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内外
一处华丽殿角挑破蓝天。
方才入宫的小太监正与一个钗着孔雀翎的宫女窃窃私语。那女子低语几句,指了指檐下一处幔帐,随即向内行去。
小太监闪身而过,立在了幔帐之后。棕色的袍子混入殿中深金的装饰,怕要留神细瞧才能发现那被风鼓涨的华彩之后立着个人。
“娘娘。”
水彤进入内殿,上前扶了塌上正要起身的菁妃,低语道:“说是三个女子一同往环山去了。”
菁妃姣好的面容满是倦意,懒懒掩去个哈欠,“三个女子,去那里做什么?”瞥向宫女的眼神有些不耐。
水彤按下心底的焦虑,低声道:“秋贵妃。”
“人在何处!”
菁妃瞬间目露凶光,黄金护甲狠狠陷入了水彤肌肤。
水彤忍痛附首道:“谢氏十年闭门不出,怎会忽然就被太子属意。此次温泉之请说的是谢小姐疼惜外子,可谁不知她心里的那人是谁。且她一来又钻入了芳菲苑,整日里与一群姬子混在一处,这举动着实惹人生疑。那人……死前人人避忌,唯恐不及,若谁当真与其亲近,必然是早有规划……可这过去了几年都不见动静。奴婢想着,莫不是他将那东西留给了什么人,这会儿还不得机会?所以此行就叮嘱了他们留心这位谢小姐。”
菁妃听着,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一切都只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便与她争宠,不顾当年的旧情便罢,还想要用那些陈年旧事逼自己让出贵妃之位。
那又怎样,不过才做了一日贵妃便被禁锢在长秋殿内,不出月余便香消玉陨。如今又过去了三年,那副娇美的皮囊早已化作枯骨了吧。
她眼中满是戾气,漫不尽心的拨了拨指尖镶了宝石的黄金护甲,慢条斯理道:“环山常年积雪,山险路滑,游人为赏其景,偏于道路之外失足跌落也是常事。叫乌衣卫安排人去瞧瞧。谢侯为国操劳,咱们不可寒了老臣之心。”
*
林中难行,缓步上走,空气又更冷了几分。
初时疯跑的一身热汗很快就散去,谢从安庆幸方才未解披风,见韩玉来回搓着手背,便问他可带足了御寒的衣裳。
一抹红影从身旁潇洒而过,留下一串娇俏的笑声,“自然带了。我赢了。哈哈。”
“等我。”
韩玉跟着窜上了露出的一段小径,紧追在其身后。
谢从安笑骂一句赖皮,忙也驭马跟了上去。
*
某处宫殿的暗室中,方才那姿容潇洒的少年正单膝跪地,等待示下。
东南靠梁的高处开一角小窗,透入的白光直直吹落于佛像前的蒲垫。佛龛旁摆着一雕花阔椅。
王砅身披乌衣玄文的宽袍,面目半掩在光影之后,手中正把玩着一只打磨细致的玉质酒盏。
通体碧绿温润的成色在白光照耀下盈盈透亮,色泽如初春芳芽,盛夏碧水,润的能安抚人心虚浮。
“那女人得了消息自然心虚,你静静等着便是。此次离了宫城在外,依她的蠢招,多半会动用乌衣卫中的人手,此举正方便我们探清虚实。你就先行记下人头,往后我们再做安排。”
少年领命,想了想还是又开口询问:“对方如果杀了谢小姐,我们岂不失了一枚好棋?”
“谢从安?”
王砅将这名字念了一遍,“若她真死了,倒是便宜了谢侯,至于她自己,更是种解脱。”说着眼角扫过暗处,“放心,谢氏的暗卫也不是吃素的。”
待少年离去,那处竟然踱出一人来。
“殿下已决定了要与他结盟。”对方似问非问。
王砅扫他一眼,“有何不妥?”
“上次殿下出手帮了谢氏,已引了圣主在意,若当真与之牵扯……怕……郑和宜毕竟是谢氏家主的未婚夫婿……”
王砅忽然大笑起来。“谢璧环,你可知道孤为何会接纳三弟?那些讨父皇嫌的事自有这位好弟弟替孤出面,菁妃又与他亲近,这对孤来说便是一石二鸟的好处。”
谢珩默了默,又道:“虽说如此,良王行踪隐秘,殿下还是不要轻信的好。有他在或可引生变数,咱们还是多多警醒防备。”
王砅啜了口酒道:“正是如你所说,三弟行踪隐秘,不可轻信。所以孤才要多这一帮手,总好过对立两方,是也不是?”说罢不待对方回应又道:“此事已定,无需再提。”
“可那郑和宜心思难测……”
“难测?难道就会为着个女人逆了本心。”王砅嗤笑一声,“谢从安虽有几分姿色,那崔慕青又何尝不是个知书达理的美人?一个声名狼藉,一个软袖温香,这取舍与他真有那么难么?”言罢又自斟一杯,酒液如细线注入酒盏之中,点滴不漏似暗中生目。
他讽道:“若说入住长秋殿是此人无心之举,那哄着谢从安去游崇乐湖呢?这个郑如之,心太大,现下是借着谢从安的跋扈庇佑,再往后,那份跋扈于他便是麻烦。”
对方不再赘言,拱手回禀道:“世子爷随着献贡的队伍回来了。”
王砅杯中酒已饮尽,手掌翻落,只余齑粉。“这个曦儿,真是让表哥操不完的心。”他眼神狠厉,面上却已然多了一派和煦春风,“现下还轮不到孤来紧张,在意此事的人太多,就由他去吧。”
*
三人行至山腰,斑斑雪迹附于霜草,呼吸间便是泠冽刺肤的寒。
越往上天气越发恶劣,单从天色已无法分辨时辰。他们早已过了半山的休憩处,稍作收整,吃了些东西准备再次启程。
“从安,你当真还要往上行?”
