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脆弱而敏感的自尊心前欲盖弥彰的遮羞布
拉普兰德躺在病床上,伤痕累累,这让我有些束手无策。
我转头求助调香师,“我该怎么做?”
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是医生,你把病人带给我,指望来把药瓶砸病人头上么?
“拉普兰德干员受伤并不严重,没有伤至肺腑,皮外伤经过处理,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静……悉心照料就可以完全恢复。”
悉心照料?
“要我给她把屎把尿吗?”
噌!
未回头,我就知道一柄剑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拉普兰德中气不足的声音传过来:“我听到了,博士。”
我惊喜地对调香师竖起大拇指:“神医!用心照顾果然有效!”
见效太快了,一个疗程都不到!
调香师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转身走出病房。
我环视四周,走走看看,确认病房内没有监视设备,返回病床前,皱眉沉思:“谁伤的你?”
拉普兰德是去帮我取回斯卡蒂带回的钥匙的,在我的印象中,只有凯尔希对这东西异常关心,难道是凯尔希?
别说拉普兰德本就是罗德岛干员了,就说凯尔希现在正和我处在蜜月期,她敢冒着建立起来的信任毁于一旦的风险对拉普兰德出手?
“是红吗?”我追问道。
拉普兰德轻笑,“博士想帮我报仇?”
“看来不是了。”
那能是谁?深海猎人?最好不要是。不然的话,夹在斯卡蒂和拉普兰德中,会让我很为难的。
我的意思是,背着斯卡蒂杀掉一个深海猎人,会让我觉得棘手。
拉普兰德仿佛猜到了我在想什么,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自顾自地解释:“他们已经死了,没有特殊的标识,没有特殊的能力,没有表明身份的其他东西,也不是赏金猎人。”
我点头不说话。
病房内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我喃喃自语,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真棒啊,拉普兰德。”
拉普兰德没有回应。
我伸出手指去按她腰上的伤口,伤口上缠着绷带,虽然处理过,但还是有鲜血从绷带渗出,我轻按在绷带上,将手指拿近端详,两指摩挲,抹去血迹。
“谢谢博士夸奖。”拉普兰德突然开口,语气彬彬有礼,即使躺上病床也不改她教养的优良。
听到回答,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仰头望着天花板。
思绪乱到一种地步变成了空空荡荡,这种空空荡荡又会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安心到让你想躲进这一刻直到永远。
说到底,这种评价不过是不知所措时的逃避。
我仰头望着天花板默数读秒,数到当我觉得,我以第三者的旁观态度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我才不舍地低下了头,拉普兰德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不耐烦,而是一如既往的戏谑——说一如既往也不太合适,因为这种戏谑少了几分讥讽,多了几分单纯的嘲笑。
我向她伸出手,“合作愉快。”
她盯着我伸出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儿,“这倒是个有趣的说法,”她握住我的手,“合作愉快,博士。”
“谢谢,谢谢。”我低声喃喃,真诚道谢。
我再次点头,拉开椅子,起身走到窗户旁,打开窗户回头向她解释,“勤通风对病人比较好。”
转头立在窗前向外看了一会儿,又回头道:“不介意我抽根烟吧?”
“随意。”
我第三次点头,从口袋掏出自己都快要忘记的烟支,夹在手上,继续望着窗外。
半晌,我将未点燃的整支烟扔出去,关掉窗户,回去向她再次道谢:“谢谢,拉普兰德,谢谢。”
这次我的声音比较大,拉普兰德听到了。
她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因为这样的事情谢我?”
我也觉得好笑,但我确实笑不出来。
笑够了,她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道:“我很好奇,博士,如果我拒绝了你,你会怎么做?”
