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我的男朋友(1)
在这个寒假,小逸帮李爸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处理那些积压的元宵。元宵和月饼一样,都是时效性很强的商品,正月十五一过就没什么人再来买元宵了。家里多进的糯米面和元宵馅不能浪费,母亲趁着还没出正月,每天在家加紧了摇元宵。
而小逸和李爸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散装元宵装了礼盒,然后在送货的时候一家店一家店地游说,尽量多推销出去。实在推销不出去的就送人,当做打点关系的伴手礼。送人都送不出去的就自己吃,这些天,李家一家四口上顿下顿吃元宵,吃得小逸一听到“元宵”俩字就捂着肚子想吐。
小逸的新学期就是在严重的消化不良和胃痛中开始的。那天,李爸开着他那辆送水产的小货车送小逸到了学校门口,刚一下车,她便抱着街边的一棵槐树呕吐起来,煞白的脸色和被水产箱子熏染的一身腥气令她的新同学们纷纷皱着眉头躲避开。当小逸病蔫蔫地爬上教学楼三层,拐进高二13班的门口,其它班的同学们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大明星”幸亏不是自己班上的。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转来一位新同学,她叫查小逸,大家欢迎!”
班主任李老师在台上介绍小逸,台下早已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早上在校门口看到的“精彩”一幕。“……那一大口,树都让她喷死了!”有个男生嬉笑着说,周围的同学连连闪躲说好恶心。
按照李老师的安排,查小逸沉溺在全班的目光中游向教室后方的一个空座位。坐下的瞬间,周围几个同学有的夸张地用手捂住了口鼻,有的用书本扇了扇,小逸能听到他们说:
“她身上什么味儿?”
“像是腐烂了的带鱼。”
“啊你别说了,好恶心……”
“好像是她校服上的味道……”
查小逸红着脸、咬着牙,将书包放进桌洞,将上课的书本和笔袋拿出来在课桌上摆好。可班主任刚刚出去,数学老师一进门便纵了纵鼻子,一句“你们班的拖把是不是该洗了?”又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来到新学校的第一天,除了班主任,没有人愿意和一个背后被人起外号为“臭鱼烂虾”的女生说话,查小逸自然也没交到什么朋友。
怀着陌生的不安和莫名的难堪,终于挨到放学铃声响起,查小逸迅速地收拾好了书包,快步走出了同学们的视线,投身进了夕阳里,跑出了学校大门。那里没有人在等她放学,早上李爸和她已经说好了:“学校离家不过就是几站地的距离,不愿意走路的话,自己坐公共汽车回来就行了。”小逸选择走路回家,就是因为她不愿看见公共汽车上的人们也像她的同学们那样,捂着鼻子躲开她。
二月的寒风依然凛冽,可小逸却在二月的风中愤然脱下了校服上衣,胡乱地团成一团,砸在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她的胸口在愤怒地起伏,牙齿咬得咯咯响:“查小逸你就是一条臭咸鱼!你还翻得了身吗?……我早晚要离开这里,早晚!啊------!”
她蹲在垃圾桶前大喊,把头埋在臂窝里哭了起来。寒风从毛衣的针脚间钻进去,又从单薄的衬衣领口钻出来,凉透了少女的心。
直到释放完了一天的压抑,她知道自己不得不回家去,回到腥臭的水产箱子堆积如山的那个家里去!她从垃圾桶里又把校服捡了出来,一个人沿着略微下坡的街道,默默地走过街头车水马龙的噪杂,走过街角相拥轻吻的甜蜜,走过街对面南渔小馆的意外目光……
母亲不知道小逸为何一进家门便把校服扔进水池开始揉搓,一遍一遍地,恨不得把整块的香皂都涂抹上去。李爸白了她一眼,讽刺道:“败家子啊?洗个衣服用这么多香皂!”
