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修栈道
初春的风仍有几分萧瑟,拨弄着落在檐上才冒出芽的几只青绿。
一个穿着正红官袍的挺拔身影踏入礼部的屋子,玉面粉唇,姿容秀丽,挺阔的眉眼间却似拢了一层薄霜。
“这等的姿容气度,果然当得起富贵公子的闲号。”一个从旁路过的年轻官员攥着卷书册,冷言冷语的斜来一眼。
里头又走出个花发白须的老人家,见了来人,顿时露出笑容。
“康大人。”郑和宜微微笑着欠了欠身,
“郑大人,这是有什么事?”老人笑得格外和善。
“近日便要正式入职礼部,如之特地先来拜见。”
康宪辰笑眯眯的点头,“节气未完,人也都未曾到齐。不如后日直接来的好。”
“是。”
见这位郑大人如此的乖顺,康老更是心里喜欢,不由得再多交代几句:“里头那几张桌案都一直空着,你既来了,便先选个位置吧。”
郑和宜回了礼才往内行去,待看清了站在那一排桌尾的人,忽然转身朝康老背后道:“既然同僚忙碌,如之不好添乱,还是明日再来吧。”
康老不再多言,只笑着又将人送走,罢了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半玩笑道:“谢给事这样的老好人,竟然也有不被亲近的时候。真是难得一见的怪事。”
谢珩一直低头对着桌上的书稿,听到康老这几句话,微微抬起了眼。恰巧方才那年轻人转回来,赌气一般道:“理他做什么,竟还要我们主动亲近呢。”
几个年轻官员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因着这话凑到了一处,纷纷讨论起来。
“谢给事的脾气好,我对那人却是看不惯的。当时靠着谢家,自觉了不得,连翰林院都看不上,如今拜着了好主子,登了高门梯,转身就能进礼部来做四品侍郎,一看就是使惯了溜须拍马的功夫,知道靠女人名声不好,心里倒是盘算的清楚。如今就算他坐了高位,又有谁不知道那位子是怎么来的,也不知有什么好得意。”
“方大人说的正是,也不知他怎么好意思将那些话说到外头去,现在传得满长安无人不知。谢家那姑娘也真是可怜,万说谁也想不到的,堂堂的瑾瑜公子,郑家后人,竟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路子。依我说,谢给事就该骂他几句才好。”
“李兄可知,此事还有后续,听说忠义侯府承爵的那一房不知因何得罪了他,如今举家都牵回少丘乡下去了。”
……
这几人你来我往,听的康老一张脸冷的霜雪一般,见他们说来说去竟是起了兴致,便有意上前斥止道:“若他当真是这样的人,这样的行事,你们又如何敢明目张胆的得罪!还不快些住口。身在翰林院还跟着些流言起哄,妄议朝臣,可是君子该有的行径?”
“他若行的端正,就不怕人背后议论。”
“听说他府里今晚设了宴席要款谢几位大人提携,这次就连右相都被请动了。”
“莫非你是眼红心妒,才故意这样说他?”
“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瞧不起他一副假清高的样子,私下里却是副小人嘴脸。难怪世人都说他将瑾瑜二字换了富贵,如今叫做堇俞就好。到底是明白人多些。”
……
康老见根本制止不住,只能催促着将这几人遣散,回头看向谢珩时,无声叹了口气。
屋子瞬时空了下来。谢珩放下纸笔,抬起头扭了扭脖颈。
他偏着头想了想方才的动静,忽然将唇角一挑,说不出是厌恶还是在笑。
*
郑和宜双颊浮粉,脚下蹒跚,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靠在门边,闭上了眼。
“公子脚下小心着些。茗烟哥已经去取醒酒汤了。”
谢彩紧着去帮着徐翁关门,又赶着来伸手扶他。对方却一把推开,踉跄着朝连通后院的长廊走去。
一只挂着五彩臂钏的纤细手臂半路缠了上来,娇滴滴道:“主子怎么醉成这样。”
甄如儿今日打扮的好费心思,从头到脚,连颊旁的发丝乱的都似有章法。瞧着这模样,估摸着是已经等足了一日了。
再看看公子,连醉酒走路的模样都好看的让人心慌,难怪到哪里都会招来女子亲近。
说起这个住在后院里的女人,谢彩亦是满心的佩服。
为了讨好公子,甄如儿每日里花样百出,似不知疲倦为何。
公子得了官职后一路升迁,府上亦多了许多迎来送往之事。他与茗烟大多忙于人情接待,顾不得后院如何。没想到这女人越挫越勇,竟然每次都能见缝插针,在公子面前出现一回。
她的身份一直稀里糊涂的,府里从未明着说过。公子先时对她客气,大多会给个笑脸。一来二往间,府里不知情的下人们便都拿着她当夫人伺候,有时免不得会讨好的过头。时间久了,外头的人也跟着误会起来。
谢彩发现,若这类事情到了公子面前,他也不会正经反驳,大多还是无视而已。弄不清当家的怎么想,他和茗烟也只能一起跟着装聋作哑。
一声大吼忽然的劈空落下,有人从远处狂奔而来:“放开主子。”
谢彩心知不好,忙跑着迎去,可惜还是没能拦住,只将对方塞来的食盒抱了满怀。
茗烟一路直冲过去,将刚搂在郑和宜腰上的甄如儿吓缩回了手。
攒了多日的气,甄如儿便被瞬间点燃。“你这是要干什么?”