韩玉看了眼云雾缭绕的山顶高处,提醒她道:“上头可是会更加难走。”
笙歌吐掉草根,呛他一句:“可是你累了?是就回去,反正当初也是我说要陪从安来的。”
谢从安眼见又要吵起来,忙平复二人道:“我是为着心底那点不安才来的。都到了此处,记不起来,总觉得奇怪,还是想明白了踏实。”
“走”,笙歌豪气的上前拍一拍谢从安肩膀,给她一个姐们儿挺你的眼神。
韩玉瞧着两人背影,驭马跟了上去,眼底却多了思量。
*
临华殿中。
谢又晴一直忙着收整连日被当作书房的寝殿。
彩纱舞衣被丢的到处都是,涂抹着痕迹的宣纸四处散落,也不知有用没用。
主子说这处不许人随意入内,她便只能自己动手整理。一张张的捡起瞧了,才知这是在为公子的冠礼做准备。
劳心劳力,亲力亲为,可见主子是真的对郑公子动了心。
只希望这番心意别被辜负了才好。
想起近些时郑和宜面上渐多的表情,谢又晴又平复了些。
主子与他站在一处,两人真是郎才女貌,绝世无双。
看在郑公子才貌双全的份上,小姐喜欢便喜欢了吧。咱们谢氏的日子,真的过起来哪有那么难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有宫女来禀说长秋殿来了人。待她迎了出去,发现来的竟是多日未见的茗烟。
谢又晴瞧他小心翼翼捧着水晶盏的样子。里面满满堆着晶莹欲滴的果子,颗颗圆润饱满,嫣红的色泽似美人朱唇,惹人垂涎。
“樱桃?这时候怎么会有这稀罕东西?”
茗烟有些得意,将盘子小心举到她面前,“是南境新贡的。拿冰镇着送来,跑死了几十匹马呢。”
谢又晴半信半疑的接过。
她知道这东西难得,赶紧问了句:“从哪儿弄来的?”
这下茗烟更得意了:“前些日子游湖,公子的诗文夺魁,太子爷赏的。”
这一提不当紧,谢又晴忽然记起那日游湖生的气来。
听说是主子去跟皇帝要的画舫,结果竟然是被赶去二楼,独自睡了一天,什么也没玩到。
楼下倒是热闹,那个十公主还帮着崔小姐与郑公子联诗诉请。
她听了气一肚子的火,只因主子未开口提过,才佯作不知罢了。
茗烟不知道自己已经惹了祸,闲话间又提起小姐多日未去长秋殿。
谢又晴转身就朝他踹了一脚,瞪他道:“你家公子没长脚?只能等我家主子去看他?”
“不不不,”茗烟呲牙咧嘴的捂着痛处,往后蹦了几步,“就是总见不到小姐,小的挺想她的。”
谢又晴瞪他一眼,“算你有良心。”
她回身带路,让茗烟也跟着进来。
茗烟过去,一眼先看见案上摆着的几叠纸。
这些高官贵爵因得近天子身,书房中清理出来的纸张大多会被小心处置了。他跟过谢侯几日,又伺候了郑和宜这些时候,自然懂得其中的规矩。
虽不大识字,他却因过目不忘的好本事,认出上头那几行是公子游湖夺魁的诗文,右下角还写了几句不认识的。
小心思一动,他趁着珠帘凌乱便将那页纸折了塞入胸口,口中还假意絮叨:“这果子娇气,说是送了好多回来,可惜怕热又怕冷,仍是坏了不少,一筐也才能挑出一碗献给贵人的。”
谢又晴不耐烦他话多,又回头瞪他,“知道你家公子厉害。我定会好生保管了让小姐吃个新鲜。”回头时猛的发觉卧室的屏风后似有个熟悉的紫影闪过,一时未想,掀开个点心盒子便将果盘放了进去,接着回身赶人。
茗烟心疼那樱桃,连连求道:“姐姐使不得,会闷坏的。”
谢又晴却转身将他逼退几步。
“快给我走。小姐今日都不回来,这临华殿便是我说了算,少逼的我叫人打你。”说罢将一个小牌子砸去他怀里,掐腰指了殿门,凶的更加厉害。“快走,快走。再不然我便唤人来赶你!”
茗烟觉得谢又晴莫名其妙,只知有异却不知为何。待低头见了小木牌上笔走游龙的谢字,哪里还顾得其他,欢天喜地的回长秋殿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