校服上的味道可以洗掉,可留在同学们印象里的味道哪是轻易可以洗掉的?查小逸在入学伊始没能收获新的友谊,在之后便更加难以打入海荣二中的朋友圈,她也因此成了同学们眼中的“怪胎”------沉默少语、性情冷峻、难以接近,但最关键的是,身上的味道难闻。
恶性循环就是这样开始的:同学们一开始只是私下谣传,猜测她的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垃圾处理站,还生动地为她编排了一个肮脏、瘸腿的父亲,和一个智力残疾的母亲。查小逸当然不会期待和这样的同学成为朋友,于是,他们讲这“故事”的时候也渐渐不再避着她。
积郁的情绪是在一个阴沉的下午爆发的。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在走廊上故意绊倒了查小逸,还嬉笑着向身边的人炫耀自己“不怕脏”,敢拿捏这只“臭鱼烂虾”。查小逸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手腕上擦破的伤口,她冷冷地抬起头,突然像一头呲牙咧嘴的猛兽一般扑向了眼前那副得意的笑容。
那女生被冲撞得向后飞出了一米远,以难堪的姿势摔坐在地上,这场面吸引了无数目光。那时候查小逸还不知道,被她掀翻在地的就是海荣二中数得上名号的一个女霸,人称“薅姐”。
“薅姐”这名号还是从她的校外绯闻男友“薅哥”来的,而提起薅哥,二中几乎无人不知。薅哥本姓“蒿”,因为以大欺小时喜欢薅人衣领而得此外号。这些游手好闲的无业小混混们别的本事不见得有,但滋事生非可是一绝,海荣的几个派出所对他们来说熟悉得简直不能再熟悉了,进出如同家常便饭。
惹了薅哥的女人,这事不会轻易过去。同学们虽然不说,但都知道新来的这个叫作“查小逸”的女孩恐怕凶多吉少------大概就是“这两天的事”。
当初在艺大附中的时候,和连芳之间的故事曾让她后怕不已,所以这次查小逸是收敛了的,没打算“拼命”。而巧合的是,薅姐也没和她过不去,只是站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尘土,二话没说转身便走。可是小逸怎么就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接连两天的风平浪静反而令她心生恐惧。有那么几次放学后,查小逸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目光,甩也甩不掉,可一回头又不见。
没有人可以倾诉,恐怖是会在一个人心中无限积累和放大的。小逸的敏感已经发展成了近乎神经兮兮,每天上下学都尽量不走固定的路线,甚至随随便便从巷子里走出一个陌生人,都会吓得她抱紧了书包向前跑开。可即便如此,她最终还是被堵在了回家必经之路上的一个垃圾处理场。
最先出现在她前方的是一个戴着墨镜、口里叼着烟的小哥,他就站在她前进的路上,手中随意地把玩着一根棒球棒。查小逸转头回去,却撞在了一个花臂男的胸肌上。左右看看,想抄小路逃开,从集装箱后闪身出现的薅姐彻底断了她的念想……就像围猎一样,查小逸惊恐地看着包围圈在一步步缩小,直至彻底落入他们手中。
也许是怕弄出太大的动静,他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团队一般,不需要谁发号施令,静默而又高效地封锁了进出垃圾处理场的路。又有两人二话不说,架起查小逸的胳膊便把她拖到了集装箱后面,薅姐已经等在那里了。
没有人说话,查小逸每次刚要发出声音便被薅姐甩耳光,直到打得她嘴角流血,不再试图反抗。那副被控制住双臂、歪垂着头、披散着乱发、鼻血滴红了衣襟的惨烈样子终于平息了薅姐的怒气。她不再对小逸下手,转而将她的书包拉开,在她面前翻过来抖了个底儿掉。
薅姐从那一摊狼藉的文具中捡起一个布艺的钱夹,翻开,伸到查小逸眼前。小逸倔强地看向一旁,反正那里面也没有几张大钞。薅姐把钱抽出来塞进了自己的兜里,又里里外外地翻找了一通,意外地抽出来一张合影。
“呦,有男朋友啊?”
薅姐阴阳怪气的玩笑话不禁令小逸心头一紧,她回过头来,见薅姐正仰着头把那张照片举得老高,在阳光下辨认着:“这是在哪啊?音乐厅吗?”
“给我!”查小逸又开始挣扎着反抗束住她手臂的力量。
“……全国……什么什么校乐团大赛……”
“把照片给我!”
“……艺术大学附属中学……专场音乐会……”
“给我!还给我!”
“……这男生不错,看着挺顺眼的。”
“你还给我!!”