我摇头,“我不愿在这种事情上谋而后动,拉普兰德,我只随心所欲,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所以,我也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我拒绝了,你还会这么……嗯……”
“别扭?”她没有想到合适的形容词,我提示道,提示完后,不等她确认,我直接说道:“给我留点面子吧,拉普兰德。”
我转身出门,听到了身后拉普兰德的一声嘲笑。
………………
在庭院里找到调香师的时候,她正在修剪花草,脸上的表情放松而惬意,让我一瞬间怀疑这到底是是不是调香师。毕竟就我和她见面的情况,她大都是在工作条件下尽力完成自己的任务,这幅模样确实没见过。
调香师转身看到我,微微惊讶,眼珠一转,明白了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放下手里的剪刀和水壶,向我伸手示意,走向一边的会客室。
“庭院温室也有会客室?”我没话找话。
调香师帮我泡上了一杯花茶,茶包的那种,将茶杯推到我面前,解释道:“这里是我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我偶尔会在这里午睡、休憩、吃下午茶。”
话是这么说,但看小房间里面的干净程度,不像是偶尔使用的样子。
调香师在我脸上看了看,又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外,试探地问道:“拉普兰德小姐……”
我打断她:“拉普兰德很好,我甚至觉得她不需要卧床静养。”
她闻言,点头微笑,端着茶杯挡住表情,一言不发。
但我觉得她在笑我。
话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我想补偿挽救,又觉得是否不太有必要?
“莱娜小姐,我想……我确实、有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一字一句斟酌着用语,极力掩饰着自己在未知领域陷入的困窘,“我想问……你觉得怎么样?”话临出口,我又突然改口,这暴露了我内心的惶然,面对未知事物的恐惧,让我的思绪都迟钝了,以往我哪怕是临时编造谎言都不会露出这么大的破绽。
她放下茶杯的那一刻,我看到她迅速收敛起来的笑容,她装作一本正经道,“我没说错吧,博士的改变这不是很快吗。”
我上下打量自身,没觉得有什么改变,抬头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如果是之前的博士,会想到主动寻求我的帮助吗?恐怕会是戒心更大些吧。”
我倒是没注意到过这点,我只是觉得在面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上,应该求助什么人,下意识便想到调香师罢了。
见我不说话,调香师继续说道:“如果是刚刚来到罗德岛的博士,知道阿米娅继承的身份,会是什么反应呢?嘲讽?还是无动于衷?”
魔王的身份?
恶,多么烂俗的设定,魔王,哈哈,魔王,简直像是古早世纪刻意树立起来的绝对反派,你们卡兹戴尔的编剧能力这么低下吗?
看到我陷入了沉思,调香师一笑,打断我道,“我没说错吧,博士。”接着,她及时转移话题,不让我在这件事上深思,“不过没想到博士还是坚持拉普兰德,我还以为斯卡蒂会更适合呢?”
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说起斯卡蒂?
我一怔,瞬间反应过来,她在用话语引导我放松,所以我的回答应该尽量符合平日的心态,但她的话题又不是和工作相关,所以我的回答还不能太过刻板冰冷和公事公办。
“心灵契合最重要,而且……”我略微犹豫,但想一想,调香师也是医生,便没再多隐瞒,“斯卡蒂不合适。”
“不合适?”调香师轻捂嘴唇,显然吃了一惊。或许在她看来,斯卡蒂无论是容貌、战斗力,还是对我的信任,都看成无懈可击。
“没错,斯卡蒂不合适,斯卡蒂是病人,而我……”我点点自己的脑袋,“是doctor,医生应该尽量避免和病人进行过多接触,以防患者对医护人员产生依赖心理,步入另一段心理疾病。事实上,我最近正在思考怎么摆脱斯卡蒂——不,不能说是摆脱,而是……”
“松开?”