茗烟气喘吁吁的将公子揽在肩上,理也不理。甄如儿的脸瞬间掉了下来,“同样都是伺候,难不成你的才是好的?”
茗烟偏过头啐她,“咱们当然是伺候。谁知道你安得什么心!”
甄如儿的脸色已黑的如同夜色一般,脚下急跟着去看郑和宜反应,明显想让他为自己出头。
谢彩只怕这两人真的吵起来,忙出声催促道:“明日是入职礼部的第一日,万万不能迟了。还是快快安排公子喝了醒酒汤睡去,不然咱们都要有好果子吃。”
涉及公事,无人胆敢乱来。
眼见郑和宜醉不成步,甄如儿只能放弃惦记了几日的想法。可她仍不死心,又回来拉住谢彩嘟嚷起来:“我那儿也备了醒酒汤,怎知我的心就不是好的!”
谢彩只能对她胡乱安慰一番,然后找了个借口追着茗烟而去。
没想到这一路竟是跟去了书房。
正遇见茗烟退出关门,谢彩一晃看到里头似有酒菜,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
茗烟反手将门扣了个严实,推着他往外走。
“汤,汤!”
谢彩急了,方才的食盒还在他手上呢。
茗烟马上上手比划,神秘兮兮的让他收声,两人走远几步又朝回头望了望,确认无事才压低了声音道:“外头守着。”
谢彩脚下反倒生了根一样,挪不动步,“怎么回事?可是那人又来了?”若说那语气是好奇,不如说是期待。
几推不动,茗烟只能附去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谢彩忽然脸色大变,认真点了点头,两人便蹑手蹑脚的分别退去守在了廊下。
*
书房内。
郑和宜脸上的红晕未消,却已双目炯炯,恢复了清明。
对面坐着的人,光滑水软的绸衣在幽幽灯火之下似将皎皎月华披了满身,举起手中酒杯道:“恭喜郑大人,一路高升,官运顺遂。”
“多谢殿下。”
郑和宜抬手饮尽,“臣还以为殿下今日不来了。”
良王倒着酒,口中嗤笑一声,“你又没请我。”
郑和宜一样倒着酒应道:“家仆早说将各路帖子都送了出去。想是我管教不利,需得抽空问问他们如何敢这样糊涂,竟得罪到殿下这里。”
良王瞧着他淡定如水的模样,玩味一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本王受教。”说着放下酒杯,琥珀眼眸中看戏的兴味渐浓,“怎么,你就真的对谢家动起手来?”
他既似好奇,又似闲谈,见郑和宜不答,便也不在意,仍顾自感慨道:“这半年时日颇让本王有了些物是人非之感。前些时听闻你在调查谢家江南府的旧案……怎么,还未入内阁就学着那些老年迟暮,往回琢磨起来?”
弦外有音,郑和宜避无可避,只能浅浅的嗯了一声。
再次面对这样的不敬,良王依然未动怒,似笑非笑道:“都说是谢从安当年逼你委身,将你得罪的厉害,所以谢家五房才会在承爵后被你一起迁怒,以至于举家躲回了祖籍少丘。本王着实的好奇,不知那小姑娘究竟做了什么,竟能让你痛恨至此?”
郑和宜沉默以对,手中的酒杯却频频未停。
良王琢磨出了些滋味,染笑的眸光在他端着酒的手上转了个弯,正正对上了那双眼睛。“她若还活着,是不是也会被你捉回来剥皮拆骨?”
郑和宜仰头,又将一杯酒灌下。
良王忽然笑了起来,“喝慢些。本王过来是有事相询,大人还是莫要醉了。”
郑和宜的眉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晦涩,嘴角扯的僵硬,笑意分毫未成,只是不自然的别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