查小逸的肩膀已经扭得紫红,却仍挣脱不开锁着她的两双臂膀。
薅姐坏笑着看了看她,舔着舌尖,极度挑衅地把照片举在查小逸眼前------那张郎豕学长在比赛后厚着脸皮跑来和她合照的照片,她从艺大附中带回来的仅存的一点儿念想,现在正在她眼前被缓慢地撕成两半,两半撕成四瓣,四瓣撕成了碎片。薅姐伸展开右手掌心,噗地一吹,那些碎片连同旧日的美好时光一起冲撞在查小逸的眉眼之间,像是要射穿回忆的齐发万箭,又像是漫天的蒲公英般飘洒下来,散落一地……
“还给你了,你的大帅哥。”
薅姐笑着丢弃了她的钱夹,随之那两双按着她的大手也终于放开了她。都走了,只留下查小逸一个人,和那一地的狼藉。
从那以后,薅姐在学校里更加得意了,特别是当看见查小逸抱着书包绕着自己走,那本能的低头回避暴露了败者的臣服。薅姐的鼻孔简直要翘到天上去------这就是和她呈牛逼的下场!
可是这样就完了吗?查小逸想得太天真了!当她放学又被堵在了那个垃圾处理场,她终于明白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
他们抢下了她的书包,如出一辙倒了一地,然后从中捡出钱夹。可那钱夹竟然是空的!查小逸自从被洗劫了之后,竟然不再往钱夹里面补充零花钱?她是故意的吧,他们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
啪!钱夹被甩在了小逸脸上。她在一下下的拉拽、推搡中努力站稳,听着他们威胁说:“明天带一百块钱来学校!不然有你好看!”几个小混混丢开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狠狠地指了她一下。
发饰上的银色小长笛在刚刚的挣扎中被扯脱了,摇摇欲坠,头绳的皮筋也断掉了好几根。查小逸回到家的时候,头绳刚巧彻底绷断,掉落在了李爸的脚背上,可李爸才顾不上,他和几位街坊在麻将桌上战得正酣。俯身捡头绳时,查小逸散开的头发又扑倒了他面前的几张麻将牌,李爸面露愠色,一双醉红的眼珠打量着查小逸:浑身上下,邋里邋遢,校服脏得就像捡破烂的似的,李爸忍不住训斥道:“能不能穿干净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满地打滚儿去了吗!”
查小逸左耳听,右耳冒,一副木讷的表情。她习惯了李爸看自己不顺眼,自然是没有把李爸的话放在心上。
“等等!”
她被叫住了,然后惊奇地看着李爸竟然拉开麻将桌的小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一张“五十圆”的票子拍在桌面上:“拿着!明天买个新头绳去,别给我在这儿丢人……”牌友面前,他的口气显露出四分之一的责备,四分之一的鄙夷,四分之一的玩笑,还有四分之一竟然像是……父爱?
这倒是让小逸有点意外,平常吝啬小气的一个人,还能主动给她钱?小逸看了看麻将桌上的另外三个人,她明白了,大概是李爸刚刚赢了不少,而此刻他们又都在看着的缘故吧!
“不用!”小逸冷冷地回头,并没有买他的面子。
就算没有薅姐他们,小逸本来也不想要李爸的钱。现在薅姐他们三两天就堵她一回,她更不愿拿家里的钱,然后白让他们抢了去!
她的“不领情”惹得李爸有些不痛快。他用大手将麻将牌一推,稀里哗啦地胡乱揉搓在一起,查小逸没有听清他嘴里又嘀咕了些什么难听的话,只看到他睥睨自己的表情很难看,膈应得就像是吃了一个苍蝇。“真是活该!”李爸想,跟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瞎套什么近乎,白糟践了一片好心!添堵的玩意儿,看着她就烦……“来来,继续继续,该谁的庄了?……”
那夜,李爸他们在店里搓麻将到很晚。货架之后,一墙之隔,查小逸听着那时不时爆发一阵的噪音实在是难以入睡。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中,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薅姐他们把自己围在垃圾场。他们挥舞着拳头威胁她、推搡她,要她向薅姐低头服软。她吓得哆嗦,嘴上却一再倔强,于是她为自己争取来了更猛烈的拳脚……