“对!松开!是这么理解的。”谈起其他话题,我的心情逐渐放松,恢复了往日的感觉,“让斯卡蒂多和外界接触,缓慢适应外部环境。这似乎很难,她双亲去世后将情感寄托在了……自己的组织。后来,组织几近灭绝,同时她担忧着某方面的灾祸,算是半封闭了内心。”
灾祸,自然指的是斯卡蒂体内,海嗣的血。
“后来因缘巧合,我成为了这一支柱。而现在情况更为严重的是,她曾经的同伴找回来了,她放在外界的心灵寄托却没有收回去。”
也不算因缘巧合,我是怀着对斯卡蒂的愧疚选择无条件信任斯卡蒂,而当时斯卡蒂的状态有点像是一面镜子,好感到达某个程度后,她将我对她的信任反射给了我,早就了她现在的状态。
如果我不强硬地牵扯进深海猎人之间的事情的话,斯卡蒂就不会有这么严重的心理疾病;但话又说回来,我不建立和斯卡蒂的好感度,我凭什么在乎她的心理是否健康?这种事翻过来倒过去扯不明白,想要争论只能佛家辩经,但我不信佛,我只解决眼前的问题。
调香师若有所思,“那博士现在有想到什么办法吗?”
“完全没有头绪,我有尽力往罗德岛捡她们组织的人,但似乎毫无作用,她对幽灵鲨和歌蕾蒂娅同样信任,但服从度相比之前大幅下降,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她现在称呼歌蕾蒂娅为歌蕾蒂娅,而非队长。”
让霜星变海兔子未尝没有这个原因,简单快捷地给深海猎人增添新成员,然后用她们所谓的“血脉相连”迅速拉近关系,但……他妈的你们深海猎人到底怎么相连的血脉?歃血为盟义结金兰么?凭什么霜星就不被算在内?
大家都是留着海嗣血的,谁比谁高贵啊?
“如果博士和斯卡蒂是情侣关系的话,会这么无措吗?”
话又绕了回来,但我确实没那么不安了。
“不会,因为我说什么斯卡蒂就会听什么,在和斯卡蒂的往来中我基本上会永远处于主导地位,这也是我为什么不会选择斯卡蒂的原因之一,我不喜欢亲密关系的另一半和我地位不对等——即使我并没有看低她们。”
调香师微微点头,“所以……拉普兰德是一位,在博士认知的关系中,双方都认为地位平等的人,所以博士会无措?”
她没有提类似凯尔希的其他罗德岛干员,其原因在于“双方”这个条件上。凯尔希的自我意识中可能认为和我地位平等,而且她的实际地位也确实与我平等,但我的意识中不认为她有这个资格,所以她不满足条件。
“简单来说,博士您没有和‘与自己同等地位’的人打交道的经验?特别是在特殊关系下。”
“不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令我难堪的事实了,莱娜小姐,你好歹是医生,不能这么揭病人的伤疤。”
莱娜眯起眼捂着嘴笑,就好像这话有多么可乐似的。
她停下后,思考片刻,说道:“既然博士您没有与同等地位的人相处的经验,不如先试着缓慢适应这种感觉,和任何人的关系建立都是慢慢适应的,不是吗?”
“没有啊,”我飞快回答,“我从没适应过啊。”
“……那是因为您根本没把其他人当人。”
“哦,抱歉,你继续。”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莱娜摇头,“或许我可以提出很多实质性的意见,但那些意见一定会限制博士的思维尽可能贴近,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问,博士。”调香师向前倾身,眨眨眼睛,眼中满是好奇,“您到底喜欢拉普兰德哪儿呢?我没有干涉的意思,只是单纯的好奇,毕竟……似乎很多干员都畏拉普兰德如虎。”
我耸肩,“谁知道呢?我自己都给不出原因,性格、容貌、气质……所有能说出口的理由不过是马后炮式的借口,说服他人也说服自己: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那样啊……就好像大家都默认了感情的建立必须有物质界可观测的规律。但在我觉得自己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想这么原因吗?未必吧。就像我喜欢我自己,这需要理由吗?”
当晚,我将米莎、阿米娅、蓝毒……都叫到了办公室,群策群力。
阿米娅接过我画的设计图纸,“这……似乎有点像是……教堂礼服?”
