近乎残暴的训练压迫下,最终失去语言能力,成为一名后天性失语者。
这种身体缺陷自然无法从布列达布利克堡垒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奥德杰遭到淘汰后,追随其他流放者逃出黑牢,窝藏于横断山脉内。很多人同情他的遭遇,却没人真正帮助过他,大家都自身难保,又何尝有能力怜悯弱者。
“他们没有忘记你,那个离别二十年之久的孩子...”
罗伊娜诉说了更多杰奥夫妇的近况,包括夫妻两人时常挂在嘴边那位夭折的孩子,以及特地留下的阁楼房间。奥德杰突然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写起密密麻麻的文字来,完成后塞给了她,手指向背后邮差包不断点头。
“想让我把信件寄给他们?”
罗伊娜出于职业规范和礼貌,没有主动打开阅读,她细心地将白纸整齐折叠,塞进一个空信封内。
“这份委托,诺欧通邮局一定送到收信人手中!”
这番举动立马在洞窑内引起轩然大波,越来越多的流放者聚集到邮差少女身边,委托寄送信件给故乡的家人。
他们大多幼年时便离开了父母,许多连家人姓名都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故乡是哪座遗迹都市。其中有格拉兹海姆、金伦加、津利...区域几乎覆盖了整颗诗蔻蒂星球。
“你们的信件委托一定会按约送到,即使记不得家人姓名,也可以通过当地邮局帮忙寻找线索。”绿色邮差包很快鼓了起来,罗伊娜费力得背在身后,胸有成竹地许下诺言,“除了送信外,各位可以考虑迁移至不算太远的格拉兹海姆,那里已经…”
“别再骗这群可怜人了,我们被命运诅咒折腾了几十年,不想再被继续骗下去!”
打断罗伊娜说话的人,是刚刚返回大本营的塔林。他胳膊有纹身,面露凶相,身后跟随着十几位同样不屑所谓送信委托的跟班。
事实上从刚才起大本营就分割成两派势力,一派围绕在居住区,一派则继续留在活动区,冷眼旁观邮差少女自以为是的发言。
“我没有骗人!只要你们去…”
“别再说了,遗迹守护者不会离开凄凉之地!我们的命运和黑牢紧紧捆绑在一起,不去其他任何地方!”这次打断对话的变成了萨勒斯,他选择与塔林站在一起。两位流放者的意见领袖表态后,原本聚拢在居住区的人群慢慢退散,只留下奥德杰一脸惊慌失措。
萨勒斯没有闲着,立刻指挥二十多人跟随他离开洞窑,出发前往横断山脉东侧一处临时农田收割粮食,那里栽培了流放者生存下去的重要物资。
“遗迹守护者有遗迹守护者自己的活法,哪怕被黑牢流放,也请不要站在高位来可怜我们。记住交易的条件,除此之外,别做不相干的多余事。”
临行前,萨勒斯不忘警告罗伊娜一番,随后发动电摩托引擎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