“我哪儿知道那么多,帮我看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米莎:“不懂,博士为什么认为我会知道服装设计的知识?”
我咂咂嘴,“刻板偏见,我以为女性天生具备所有的服装知识。”
蓝毒结果图纸看了一下:“博士是给谁订做的吗?”
“自己穿。”
“可这是女式吧?”
我很不悦,指责蓝毒道:“什么年代了不要搞性别歧视,男女平等了。蓝毒,你身为我心目中站在时尚圈顶点的人,有什么建议?”
“博士——”一只手将图纸多了过去指指点点,“我觉得在这里加一根皮带会比较好看。”
“煌滚出去,其他人畅所欲言。”
“博士。”是阿米娅的声音。
我头也没抬,一边和蓝毒商量怎么迈向时尚圈顶点,一边嗯了一声。
阿米娅犹犹豫豫地开口:“凯尔希医生告诉我……有一个适合旅游的地方……”
凯尔希?我瞬间警觉,放下图纸警惕。
凯尔希有那种闲心让阿米娅去旅游?不,她想让阿米娅传话给我,希望我去?
有阴谋?不应该,起码不会有什么威胁我生命安全的事。
所以,是有某些她不想见到的情况想借我的手去处理?
信任是合作的基础,我和凯尔希也应该打破冰点,虽然麻烦了点,但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以去,等拉普兰德恢复后吧。”我点头。
“谢谢博士。”阿米娅松了一口气,好像她今晚就只为了问我这一个问题似的。
三天后,拉普兰德痊愈,罗德岛终于有一次发挥了它医疗企业的作用。
我轻轻触碰拉普兰德腰上的伤疤,沉默不语。
拉普兰德嗤笑,“怎么,也有让博士害怕的伤口?”
“你误会了,”我摇摇头,叹口气,“我承认我有私心,亲爱的,但我觉得有伤疤你更有魅力。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把你的药膏偷偷换成芦荟胶。”
拉普兰德丝毫不为所动,她活动活动身体,开始穿衣服,“我不会阻止你这么做的,博士,但你的一生只会有一次机会。”
切,威胁?我可是不死之身。不过我倒是没想到拉普兰德也会有爱美心理,我以为她不会在乎。
我拦住拉普兰德的动作,从一旁的纸袋里抖出另一件新衣服,“试试这件,我的得意之作。我给它起名为……典雅噩兆!”
蓝毒介绍的服装店速度很快,可能因为蓝毒是老顾客的缘故,设计图发过去,过了两天成品已经邮到了罗德岛。
拉普兰德接过衣服,举起在阳光下仔细欣赏。
贴近教堂风格的礼服,却少了几分神圣。
裙摆和襟袖处经过处理,刻意凌乱的毛绒,更显得离经叛道。
黑色为主要色调,白色为衬色,金色做点缀,其中某些地方刻意模糊了黑色和紫色的分界,营造出一种神秘感。
因为尊重罗德岛人不穿裤子的优良传统,我没有对短裤做过多设计。
无论如何,我对自己的处女作都满意至极。
“拉特兰的葬礼礼服?”拉普兰德挑眉,转过头来,“博士希望我在你的葬礼上穿这一身吗?”
我自动忽略“葬礼上的”这个环境条件,“听实话还是听假话?”
“说来听听。”
“说实话,我更想看你只穿束胸和短裤。”
说完,我等待了片刻,没有看到长剑顶着我的脖子,很好。
拉普兰德穿好了衣服,迎光转过身来,那明明比我低矮的身躯却做出了居高临下的态势,她睨视着我,两手托举双剑欣赏。
与宗教息息相关的肃穆设计,在她的身上体现不出丝毫圣洁。
她站在那里,向世界宣告,
上帝已死,一切权利价值该被重新估量,
宗教的顺从不适合她,
她的身上,
唯有反抗,
唯有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